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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琅琊憾 ...

  •   始皇东巡至琅琊,正值溽暑。
      三万刑徒赤膊负土,夯声与潮声相混,汗珠未落地便被海雾吞去。高台渐起,似一柄玄铁长剑,一寸寸拔出泥鞘,欲指蓬莱。
      海雾黏腻,爬上高台,将嬴政的龙纹玄袍浸得愈发深浓,金线蟒鳞俱沉进墨色里。
      阿巽捧来冰鉴,铜盖一启,白雾如刀,劈开湿热,落在石案上叮然作响。
      “徐福说仙山有长生药。”
      嬴政执起玉壶,冰水沿指缝滴落,砸在靴面,像一场微型的雨。
      “臣查过,”阿巽展开暗卷,“徐福之妻乃田氏旁支,齐襄王血脉。”
      玉壶一顿,水珠溅开,碎成更小的刃。
      “那些童男女……”
      “多是齐国旧贵之后。”阿巽声音压得极低,名册在指尖展开,像一截白森森的骨,“有三人是项燕旧部子嗣。”
      海浪忽而汹涌,拍台如鼓。
      龙涎香混着海腥,将阿巽笼得密不透风。嬴□□身,薄唇几乎贴上他耳廓:“你可知朕为何要带扶苏?”
      冰鉴寒气在二人衣袂间凝霜,细小的冰粒爬上绣纹。
      阿巽垂眸,睫毛上悬着雾:“陛下欲教公子为政之道。”
      “朕要让他记住——”
      指尖掠过他官袍下摆的琅琊纹,绣线被海水潮得微硬,“这天下是踩着多少尸骨垒起来的。”
      话音未落,台下忽起争执。
      蒙恬横臂,拦住欲闯祭坛的儒生。淳于越捧《尚书》,葛衣被海风吹得贴骨,像一面残旗:“陛下!求仙乃虚妄之事——”
      扶苏立在婉良人身侧,小手攥皱母亲衣袖。婉良人面色苍白,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祭坛上那些与自己同姓同氏的童男女,楚语不自觉溢出唇间:“沅有芷兮澧有兰……”声线轻颤,如断还续。
      嬴政眸光一凛,阿巽已悄然步下高台。青衣掠过石阶,像一道无声的海潮。
      他俯身,与扶苏平视,将一枚雪色贝壳放入公子掌心:“公子可愿帮臣个忙?”
      五岁的孩童仰头,瞳仁里盛着未散的雾:“永巷令请讲。”
      “去告诉那位老儒生——”阿巽声音清缓,像哄一片落叶,“就说陛下筑台是为观测海潮,利漕运。”
      扶苏踌躇片刻,忽然挺直脊背,小小的身影穿破海雾,走至淳于越面前,童声稚嫩却脆亮:“博士错矣!父皇筑台是为漕运!”
      淳于越怔住,婉良人惊得掩唇,指缝泄出一声短促的楚音。蒙恬按剑的手微微松动,虎口离鞘半寸,又悄然合拢。
      高台上,嬴政唇角微扬,似笑未笑,执壶斟满两杯冰水。玉杯相触,脆响如磬。
      待阿巽回至身侧,嬴政将其中一杯推过去:“你倒是会教。”
      “是公子聪慧。”阿巽接杯时,指尖触及嬴政掌心的薄茧——那是六年握缰、十年执戈留下的山河沟壑,粗糙却温热。
      海雾渐浓,徐福捧蓬莱图趋前,帛角被风抖得猎猎。
      嬴政忽问:“仙山可有四季?”
      “回陛下,仙境长春,无寒无暑……”
      “那便不必去了。”始皇截断话语,声调淡得像拂去一粒尘,“没有冬雪之地,如何知冷暖?”
      他转身,望向正与蒙恬说话的扶苏,孩子踮脚,试图去摸将军腰畔佩剑,“朕的儿子,该看看真正的山河。”
      徐福还要再言,阿巽已展开漕运图,羊皮纸“哗啦”一声铺陈,像展开另一片海域:“方士既然熟悉海路,不如协助治粟内史规划粮道——东海盐铁,可济关中。”
      话音落,图角被风掀起,拍打徐福手背,似无声逐客。
      嬴政举杯,冰水入喉,喉结微动,像咽下整个东海的寒意。
      阿巽侧目,见他颈侧青筋隐现,似有一条青龙正沿血脉游向心口——
      那龙渴饮长生,却更渴饮人间冷暖。
      暮色降临时,海雾先一步爬上高台,像无数湿冷的舌头,舔舐白日残留的余温。
      嬴政独坐碑侧,玄袍铺陈于石,袍角浸在潮痕里,颜色深得近乎冷酷。凿子起落,火星细若流萤,转瞬被海风卷走,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留下。
      “日月同辉”四字已竣,笔力挟着山海气,每一划都似要劈开时间。他却仍俯身,凿尖游走在角落,刻一尾极细的巽卦,纹线浅得像泪痕,一拭即灭。
      “陛下?”
      阿巽捧披风而来,青衣被雾浸透,贴在腕骨,旧伤随之隐痛。
      嬴政掷下凿子,铁器撞石,脆声入海雾,瞬息无踪。
      “回宫。”
      两个字,被风嚼得粉碎,仍带铁锈味。
      阿巽俯身,指尖掠过碑角——巽卦纹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一条不肯上岸的鱼。远处海滩,扶苏正弯腰拾贝,童声清亮,一声递一声;婉良人追在后面,楚语软软,散在咸湿的风里,像未写完的《九歌》。
      蒙恬按剑而来,铁甲结了一层薄盐:“陛下,童男女如何安置?”
      “交给永巷令。”
      嬴政起身,玄袍翻卷,像夜云提前降临,“让他教这些孩子认秦篆。”
      阿巽执礼,低眉应是。待銮驾远去,旒珠声没入雾海,他方走向那群惶恐的童男女。孩子们衣袍单薄,被海风剥得唇色发紫。他蹲身,自怀中取《仓颉篇》,纸页被体温烘得微暖,像一块小小的燧石。
      “从今天起,你们姓秦。”
      海雾漫过他清瘦的影子,掩住那一声极轻的叹息。

      是夜,行宫宴饮。
      齐地献歌舞,倡女衣袖翻飞,香风暗涌。扶苏坐嬴政下首,小脸绷得紧紧,像一枚未出鞘的微型剑。
      乐音乍起,五岁的公子忽出声,童音脆亮:“这些女子袖中藏香。”
      满座皆惊,金爵停半空,编钟余韵犹颤。婉良人急忙俯身告罪,发间步摇碎响成一片。
      嬴政却大笑,笑声撞碎灯影:“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他侧首,目光穿过摇曳烛火,“你教的?”
      阿巽执壶,酒线如银:“臣只教过公子辨识毒物。”
      酒满,线断,声止,余下一室海潮般的静默。
      歌舞散后,殿内只余铜漏。
      嬴政带着七分醉意,执起阿巽的手,掌心滚烫,像握着一块新出炉的铜印:“满朝文武,只有你从不说谎。”
      “臣说过谎。”阿巽任他握着,指背贴住对方掌心的茧,“三年前陛下重病,臣说只是风寒。”
      海浪声忽然很近,近得像在檐外。
      嬴政凝视他,眼底血丝织成网:“那现在说实话——若朕真要寻仙问道,你当如何?”
      “臣会准备好童男女,”阿巽抬眼,黑眸映着摇曳烛焰,“但不会是齐地贵胄。”
      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嬴政缓缓松开手,指腹擦过对方腕际旧疤,像确认什么,又像放弃什么:“你总是知道朕要什么。”
      铜漏一声,似远潮拍岸,殿中帷帐低垂,烛影缩成豆大的一粒,煨在两人之间。
      嬴政忽抬手,将十二旒冕摘了,随手掷在案上,玉珠碎响,像一川冰泻。
      “阿巽,”他声音低而沙,带着酒意与倦意,“朕今日不想做皇帝。”
      阿巽未退,亦未进,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尾音却像柔软的缎带,绕在嬴政腕上。
      嬴政便就着那缕看不见的带子,把人往前一带——并非拉,也非拽,只是掌风暗引,阿巽便顺势俯身,膝弯抵住御榻边缘,玄色绶带垂落,与嬴政的玄狐氅交叠在一处,黑得难分。
      铜漏又一声,檐外风骤,烛火晃出一道细长的缝,像有人悄悄拨开夜色偷看。
      嬴政的指尖落在阿巽领口,第一枚铜扣冷而硬,第二枚却带着体温,第三枚尚未触到,阿巽已握住他腕,指腹贴着脉搏,轻轻压了压——不是阻止,只是量一量那潮汐的缓急。
      “陛下……”
      “嘘。”嬴政以额抵额,旒珠虽去,却仍有什么沉甸甸地坠在眉心,“叫朕名字。”
      阿巽便低声唤:“政。”
      那字像一丸蜜,含在舌尖化开,黏稠得拉出血丝般的甜。嬴政阖眼,呼吸落在对方颈侧,顺着衣领最浅的缝隙,一路蜿蜒,像要探一探那旧疤之下,是否也藏着铜墙铁壁。
      阿巽的手,不知何时已绕到嬴政脑后,指缝插进发间,一寸寸收拢,似在无声地数那些早生的霜。
      嬴政忽侧首,唇几乎擦过对方耳廓,声音压得极低:“朕若此刻崩逝,你当如何?”
      “臣会殉。”阿巽答得也快,像早已温在喉间的酒,只等他来斟,“但先焚臣骨,磨成灰,筛入陛下的陵砖,让臣……”
      他顿了顿,呼吸烫得惊人,“让臣永世垫在陛下足下,不使陛下行黄泉时,沾半粒尘。”
      殿极静,铜漏第三声却迟迟未落,仿佛连时间也屏息。
      嬴政低笑,胸腔轻震,那震幅透过相贴的衣料渡过去,震得阿巽心口发麻。
      “口舌之蜜,”嬴政道,“却甘之如饴。”
      话音未落,他忽然翻身,将阿巽压在御榻深处,玄狐氅扬起又落下,像夜色合扉。
      烛火骤暗,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至屋梁,缠住那柄倒悬的鹿卢剑,剑首冷玉微晃,映出榻上两道交叠的影子——
      一影伸手,似要摘月;
      一影抬臂,似在授星。
      衣带无声委地,唯有呼吸,潮起潮落,一浪叠一浪,拍在铜漏迟迟未响的空白里。
      漏,终于滴了。
      却无人听见。

      更深时分,蒙恬巡夜至海边。
      月被海雾磨成一团湿银,光落下来,像一场不会出声的雪。礁石之上,阿巽独自刻字,凿子与石相击,脆声入海,瞬即被浪卷走。
      “给陛下刻的?”将军跃上礁石,铁靴踏碎几朵浪花。
      阿巽收刀,指尖沾石粉,白得近乎透明:“给后人刻的。”
      “你最近常做这些无谓之事。”
      “或许吧。”他望向漆黑海面,目光像一枚沉底的铅,“就像陛下明知仙山虚无,仍要筑台观望。”
      蒙恬沉默片刻,按剑坐下,铁甲冷光被月色磨钝:“今日收到陇西军报,匈奴又犯边了。”
      “陛下已命将军今秋出征。”
      “你可知今日徐福献的蓬莱图,与三年前韩终所献如出一辙?”
      “知道。”阿巽声音低淡,像述说别人的梦,“同样的图,陛下已收过七张。”
      浪声拍岸,碎玉四溅。蒙恬忽道:“我出征前,有句话要问你。”
      阿巽指尖一顿,凿子尖在石上划出极细的火花。
      “若陛下真要求仙……”将军的声音沉如铁石,被海风嚼得沙哑,“你当如何?”
      玉璜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光泽。阿巽将另半枚从怀中取出,两半合拢,断痕严丝合缝,像一条被岁月缝合的旧伤。
      “我会准备好楼船、童男女、五谷种。”他指腹摩挲玉纹,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月光,“但航向不会是蓬莱。”
      “那是何处?”
      “倭国、辰韩、儋耳。”阿巽收起玉璜,目光投向更远的黑水,“陛下要的不是仙山,是海图。”

      寝殿内突然传来重物落地声,闷而钝,像酒壶砸碎在毡毯。
      阿巽疾步而入,衣角带起的风惊动烛焰。
      嬴政跌坐榻边,中衣被药汁浸透,玄色湿贴在胸骨,像一层薄铁。他抓住阿巽手腕,指节发白,眼底血红:“朕梦见……你乘楼船东去……”
      阿巽扶起君王,掌心触到对方额头,烫得像一块新出窑的砖:“臣不会驾船。”
      “你说谎。”嬴政低笑,声音被药苦浸得发涩,“十二岁时,你偷过渔舟……”
      话未竟,又是一阵剧咳,咳得肩背弓起,像一尾离水的鱼。
      阿巽默默喂药,铜匙碰碗,声若碎玉。待君王睡去,他发现自己的袖口已被攥得褶皱不堪,褶痕里藏着未出口的呓语与惊惶。
      翌日,嬴政召见徐福。
      方士捧蓬莱图,侃侃而谈,眉飞色舞间,海雾自他袖口溢出,像一场自导自演的仙梦。
      扶苏突然扯住阿巽衣袖,童声压得极低:“阿父昨夜哭了。”
      阿巽低头,替公子整好腰间小印:“陛下是醉了。”
      “不是。”五岁孩童眼神清亮,像两颗被海水洗过的黑石子,“他对着你的背影哭了。”
      阿巽指尖一顿,目光掠过殿外——
      日观峰的方向,新碑立在雾中,“日月同辉”四字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而角落里的巽卦纹,浅得近乎不存在,却又深到无法磨灭。
      高台上,玉斧破空而出,“当啷”一声钉入蓬莱图,碎帛与海图俱裂。
      嬴政背光而立,冕旒投下细碎阴影,像一排冷刃:“朕给你三年,若寻不回仙药……”
      余音被海风嚼碎,徐福伏地,额头紧贴木屑,战栗如秋蝉。始皇的目光却越过众人,与阿巽遥遥相对——一眼万里,一瞬千年。
      当夜,行宫深处烛影摇红。
      嬴政高热不退,肌肤灼似烙铁,太医束手,唯余药香与潮腥交织。阿巽跪榻前,铜匙碰碗,声若碎玉。君王呓语忽高忽低,像断缆之舟:“……骊山……回骊山……”
      三更鼓响,更漏声涩。
      嬴政骤然睁眼,指节如钩,攥住阿巽手腕,滚烫的脉搏透过皮肤相撞:“朕梦见你了。”
      “臣在。”
      “在梦里,”声音渐弱,像被潮水一点点吞噬,“你走了。”
      “琅琊台还没建成。”阿巽反手握住那只滚烫的掌心,指尖沾药,带苦香,“陛下答应要带臣登台观日出。”
      “观日出……”嬴政恍惚重复,忽然将他手腕攥得更紧,指痕陷入骨缝,“那你发誓……发誓……”
      月光透窗棂,照见枕边合拢的玉璜,断痕被银辉镀上一层冷釉。阿巽俯身,以额触君王指背:“臣发誓,会看着驰道通到天涯海角。”
      昏睡再临,指节却未松。阿巽轻掰开那紧握的指,将自己的官绦解下,一寸寸绕在君王腕间,青丝系赤脉,像一条偷渡的锁链。
      殿外,扶苏抱着小枕头,赤足追来,仰脸问蒙恬:“将军,阿父为什么总握着永巷令的手?”
      蒙恬望着窗内剪影——一躺一跪,一炽一清,像两枚被命运强行合范的刀币:“因为有些守护,横贯六国数载,从未改变。”
      孩童似懂非懂,把脸埋进将军肩甲冰凉的金纹里,声音闷闷:“就像将军永远带着两把匕首?”
      寝殿内,阿巽正褪下君王浸透药汁的中衣,指尖所到之处,皆隐有旧疤。嬴政在昏沉中攥住他衣袖,呓语短促如箭矢:“弩阵……左翼……”
      “陛下,蒙恬将军在此。”阿巽轻声回应,任由那截衣袖留在君王掌中,像留下一面小小的旗。
      窗外,蒙恬闻言,下意识按剑,指节紧扣鲨皮鞘,青筋暴起,却终究未动分毫。
      “将军,”扶苏忽又问,声音轻得像怕惊碎夜色,“如果永巷令不在,谁会握着阿父的手?”
      海浪声倏然寂静,风也屏息。蒙恬望着殿内——那人正俯身试药,后颈露出一道旧箭疤,月色下泛白,像一条不肯愈合的河。而自己铠甲下的相同位置,亦有一道刀伤,当年为掩护阿巽突围所留,至今逢阴雨天仍隐隐作痛。
      “公子,”将军将孩童交给匆匆赶来的婉良人,声音哑而温柔,“该学《秦律》了。”
      待廊下空无一人,蒙恬解下腰间鱼肠剑,轻轻置于殿门前。剑身映月,寒光如线,一寸寸爬过玉阶,像一条无声守护的河。
      海雾漫过礁石,将碑上“日月同辉”四字浸得发亮,仿佛随时会滴下光来。阿巽步出寝殿时,东方既白,琅琊台在晨雾中初现轮廓,如巨兽背脊,驮着未醒的日出。

      秋雨连绵时,銮驾返咸阳。十二金人矗立于宫门前,铜甲覆霜,像十二尊冷面的神。蒙恬未及卸甲,便率军北上戍边。临行前,他将一枚虎符交于阿巽,指腹在冰凉的铜面上停留一瞬:“若咸阳有变,燃烽火为号。”
      阿巽系符时,指尖触到内侧新刻的“同裳”二字,刀痕新,墨迹未干,与始皇泰山所赠素帛暗合,像一条无人知晓的暗河,终于汇流。
      章台宫内,新绘《大一统舆图》铺陈满殿,山川河流皆以朱墨勾勒,像一片被磨平的江山。治粟内史郑国与丞相李斯分立两侧,争执声此起彼伏。
      “陛下!”郑国捧着紫竹算筹,指节因激动而发白,“修灵渠、筑长城、建阿房,民力已疲啊!”
      李斯立即反驳,广袖挥动如刀:“北筑长城可御匈奴,南修灵渠能通漕运。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
      扶苏抱着《墨子》跑进殿来,竹简太长,拖在身后像一条幼龙的尾巴:“阿父!墨家说‘节用’……”
      嬴政尚未开口,阿巽已蹲下身,指尖轻点公子肩头的墨迹:“公子,若匈奴破关,节用可能御敌?”
      孩童攥紧竹简,指节泛白,声音却脆亮:“那……那该让蒙恬将军多带些粮草……”
      婉良人惊慌赶来,楚语脱口而出,软糯里带着颤音:“孺子妄言!”
      “说下去。”嬴政抬手,旒珠微晃,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扶苏鼓起勇气,脊背挺得笔直:“儿臣愿将诸子百家典籍摘选编译,取精用宏……”
      始皇眼底闪过一丝赞许,像冷铁上掠过瞬息的火花。他转向李斯,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准。命博士宫编撰《新语》,融汇百家。”
      殿内忽然寂静,连铜漏声都似被截断。老宗正嬴奚颤巍巍进言,鸠杖点地,声如裂竹:“陛下,文信侯当年……”
      “朕知道。”嬴政打断他,目光掠过阿巽,像一柄刀背轻贴肌肤,“《吕氏春秋》还在兰台否?”
      阿巽垂首,声音平稳如线:“臣已命人修缮保存,简无缺损,墨无晕花。”
      “取来。”始皇看向扶苏,目光温和却深邃,像一口看不见底的井,“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兼收并蓄’。”
      殿外秋风掠过,卷起《大一统舆图》一角,朱墨山河微微颤动,像一片即将醒来的海。

      是夜,兰台烛火如豆,雨脚敲窗,像万骑踏过檐瓦。
      阿巽展开《吕氏春秋》残卷,竹简散着旧墨与陈蠹的味道,忽有枯叶自简缝坠下——
      梧桐一叶,脉骨嶙峋,指尖轻捻,便碎成时间的齑粉;却在叶背脊线处,隐隐透出少年笔迹的“政”字,笔划瘦劲,像未长成的龙骨。
      更鼓三声,阿巽把枯叶收进袖中,与那半枚玉璜贴骨而藏。
      转身——雨幕里立着嬴政,玄袍湿透,冕旒滴银,手捧同一卷《吕氏春秋》,纸页被雨水泡得发软,像一条将死未死的鱼。
      “他教过朕,”君王声音混着雨声,低而凉,“治大国如烹小鲜。”
      玄袖拂过残稿,带起潮气与墨香,“可惜,”指尖轻弹,纸页碎边纷纷落水,“他忘了自己也是条鱼。”
      阿巽望向案头正在起草的《徙民令》,竹简旁搁着蒙恬的密报——雨渍未干,字迹晕开,像暗红的血网:
      “匈奴得韩赵余孽为向导,熟知边塞地形。”
      他想起归途经过骊山——
      数十万刑徒凿山为陵,石声如哭,而其中混着多少六国遗民?
      他们低首锤钎,却在夜里用故国方言数星子;他们掘土,也掘开旧恨。
      这卷他暗中筹备多年的诏书,既有吕不韦“尽地利”的遗策,又带着嬴政“强干弱枝”的决断;
      既想安天下,又恐失天下。
      “先相邦若在,”阿巽轻声道,指背贴住冰凉的竹简,“定会反对徙民之策。”
      “所以他不在了。”嬴政执起朱笔,在“徙民十二万户”下添了“给予田宅”四字,笔锋收得极轻,像替一把刀加鞘,“但你的《徙民令》,比他想的更周全。”
      阿巽明白,这天下鼎镬,终究要由新的厨匠来执勺;
      而他们这些曾在吕不韦门下聆听教诲的人,正在用另一种方式,完成那场未竟的调和——
      以血为水,以骨为柴,以天下为味。

      始皇二十七年,北境风起。
      蒙恬仗剑立于长城初段,背后烽火台如林,面前雁门关外,胡笳一夜吹老秋风。
      咸阳宫收到军报:
      “左贤王部扰边,为蒙恬击退,斩首两千。”
      末尾另附密简,墨痕草草,却透纸寒凉——
      “俘获匈奴贵族言:关内有人私贩精铁、粮秣出塞,暗通匈奴,线索隐隐指向咸阳显贵。”
      嬴政阅罢,将密简掷于案,眸光冷冽如塞外霜刃:“蛀虫。”
      阿巽拾起密简,指尖掠过那些被汗水与血浸透的字迹,声音轻得像雪落铁衣:“北地苦寒,将士用命。然此等资敌行径,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可为。其网必广,其根必深。”
      “查。”
      一字落下,重若千钧,像钉进棺木的最后一枚长钉。
      阿巽领命,玄色官服衬得面容愈发清寂。
      他未动明兵,只调数名暗桩,循蒙恬提供的模糊线索,如静水潜流,渗入咸阳市井闾阎、官署府邸。
      每夜更鼓敲过,便有匿名简牍悄然送入永巷,墨迹被夜露浸得发毛,像一条条阴湿蛇信。

      兰林院中,梧桐早凋,只剩风骨。
      扶苏正式习读《韩非子》《商君书》,童声朗朗,却字字如刀。婉良人伴坐,指尖针线翻飞,绣的是楚地云纹,眉宇却常含轻愁。
      这日,读至《五蠹篇》,扶苏忽仰头,眸子清亮:“阿母,儒者真乃国之蠹虫乎?”
      针尖一颤,刺破指尖,血珠滚于锦缎,像雪中一点朱砂。婉良人强笑:“陛下圣明,自有决断。我儿当用心体会法家精要。”
      扶苏却道:“然儿臣前日读《诗》,觉‘关关雎鸠’亦甚美。博士言,诗可观风俗,知得失。若尽数焚之,岂不可惜?”
      童言无忌,却尖锐如锥。婉良人脸色微白,急环顾左右,见无外人,方低声:“我儿慎言,此等话语,万不可在外人面前提及!”
      扶苏见母亲惊惧,乖巧点头,只眼底存下一丝困惑,像一粒落在心口的火星,风吹不熄。
      阿巽偶经兰林院,恰闻此片段,驻足片刻,悄然离去。
      当夜,他将一卷精心挑选的、未在焚毁之列的《诗》之选篇,混入扶苏明日需阅的杂书之中——
      《无衣》《东山》《芣苢》……篇目皆言征夫思妇、农耕稼穑,无涉怨怼,却藏着最柔软的民心。
      烛火将熄时,阿巽以指抚过简上残叶脉纹,轻声似叹:
      “鱼不能说话,但水知道它的方向。”
      窗外,更鼓四响,秋雨初歇,乌云裂开一线,露出一颗极亮的星——
      像谁偷偷钉在夜空的,一枚不肯熄灭的暗钉。
      半月后,阿巽已将私贩脉络摸清七分。
      主脑乃退役秦军校尉屠睢,早年随王翦灭楚,斩首十二级,赐爵公乘;凭军功庇荫,结纳边吏,暗开粮铁暗渠。朝中为其遮风者,竟涉两位宗室公子、一位李氏外戚——皆系姻亲交错,藤蔓盘根。
      阿巽以漆书密报,卷轴不过寸厚,却重得压指。
      嬴政展阅,烛火在眸底明明灭灭,像将熄未熄的烽火。
      “宗室……外戚……”冷笑自齿缝溢出,带铁锈味,“朕并六国,却难防家贼。”
      “证据确凿,陛下可欲收网?”阿巽问得轻,像试探水位。
      嬴政沉吟未答。
      牵一发则动全身——北筑长城,南凿灵渠,此时朝局需稳,不可自内崩裂。
      恰此时,上郡急报飞至——
      蒙恬清剿匈奴游骑,遭伏击,左臂中矢,血透重甲。
      年轻帝王眸中戾气骤盛,指节捏得密报皱如枯叶。
      “传诏——”声音沉冷,似刀背贴耳,“命屠睢为监军,即日赴上郡,协佐蒙恬督运长城建材。”
      阿巽瞬间明了:
      借刀杀人,亦敲山震虎。
      屠睢离京,便离巢穴;至蒙恬麾下,是羊入虎口。无论“战死”或“军法”,皆干净利落,且令暗处群鼠胆寒。
      “陛下圣明。”他垂首,青衣映烛,像一截冷玉。
      “还有,”嬴政取过案头白玉小瓶,指肚摩挲瓶身纹路,“你亲自去上郡,代朕抚军,并将此药带给蒙恬。”
      太医院新配金疮药,散味微苦,混着龙涎冷香。
      阿巽微怔。
      抚军向遣重臣或内侍,永巷令职在宫禁,此差突兀。但君王之命,不容置疑。
      “臣,领旨。”

      深秋的北境,风刀割面。
      阿巽轻车简从,单骑入上郡,所携仅数骑与一囊药。细雪飘坠,如盐撒苍穹,覆没驰道辙痕。
      蒙恬军帐,灯火彻夜。
      沙盘前,将军左臂裹绷带,血渍渗于白纱,像雪里绽梅。闻帘响,他回首,惊喜在眸底一闪即没,旋被沉稳压下。
      “永巷令远来辛苦。”
      他欲以右臂行礼,却被阿巽虚扶——指尖相触,微凉与灼热相撞,皆是一颤。
      “将军有伤,礼可全免。”
      阿巽奉上白玉药瓶,瓶身沾了行路风霜,却仍透暖,“陛下心系北疆,特赐良药,命巽代抚将士。”
      蒙恬接过,指腹擦过对方掌缘,触到薄茧与冷意,眉心微蹙:“北地苦寒,永巷令当保重。”
      声音低哑,像被沙砾磨过,却掩不住关切。
      帐外,风卷旗角,猎猎如诉。

      是夜,上郡无月,细雪如筛盐。
      中军帐内,炭火只映得半面红,另一半沉在铁甲的冷光里。蒙恬设宴为阿巽接风,菜不过三器:炙羊胁、韭菹、热酒一斗。烟火气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偏生出一种粗粝的温情。
      将军举杯,说起白登之围、阴山雪夜、筑城以血肉为泥浆。语锋如刀,却句句带火。阿巽静坐侧席,偶尔斟酒,偶尔问一句“烽台几里一炬”“堑道深几许”,声音低而稳,像把蒙恬的话一一收入鞘中。
      酒过三巡,众将识趣退去。帘门一落,风雪被隔在外头,劈啪作响的炭火忽地成了唯一活物。
      蒙恬饮尽残酒,指腹摩挲着杯底焦痕,抬眼:“陛下……可是另有旨意?”
      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将惯有的锋利——直抵核心,不留迂回。
      阿巽自怀中取出密报副本,推至案中央。纸角被灯火映得透红,像一块烙铁。
      “将军看过便知。”
      蒙恬展阅,眸色由铁青转墨黑,猛地拍案:“国蠹,该杀!”
      掌风带起火苗乱窜,牵动左臂伤处,他闷哼一声,额上冷汗滚落,却顾不得疼。
      阿巽已起身,拔开玉瓶金疮药,木塞脆响:“陛下之意——此人交由将军处置。将军箭创未愈,当先换药。”
      语气平静得像在述说一份再寻常不过的军需。
      蒙恬没拒绝,任他俯身解带。旧绷带层层剥落,血痂与布帛粘连,撕扯间发出细微的嗤响,像暗夜里隐秘的叹息。阿巽以温酒清创,指尖稳定而轻,仿佛手中不是血肉,而是一卷易碎的缣帛。
      帐外风雪骤紧,拍得牛皮帐鼓胀如帆。
      蒙恬凝视他低垂的侧脸,灯影在睫羽下投出一弯薄刃般的弧:“阿巽,此地非咸阳,你我可否,暂忘君臣之礼,只如当年邯郸旧友?”
      系绷带的手微微一顿,指背青筋隐现,又缓缓平复。
      “蒙恬,世事早已不同。”声音轻,却像雪原上裂开的冰缝,再无弥合可能。
      “是啊,不同了。”将军苦笑,目光扫过阿巽官服上暗绣的螭纹,金线冷光闪动,“你已是陛下身边最倚重的永巷令,而我,是戍边的将军。”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声线更低,“只是,见你终日立于深渊之侧,我心难安。”
      阿巽打好最后一个结,指锋收势,抬眸迎上那片忧色,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像雪原乍现的微光:“将军安心。深渊之侧,方见真章。巽之心,从未变过,亦从未后悔。”
      他退开一步,双手拢于袖,恢复永巷令的恭谨姿态,仿佛方才那一瞬的温情只是灯火晃出的虚影:“屠睢不日将至,将军宜早作安排。巽使命已了,明日便返咸阳复命。”
      蒙恬知留他不住,深吸一口带着雪沫的寒气,沉沉道:“保重。”
      阿巽颔首,转身掀帘,玄色背影顷刻融入茫茫夜色,像一滴墨落入深井,再无波澜。

      数日后,屠睢抵上郡。
      蒙恬以“熟悉边情”为由,命其巡视新筑长城一段。行至狭谷,恰遇“小股匈奴流寇”——箭矢如雨,山石滚木,屠睢“奋勇当先”,不幸“殉国”。
      尸身抬回时,面门中箭,血凝成紫,辨认唯凭腰间残甲。
      消息传回咸阳,嬴政批朱笔,只淡淡一“可”字,朱痕薄如蝉翼,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涉案宗室、外戚闻风胆裂,纷纷上书请罪,献出家财以助军资。一场可掀朝局的风波,被一场“意外”悄无声息地埋进北地黄沙。
      而长城,在蒙恬督建下,于风雪中继续蜿蜒伸展,如一条初醒的巨龙,鳞甲映雪,脊骨贯空,横亘苍茫天地间。

      章台宫,铜漏声残。
      嬴政听阿巽复命,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犹带未消的雪沫,像不小心沾上的盐霜。
      “北地风雪甚巨?”帝王问。
      “不及陛下心中丘壑。”阿巽答,声音低而稳,像一根钉进暗处的桩。
      嬴政闻言,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执起朱笔,在北方舆图上重重划下一笔,自雁门直至辽水,色如凝血:“待长城合龙,朕当亲巡北疆。”
      阿巽垂眸,衣摆轻拂地面,像一片雪无声落下:“臣,随驾。”
      窗外,咸阳初雪悄降,覆了宫阙万千,也覆了所有暗涌与刀痕。
      帝国的车轮碾过风雪、离殇、忠诚与阴谋,继续向着既定的轨迹,轰然前行——
      不回头,也不允许任何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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