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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书儒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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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三十四年,春阳初暴,咸阳宫却冷如铁瓮。
博士官周青臣紫袍当风,捧《谏分封疏》,声震玉阶,盛赞郡县之利,歌功颂德,辞采华丽如锦。殿中阿谀随之,浪潮般此起彼伏,金爵相碰,脆响如铃。
忽有一声鹤唳——
淳于越昂然出列,葛袍猎猎,高声道:“臣闻殷周千年,皆因分封子弟功臣,枝叶相扶。今陛下奄有四海,宗室却白衣黔首,若权臣猝起,谁为陛下援?不师古而能长久者,未之闻也!”
一语既出,金殿鸦寂,连铜漏都似被冻住。李斯脸色骤变,铁笏击案,声音如刀背刮骨:“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陛下创万世法,岂腐儒能窥其万一!”
御座之上,嬴政五指微张,鹿卢剑柄被捏得咯吱作响,指节泛白,如瓷将裂。阿巽立于阶侧,目光与赵高短暂相接,赵高会意,嗓音拔作利钩:“退——朝——”
夜漏三下,章台宫灯火如昼,却照不暖殿心。
李斯奉诏而入,玄袍带风,跪伏:“陛下,儒生不师今而法古,非议朝纲,惑乱黔首。朝堂之上,腹诽巷议,沽名钓誉。若不绳之以法,恐君权日削,朋党蠹生。”
语罢,呈上奏草,字字杀机:焚非秦史,禁《诗》《书》,百家语皆付祝融;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知而不举,同罪。
阿巽侍侧,研墨的手未停,墨条与砚相擦,沙沙如远潮。浓墨滚涌,似已映见咸阳上空烟尘蔽日,典籍成灰,百家绝响。
嬴政指腹摩挲着一卷旧简——李斯昔年《谏逐客书》,墨迹犹湿,此刻却像隔世。良久,他抬眼,声冷如塞铁:“准奏。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不在此列。”
李斯退下,殿门阖拢,铜漏声孤高清冷。
“你说,朕是暴君吗?”始皇忽问,嗓音低哑,似在抑制什么。
阿巽放下墨条,整襟,三拜,额触地:“臣不敢妄议。然有一言,不得不陈。”
“讲。”
“当年吕相著《春秋》,兼收百家,陛下曾言其杂乱无章。今若尽焚百家之言,恐阻塞民智,断绝文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思想如星火,风吹又生。不如设博士宫,采诸家精华,去芜存菁,铸大秦正统学术,令天下士子有路可走,有阶可升。”
嬴政眸色一沉,似乌云压城:“连你也学腐儒,以古非今?”
“臣非为古人,”阿巽抬首,目光澄澈如冰下激流,“乃为当下,更为将来。陛下欲立万世之基,当以社稷为磐石。焚书可禁言一时,却难禁心。疏导,方是铲除祸根之刃。”
“你在教朕治国?”始皇猛地起身,袖袍扫落笔架,朱笔滚下,在阿巽官袍上划出一道猩红裂口,似伤口初绽,“朕统一六国,最难统一的是什么?是人心,是这些自以为聪明的士人之心。朕要以烈火焚尽六国余孽复辟之根,以铁律铸万世之盾。你——”
指尖几乎触及阿巽,却又生生收住,声音低哑而紧绷:
“朕记得,你在琅琊台上,也曾这般执拗。那时,你说要陪朕看日出,说‘深渊之侧,方见真章’。如今,这深渊是朕亲手掘的,你也要跳?”
阿巽跪坐原地,任由朱红在玄衣上泅开,如血绘寒梅。
他俯身,额头轻触冰冷地面,声音轻却清晰,字字如钉:“臣……谨记。然臣之忠诚,源于本心。若陛下必焚天下典籍,请……先焚阿巽。”
满殿死寂,更漏声亦凝滞。
嬴政瞳孔骤缩,呼吸急促,似被无形之手扼住。良久,他抓起竹简狠狠掷在地上,简片四散,如乱箭破空:“出去!”
阿巽沉默叩首,三声,缓缓起身,退出殿外。背影在宫灯下孤直如竹,一步未停,亦未回头。
殿门阖上,唯余铜漏滴答。
嬴政盯着那道朱红痕迹,胸口起伏,目光又落在案上——阿巽遗落的,是蒙恬所赠玉佩,半枚虎符,冷光凛冽。
他忽然抬手,欲将玉佩拂落,却在指尖触及前停住,终究任其静静躺在案心,像一截不肯熄灭的暗火。
翌日,《焚书令》昭告天下,墨迹未干,狼烟已起。
郡县之间,火舌舔舐竹简,噼啪声似万籁垂死,青烟盘旋如史官不肯落下的笔。儒生抱简而泣,泪滴在火里,嗤的一声,连哭声也被烙成罪证,枷锁叮当拖过街巷,像给文明钉上最后一枚铁钉。
咸阳城风卷残灰,天色被烤得发白。博士宫朱门紧闭,门内却听得见心跳——或噤若寒蝉,或愤懑如沸。传言淳于越一夕白头,银丝簌簌落满简牍,像雪早早埋了春秋。
永巷令官署,铜锁加身。阿巽披衣坐于窄窗下,指尖摩挲一枚半焦的竹片,窗外海棠花影摇晃,像替他点头又摇头。婉良人遣人暗传口讯:“公子扶苏已抄《诗》三卷,埋于树根,覆土三寸,今夜无月,无人知。”
章台宫更深,铜漏三声,嬴政孤枕,辗转如烙铁。忽而披衣起坐,嗓音沙哑:“传永巷令。”
内侍不敢抬眼,悄声退。
阿巽踏月而来,衣角沾露,步履却轻得像怕踩疼影子。
殿门半掩,烛影摇红,奏章狼藉如残旗。嬴政披发赤足,踞榻中央,指尖一点,示意他收拾。
阿巽跪坐于地,拾简、理秩、归部,动作仍是旧日尺度,仿佛只要秩序回到竹简上,天下便也能被重新码齐。
嬴政凝视那枚侧影,忽然出声:“朕昨夜梦回邯郸,火起陋巷,连你带朕,一并烧成灰。”
阿巽指尖微顿,竹简轻响,像替谁回了一声叹息。
“梦都是反的。”他声音低而稳,“巷可焚,灰可冷,只要人还在。”
“人还在……”嬴政喃喃,嗓音里藏着铁锈,“阿巽,你说,朕是不是攥得越紧,漏得越多?”
最后一卷简收入匣,阿巽抬眼。烛火在他瞳仁里跳,像两粒不肯熄的星。
“陛下得的是旷古江山,失的,是为人君的孤寒。”他顿了顿,补一句,“臣在,孤寒或可少一分。”
嬴政喉头微动,似吞下一口热铁。良久挥手:“去吧。《焚书令》不可改,然博士宫未焚之籍,及医药、种树、星历诸书,由你监守,守得住,便算朕也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阿巽眸底一簇光,瞬息即灭,躬身:“臣,领旨。”
殿门阖上,月色如刀,裁他背影成单薄的刃。他仰首,望见宫阙脊兽沉默,像一排被掐住喉咙的史官。风掠过,卷起残灰,细雪般落在他肩头。
他知道,火虽灭,灰尚温,车轮才不过碾过第一圈。
北境长城,烽火台高矗。
蒙恬接密报,知焚书之事,更知阿巽触怒龙颜。他立于城垛,指背摩挲砖缝,望向南方,雪落满肩,一声叹息沉重,被风吹散,像替谁道了一句——
“天下寒心。”
焚书的烟灰还没沉进渭水底,始皇三十五年春,方士的舌头又搅起了腥风。
侯生和卢生躲在炼丹房的铜炉后头嚼舌根,说始皇“性如焦炭”“专用狱吏”,吐沫星子溅在求仙药的丹方上:“贪权至此,哪配吃长生药?”趁着守炉童子打盹,卷了赏赐的金饼子逃出咸阳。追捕的文书还没贴满城墙,这话已长了腿似的爬进咸阳宫。
嬴政摔碎了手里那盏求仙用的露水。
“朕烧尽无用的书,聚拢方士求个清平世界。”他声音压得低,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掉,“韩众不告而别,徐市吞了朕三条大船的金珠,如今连卢生这种领了七十车丹砂的,也敢用唾沫星子给朕写判词?”玉圭在御案上敲出裂痕,“御史台——给朕撬开咸阳所有方士的嘴。”
审人的火把烧了三天三夜。诸生互相撕咬,供词像藤蔓般疯长,最终缠住了四百六十三条性命。判决那天,咸阳城的狗都不敢叫。
阿巽在博士宫听见诏令时,手里那卷《尚书·洪范》正翻到“王道荡荡”。竹简脱手砸在青砖上,串绳崩断,简片如骨牌般散了一地。
他在章台宫外跪成一道青色的石碑。
“陛下!侯生、卢生罪无可赦,然诸生多被牵连。四百六十余口,皆华夏菁英,一朝尽坑,天下寒心!请陛下收回成命!”
殿门半掩,嬴政立于阴影里,面色冷硬如铸铁:“妖言惑众,诽谤君上,其心可诛。朕意已决。”
“陛下!”阿巽以头触地,声带罕见颤意,“法不责众,言语之罪,岂可尽施以死?此举非但不能禁言,反激民怨,六国遗民亦将借为口实!陛下——”
话未尽,被始皇冷声截断:“阿巽,你数次为腐儒请命,莫非亦视朕为暴君?”
阿巽抬首,额前青红,目光却澄亮如冰下火:“臣心中,陛下是扫平六合的雄主。正因如此,臣不愿陛下圣名,因一时之怒,而蒙万世之诟。史笔如刀,落墨无悔!”
“万世之诟?”嬴政冷笑,袖风鼓荡,“朕行事,何惧后人评说!天下是朕之天下,规矩由朕而定!”旋即侧首,喝令,“来人,将永巷令扶回官署,无朕之命,不得外出!”
两名虎贲卫上前,甲叶冷光交映。阿巽却自挣而起,整冠、拂尘、敛袖,一揖到地,目光穿过殿门,与君王短暂相接——
那一瞬,失望、痛意、悲怆俱化作无声,如潮退后裸露的礁石,孤直而坚硬。
他转身,一步步走下玉阶。春阳将背影拉得极长,像一条不肯折断的竹,亦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锋芒皆敛,却愈显清寒。
殿内,嬴政盯着那道背影消失,忽一拳砸上门框,指节破皮,血珠滚落,却不觉疼。
那天黄昏,咸阳城外四百多个土坑同时张开了嘴。哭嚎声惊飞了整片原野的乌鸦,新翻的黄土吞下最后一串气泡时,关中的天忽然下了场泥雨——混着烟灰和血腥气的雨点子,把秦旗上的玄鸟都打蔫了。
消息渗进学宫时,扶苏正在竹简上刻“仁”字的最后一笔。刻刀劈进了指甲缝。
他撞开兰林院的门扑进母亲怀里,浑身抖得像风中叶子:“那些读书人……父皇为什么连辩白的机会都不给?”
婉良人把他冰凉的手捂在心口,泪珠子滚进儿子发间:“我儿要记住……有些话是刀,有些话是咒。”她望向窗外,暮色正吞掉最后一块亮天,仿佛看见了楚地云梦泽的雾气,也看见了咸阳宫未来要淋的血雨。
阿巽官署的窗被木板钉死了。
案头烛火在他脸上照出跳动的沟壑。远处渭水方向飘来的风带着土腥味,他把素帛铺开,提笔时腕骨凸得像要刺破皮。
“带长剑兮挟秦弓——”
墨迹吃进绢丝的声响,像某种古老的吞咽。写到“首身离兮心不惩”那句,笔锋突然裂开,炸出的墨点溅了满纸,像极了坑边溅起的泥。
他盯着那幅字看了很久,久到烛泪堆成了小山。最后就着那簇火苗点燃了素帛,火光腾起的瞬间,四百六十多缕烟从他指间窜向黑暗的屋梁。
灰烬落回案上时,窗外传来了第一声夏雷。
很闷,像埋得太深的呐喊。
当夜子时,官署的门轴发出极轻的呻吟。
嬴政踏着被月光漂白的石阶走进庭院时,袍角还沾着坑边的土腥。阿巽跪在庭心那棵老槐下,青衫几乎要与满地碎影融为一体。
皇帝在他面前站成了一座山影。许久,才伸出手去捞那截消瘦的腕子。
阿巽避开的手势像避开一支暗箭。他自己站起身,袍摆垂落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尺量过:“陛下漏夜前来,是永巷出了差池?”
疏离像根冰针扎进嬴政指缝。他收回手时,袖中传来玉珏相撞的碎响:“你在恨朕。”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阿巽的声音平直如磨过的剑脊,“臣只知领受。”
“好个领受。”嬴政忽然逼近,月色把他瞳孔照成两潭冻泉,“这咸阳宫九重门,哪一重拦过你阿巽想说真话的脚步?当年在赵国地牢,铁钳撬你牙关都没撬出来的‘不敢’,如今倒成了你的盾牌?”
阿巽抬起眼。那眼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烧烬后的荒原——荒得连回声都找不到。“陛下是天下共主,”他每个字都吐得像在刻碑,“阿巽是永巷令。君要活埋四百人,臣只能添土;君要焚书,臣只能举火。怨恨二字,太重了。”
荒寂漫过来,漫过嬴政的蟠龙靴,漫上他心口。他猛地攥住阿巽手腕,虎口正压在那道旧疤上——邯郸巷战时留下的齿痕,如今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看着朕,”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在你心里,朕到底是什么?”
阿巽腕骨被捏得咯咯轻响,脸上却像戴了玉面具:“是平六合的始皇帝,是阿巽效死的主君。”
“还有呢?”嬴政的呼吸喷在他额前。
沉默长得能听见槐叶飘落。阿巽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也是……邯郸西街漏雨的屋檐下,与臣共分一壶浊浆的少年。”
嬴政浑身一颤,松手踉跄后退。月光下,阿巽腕上那圈红痕正慢慢洇成瘀青,而那双眼睛——那双映过邯郸冬雪、映过咸阳朝阳的眼睛,此刻只盛着一汪冰冷的月色。
“那个少年,”皇帝仰起头,喉结在月光下滚动,“被朕埋在四百六十个土坑底下了,是不是?”
阿巽没有回答。答案早就在焚书坑边那摊泥浆里写着,在今日渭水上空盘旋不去的鸦群翅膀上写着。
嬴政最后看他一眼,那眼神像要把他拓进瞳孔里。转身时玄袍扫过石阶,竟带倒了墙边半截残烛——火光在青砖上挣扎两下,灭了。
阿巽独立庭中,直至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露打湿他肩头时,眼角那点水光终于滚落,砸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很快又被晒干。
北境长城烽燧台,蒙恬接到密报时正巡营。羊皮纸在掌中捏了又展,展了又捏,最终一把按在垛口。这个曾在千军万马前眉头都不皱的将军,此刻望着咸阳方向,眼白里血丝蛛网般蔓延。
“陛下这是……”他喉头哽了哽,对副将吐出后半句时,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石,“在亲手刨自己江山的根基。”
青铜剑出鞘的寒光劈开塞外风,案角应声而断。断口处木茬新鲜,渗出的松脂味混进烽烟,在长城内外散成某种不祥的预兆。
坑儒的黄土彻底干透时,咸阳宫最后一点人烟气也散了。
阿巽依旧每日出入章台宫。玄色官袍永远笔挺如刃,行礼时腰背折出的角度分毫不差。他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的节奏精准得像漏刻;他理简,竹简排列的间距堪比弩机卡榫。
可嬴政知道——那个会在自己蹙眉时,不动声色把苦茶换成蜜水的人,那个在雪夜值宿故意把炭盆拨旺三分的人,已经死在那个跪着的庭院里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尊完美的永巷令雕塑。眼眸依旧清亮,却再映不出帝王身影,只像两丸浸在寒潭里的黑玉;指尖依旧灵巧,递奏章时却永远悬在三分外,仿佛君王衣袍上绣的不是龙纹,而是淬毒的荆棘。
嬴政胸口堵着团湿冷的海絮。他赐下东海的夜明珠,阿巽叩谢时额触地的声响清脆利落,可那匣明珠从此锁进库房最深处的樟木箱;他提起邯郸那个共享体温的雪夜,阿巽垂眸静听,待他说完只轻声提醒:“陛下,戌时三刻了。”
轻飘飘一句,就把二十年岁月关在了门外。
这沉默的抵抗比儒生的鲜血更灼人。嬴政能令江河改道,能教山岳低头,却握不住一捧从指缝漏下的月光。有时候批阅奏章至深夜,抬头看见阿巽候在灯影外的侧脸,他会突然想起当年在赵国——他也是这样站在阴影里,不同的是那时他的眼睛会发光,像暗夜里唯一敢靠近自己的萤火。
如今萤火熄了。
剩下的是永巷令完美的侧影,是帝国齿轮上一枚严丝合扣的齿,是他亲手雕琢出来、却再也捂不热的玉人儿。
更漏滴滴答答,把长夜碾成齑粉。嬴政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咸阳宫,原来比邯郸那个漏雨的破屋还要冷。
这一年,东郡天火坠地,陨石刻谶——
“始皇帝死而地分”。
帝王震怒,血洗方圆,缉查谶纬。朝堂上下寒蝉噤声。
阿巽始终未发一言。即便嬴政因追查无果而雷霆骤降,他也只是静立殿影深处,如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浑身透着冰封般的疏离。
直到某个烛火摇颤的深夜,嬴政挥袖扫落满案竹简,玉镇纸进裂的锐响划破死寂。他猛然攥住阿巽手腕,力道狠得指节青白,喉间压出嘶哑的颤音:
“阿巽……你还要用这副模样,熬朕到几时?就为那些腐儒,连数十载的情分……也舍得抛?”
阿巽被迫抬起脸。烛光在他苍白的颊上跳动,眼底却无怒无怨,唯有一片荒芜的静。他缓缓地、却又极沉定地,抽回了那只曾被他紧握过、托付过生死的手,重新伏跪于地。声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河面:
“臣,不敢。陛下是天子,阿巽是影卫。陛下欲行之事,臣唯有遵从。”
“好……好个‘唯有遵从’。”嬴政踉跄后退,心口似被钝刀猝然贯穿。他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寒意自肺腑窜向四肢百骸。“那个在朕病榻前守到天明的阿巽……那个在乱军中为朕挡箭的阿巽……他去哪儿了?”
阿巽眼睫极轻地一颤,像冰面绽开细裂的纹。良久,他开口,声音轻如叹息,却字字剖心:
“陛下……他大概,已随渭水畔的黄土,一同埋了。”
一语落,满殿死寂。嬴政僵立原地,看着阿巽叩首、起身、退去。玄色衣袂在穿堂风中划开一道决绝的弧,未再回头。
自此,章台宫的空气便凝成了冰。嬴政不再试图靠近,只将心神尽数掷向东巡与求仙,吞服方士进献的丹丸,仿佛那炽烫的药力能灼穿胸中空洞,驱散无孔不入的寒。
然而东巡期至,拟定随驾名录时,嬴政对着竹简上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朱笔悬空,久久未落。
终究还是召来了他。
殿内灯昏如豆,照见两人之间无形渊壑。嬴政望着阿巽愈见清削的侧影,心尖泛起细密的刺疼。他移目望向殿外沉夜,嗓音里透出连自己都未察的滞涩:
“朕不日东巡……你,留守咸阳。”
阿巽似乎极微地顿了一息,随即垂首:“诺。”
这顺从姿态再度刺痛嬴政。他几乎是仓促地补了一句,声气里漏出一丝近乎恳求的裂缝:“咸阳乃国本,扶苏尚稚……朕将京师托付于你。望卿……珍重。”
这已是帝王之身所能掏出的、最后一点温存的残片。
阿巽广袖深揖,掩去所有波澜:“臣,必不负所托。”
转身那一刹,嬴政几乎要脱口唤住他。想砸碎这厚重的冰,想攥住那抹即将没入夜色的孤影,想吼给他听——那些儒生,那些争执,万里江山,都不及他眼睫一动。
可他终是什么也未做。只死死掐紧袖中拳,任那玄色身影一步步退出殿外,没入咸阳浓稠的夜,也退出他们之间,再难跨越的终局。
他不知,阿巽步出宫门后,曾在冰冷的石阶上独自立了很久。东方将启的星辰落进他眼里,盛满无人可诉的深忧。
他亦不知,当东巡车驾碾起漫天烟尘离开咸阳,阿巽曾登上章台宫最高的望楼。寒风鼓荡他单薄的衣袍,他就那样凝望着官道尽头——从天明到日落,再自黑夜候至黎明。
寒冰之下,余烬未熄。可惜他们都戴牢了君臣的面具,再寻不回邯郸陋巷里,那两个能相拥取暖的少年。
这最后一别,裹着怨、缠着念、哽着未曾吐口的万千言语,成了岁月长河中最深最痛的一道裂痕。而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牵挂与悔意,终是散入咸阳台城的风里,再无人拾得起。
始皇三十七年,嬴政第五次东巡。
龙舟行至平原津,帝王忽染沉疴。随行太医令夏无且诊脉后,面色如灰,私谒丞相李斯于暗舱:“陛下脉象已散,非药石可逆。”
李斯手中玉笏骤颤,险坠于地。他强抑惊惶,密令封锁消息,催动船队疾行,欲速返咸阳。
然至沙丘,嬴政病势急转直下。是夜,帝王忽觉神思一清,知大限已至,遂召李斯、赵高入寝殿。
烛火在嬴政苍白如蜡的面上跳跃。他斜倚御榻,气息游丝:“朕……时日无多。速拟诏,命扶苏自北境归咸阳……主丧……”
李斯伏地泣涕:“陛下万寿——”
嬴政艰难摆手,目光掠过赵高:“取……笔墨帛书……”
赵高垂首应喏,眼底幽光微闪。帛书铺展,朱笔递入帝王颤抖的指间。嬴政才写下“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数字,便呛出一口猩红,笔坠帛上,浸开刺目血痕。
“陛下!”李斯急趋前扶。
嬴政攥住他袖角,气息急促如风箱:“诏书……必送蒙恬军中……”语未尽,人已昏厥。
李斯与赵高相视,彼此眼中俱是惊浪暗涌。
深夜,嬴政偶有片刻清醒。忽对侍奉在侧的赵高道:“传……传阿巽来见……”
赵高躬身更深:“永巷令留守咸阳,未随驾。”
嬴政怔然,浑浊眸底掠过一丝清明:“是了……是朕令他留守……”他艰难侧首,望向西边沉沉夜色,似要望穿千重宫阙,直抵咸阳深处,“阿巽……扶苏……”
声息渐杳,再陷昏沉。
李斯与赵高退至外殿,相对无言。良久,赵高压低嗓音:“丞相,陛下若崩而诏未成,该当如何?”
李斯面颊抽动:“自当依陛下口谕,传诏扶苏公子……”
“丞相可曾思量,”赵高声气更幽,“若扶苏继位,必倚重蒙恬与永巷令。届时,丞相之位安存?”
李斯浑身剧震。
赵高续道:“胡亥公子年幼,若得大位,必全心仰仗丞相。且公子素来敬您如师……”
“尔敢!”李斯目眦欲裂,“此乃矫诏逆天!”
“陛下昏聩前只言传诏,未言传于何人。”赵高阴阴一笑,“诏书在此,笔墨俱全,唯欠……丞相一笔定乾坤。”
李斯死死盯着案上那卷染血帛书,额间冷汗涔涔。权柄之诱与覆灭之惧在胸中撕扯,终是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支犹带帝王余温的笔。
千里外,咸阳永巷令官署。
阿巽正于灯下批阅文书,心口忽如利刃贯穿,手中笔杆“喀嚓”折断。他扶案起身,望向东面夜空,莫名心悸如潮涌。
“陛下……”他喃喃低语,面色寸寸转白。
当夜梦魇。嬴政立于邯郸陋巷深处,遍身浴血,却朝他含笑:“阿巽,朕要走了。”
“陛下欲往何方?”梦中他急追问。
嬴政不答,身影渐散于晨雾。
阿巽惊坐而起,冷汗透衣。他疾步出署,仰观星象——帝星晦暗摇颤,将坠未坠。心中骇浪滔天,立唤亲信:
“备快马,我须即刻东行。”
“令君,无诏离京乃死罪!”亲信跪阻。
阿巽目光如铁:“顾不得了。”
恰在此时,官署外火光骤亮。禁军铁甲包围重重,中郎将持节昂然而入:“奉丞相令,咸阳戒严,百官无令不得擅动。”
阿巽心直坠冰渊——终究,迟了。
沙丘行宫,七月丙寅。
嬴政崩。李斯与赵高秘不发丧,置遗骸于辒辌车内,每日照常进膳,百官奏事如故。唯胡亥、李斯、赵高并五六宦者知情。
赵高夜谒胡亥:“陛下驾崩未立太子。今诏书御玺尽在臣与丞相之手,愿公子早定大计。”
胡亥初时惶惧:“废兄立弟,不义;不奉父诏,不孝;才薄夺位,不能。三者逆德,天下岂服?”
赵高冷笑:“公子可知,商汤周武弑君,天下称义;卫君杀父,国载其德。大行不顾细谨。愿公子从臣之计。”
胡亥默然良久,终是颔首。
三人遂合谋,诈称受始皇诏,立胡亥为太子。更矫作诏书赐扶苏:
“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
诏书加玺封缄,遣使驰送北境。
使者抵上郡宣诏毕,扶苏泪落如雨,引剑欲自刎。
蒙恬一把攥住他执剑之手,声裂肝胆:“公子慎之!陛下巡游在外,未立太子。以三十万大军托付你我,是何等信重!今凭一纸诏书便求死,倘有奸人矫诏,大秦基业危矣!”
扶苏腕间微颤,忽忆少时兰林院中,阿巽曾抚他发顶轻语:“为君者当明辨忠奸,为子者当承志守业。”他抬眼直视使者:“诏书予我一观。”
使者色变,强作镇定展帛。扶苏细察良久,忽道:“玺印泥色有异。去年父皇命我监制新玺,特掺朱砂,色泽当更殷红。”
蒙恬骤近:“果然有诈!”
使者厉喝:“扶苏抗旨?”即向帐外高呼:“来人!”
帐幕掀飞,数十甲士持弩涌入,寒镞齐指。使者狞笑:“公子既不肯自决,休怪臣等无情。”
蒙恬拔剑护于扶苏身前,怒发冲冠:“逆贼安敢!”
扶苏却忽按住蒙恬手臂,声沉似水:“将军且住。”他环视四周森然弩阵,缓声道:“我若此刻死,三十万军群龙无首;若抗命,必启兵祸。为将者……当以社稷为念……”
语未竟,使者猝然挥手。
一箭破风,直贯扶苏心口。
“公子——!”蒙恬扑前接住倾倒的身躯。
扶苏倚在蒙恬怀中,唇边血沫涌溢,气若游丝:“告……父皇……扶苏……尽忠矣……”目阖,气绝。
蒙恬悲吼欲起,四周弩箭齐指。使者冷声如铁:“蒙恬,若念蒙氏全族性命,便束手就缚。”
蒙恬终未求死,使者囚之于阳周,返报沙丘。
帐外秋风呜咽,卷几片枯叶,轻覆于公子渐冷的身躯。
消息传回,胡亥、李斯、赵高暗喜。遂发丧,载帝骸返咸阳。
九月,始皇葬骊山。胡亥继位,称二世。
陵墓封闭那日,阿巽独立陵外。秋风卷黄叶漫天,他掌心紧攥一枚月前自裂的玉璜。
“陛下。”轻唤散入风中,再无回响。
当夜,赵高奉二世诏,召阿巽入章台宫。
胡亥高坐御座,赵高侍侧阴立。
“永巷令,”胡亥声携伪作的威重,“先帝在时,尔颇受信重。今新朝既立,可愿续忠?”
阿巽跪伏殿中,默然垂首。
赵高阴声催促:“陛下问话,永巷令何不答?”
阿巽缓缓抬头,目光静扫御座,终落赵高面上:“先帝临终,当真留诏立嗣?”
赵高颊肉微搐:“自然立陛下为太子。”
“是么,”阿巽极淡一笑,“那扶苏公子何以自裁?蒙恬将军因何被囚?”
“尔敢!”胡亥霍然起身,“质疑先帝遗诏,其罪当诛!”
阿巽不再看他们,转身面朝骊山方向,深揖及地:“陛下,臣……来迟了。”
赵高厉喝:“阿巽逆君!拿下!”
禁军涌殿。阿巽却已自行整衣冠,从容向外行去。经赵高身侧时,声如耳语:“尔以为,篡改的诏书……真能掩尽天下耳目?”
赵高瞳孔骤缩。
是夜,他取出珍藏的玄色深衣——嬴政昔年所赐,衣料犹带龙涎残香,却已被岁月磨得微硬,像一段不肯褪色的旧梦。
沐洗更衣,水声淅沥,烛影摇红。
对镜理容,镜中人眉目依旧,却透出迟暮的苍冷:眼角细纹如羽尾轻扫,鬓边霜色若隐若现,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指腹抚过衣襟螭纹,金线微凸,恍见玄衣纁裳的身影含笑立于镜中,冕旒轻晃,仍是当年模样。
“陛下,”他朝虚空轻语,声音低而温,像怕惊碎镜中幻影,“昔年您说,要阿巽永世相陪。今……阿巽来践约了。”
鸩酒置于案,青玉盏,液色碧沉,映出他微微颤动的睫羽。
仰首饮尽,凉意沿喉直下,像一条冰线,将五脏六腑逐一缝合,又逐一封冻。
盏落,脆声如磬。
他缓步至榻前,玄衣铺展,似夜色自行收拢。
灯芯“啪”地爆出一粒火星,映出鬓边最后一缕乌色,也悄然成灰。
毒发时,周身如坠烈焰,神思却飘回多年前那个雪夜。嬴政握他手,在掌心画下一横:“待天下一统,寡人许你,不必再藏于影中。”
“陛下……”他缓缓阖目,“阿巽……终可……不再藏了……”
守卫破门时,见他安然卧于榻上,唇角凝一丝释然浅笑,如沉深眠。手中紧攥半枚断璜,再无松开。
消息传至北境。
蒙恬狱中闻阿巽死讯,面咸阳方向怆然泪下:“阿巽……你终究先一步去了……”当夜,他拒食绝药,悄然而逝。
大秦帝国的长夜,自此再无破晓。而那一段深埋于史册裂隙中的情谊,亦随当事人湮灭,成永不启封的秘辛。唯骊山冷月,依旧照着这片他们曾并肩擎托的江山。
残璜凝血,深衣裹骨,俱葬于岁月滔滔洪流之下。而历史尘埃之上,终究只余——风声。
第一卷:人间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