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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龙驭上宾 ...

  •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楚辞·招魂》
      嬴政在混沌中浮沉。
      最后的意识残片滞留在沙丘行宫那张龙榻——药气混着朽木的气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李斯与赵高的轮廓在帷帐外晃荡,像浸在水里的墨痕,边缘洇出诡谲的模糊。此刻他却悬浮着,周身轻得仿佛只剩一具空壳,偏生神识清明得骇人。
      “朕……这是死了?”
      话音荡开,竟带着金石相击的余颤。他垂眼,看见原本握过太阿剑、批过竹简的手,已透出虚缈的灰白。玄色龙袍上日月星辰的绣纹,黯如蒙尘的铜器。
      前方雾霭渐分,缓步踱出两道影子。一人着玄衣,面色冷硬如淬过火的铁,手中锁链泛着幽青的光,每寸环扣都凝着寒意;另一人素袍如雪,眉目温润似羊脂玉,掌中一杆幡旗静垂,却在无风处微微扬起一角。
      “大秦始皇帝嬴政,”白衣人躬身,嗓音温和如春水,底下却沉着不容转圜的力道,“阳寿已尽,请随我二人赴幽都。”
      嬴政眼底骤然迸出厉色:“放肆!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岂容——”
      “锵啷——”
      黑衣人腕间轻震,锁链荡开一弧冷音,那声音不刺耳,却直直钻入魂魄深处,激得灵台一片嗡鸣。嬴政喉头一哽,未尽的话碎在齿间。
      “天子亦在生死簿中。”黑衣人声线平直,无波无澜,“三界六道,概莫能外。陛下,请。”
      二人左右携住他臂膀,眼前光景陡然撕裂。沙丘行宫在视野里急遽坍缩,最后一丝残影中,赵高唇角那抹笑如刀锋拖过的细痕,李斯伏案的指节绷出青白——笔尖悬在竹简上,颤巍巍,迟迟未落。
      “陛下,”白衣人引他向城外一指,“入城前,需经三日迷途。”
      嬴政凝目望去,一条青石板小径从血色花海间蜿蜒渗出。石缝里渗着幽寒的湿气,与那股甜腥到发腻的花香绞在一处,蒸成蒙蒙雾障。那花也生得诡异——有的只见碧森森的长叶,伶仃立着,不见半朵花苞;有的却开得癫狂,血红花瓣翻卷如爪,底下寸叶不生,仿佛生来便要与叶划清界限,永不相逢。
      “此乃彼岸花。”白衣人伸手,指尖虚虚拂过一朵开得最盛的花,“花开千年,叶生千年,花叶终不得见。其香……能唤前尘,亦能蚀记忆。陛下当心,莫要沉溺。”

      冥界故老相传,新死者须历三日迷途,方抵幽都。此间种种,皆由心中执念所化。勘破者,可减业障;沉沦者,永堕无间。
      黑衣人撤了锁链:“此路只容独行。三日后,酆都城门前相候。”
      嬴政足尖踏上青石的刹那,周身景象轰然流转。
      邯郸街市的喧嚷劈面扑来——几个锦衣少年将个瘦小身影推搡到墙根,哄笑声尖利如锥:“赵政!野种也配与我等同席?”
      “赵偃!”他怒喝,伸手欲扼那人咽喉,五指却穿过一片虚影。
      场景碎裂如琉璃。迷雾再度聚拢时,吕不韦的身影从中浮出,袍袖间挟着竹简清气,话音醇厚如陈酿:“公子,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分寸,差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话音未落,河南封地的血雾已漫过眼帘。昔日的仲父转身望来,眼底悲凉沉得透骨:“你终究……成了真正的秦王。”
      人影接踵而至。嫪毐在甘泉宫阶前仰天长笑,冠冕歪斜;成蟜在阵中回首,稚气未脱的脸上惊惶如麋鹿……所有曾横亘于权柄之路上的身影,最终皆倒在血泊里,化作他冠冕十二旒玉珠后,那双日益冰封的眼睛。
      嬴政看见自己头戴十二旒冠冕,站在咸阳宫的最高处,受“始皇帝”尊号。玉珠垂旒微微晃动,碰撞声清冷如玉磬。旒影之后,那双眼睛静望着四海八荒,再寻不出一丝温度。

      第二日的路途,陡然崎岖如裂骨之壑。
      韩非枯坐于云阳狱中,青灯映着苍白的脸,话音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心腑:“陛下欲得者,天下也;非能治者,亦天下也。”
      话音未落,六国宫阙在冲天的火光中次第崩塌——韩赵魏楚燕齐,雕梁画栋、钟鼎玉食,尽数化作焦黑残骸,烟尘蔽空,仿佛天地间一场盛大的葬礼。李信二十万大军溃如决堤,败卒丢盔弃甲的身影漫过山野;王翦六十万铁骑踏破郢都,马蹄下楚歌绝响;蒙恬三十万边军血染长城,残戟断戈与冻土凝在一处,分不清哪是骨哪是铁。
      每一道诏令,每一次挥师,都牵扯着万千血肉。权柄之重,重逾泰山。
      最锐利的痛楚,终于在焚书坑儒的黄土坑前炸开。他看见淳于越须发戟张,慷慨之声裂石穿云;看见四百六十名儒生被推入深坑,黄土如瀑泻下。纷纷扬扬的尘烟里,他猝然对上一双眼睛——是阿巽。那个永远静立于他身后半步,眸中始终温润如古玉的阿巽,第一次漫出彻底的绝望。
      “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阿巽的声音被风扯碎,散入漫天黄沙。

      第三日,迷雾变得温柔,温柔得近乎残酷。
      赵姬在萯阳宫披发跣足,旋舞如痴:“政儿……我的政儿在哪里……”
      扶苏在兰林院咿呀学语,婉良人执其小手,一字一句细数《诗》中草木;蒙恬驻守上郡,孤月下长剑如雪,每一式都凝着对故主旧友的牵念。
      最终,所有光影碎屑收束归一,尽数拢回那道素衣身影。
      ——邯郸陋巷寒冬,素衣红妆的少年掰开半块硬馍,塞进他冻僵的手心;
      ——雍城宫变血战,阿巽扑身挡下致命冷箭,他亲手剜出箭头,金疮药混着血,在烛下细细敷匀;
      ——章台宫深夜批阅,倦极伏案时,总有温热的袍角轻轻覆上肩头,继而交颈寻欢,被翻红浪,呼吸纠缠间唯有彼此体温真实;
      ——最后一次争执,阿巽长跪不起,额头抵着冰冷地砖,话音却烫得灼人:“若陛下决意焚尽典籍……请先焚阿巽。”
      最痛的一瞬,是沙丘行宫最后弥留。他神智溃散,喉间反复碾磨的,只剩两个字:“阿巽……”
      而彼时的阿巽,正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宫偏殿,平静饮下那盏鸩酒。
      “臣……来陪陛下了。”
      瓷盏坠地碎裂的脆响,与他魂魄崩塌之声,同时响起。
      冥界古谚:迷途第三日所见,乃死者至深之憾。直面者,或得超脱之机。

      三日将尽,雾障渐薄。
      嬴政孤身立于忘川河畔,水中倒影清晰——非复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个遍身罪业、满怀空茫的残魂。
      河面忽地漾开涟漪,映出另一番景象:阿巽饮毒后并未立时倒下,而是强撑病体,取出一卷空白竹简,咬破食指,以血急书。写罢,他将竹简贴身藏入襟内,整衣正冠,方安然阖目。唇角那一丝极淡的弧度,似悲似嘲,又似释然。
      他写了什么?
      嬴政魂魄剧震,忘川之水随之荡开层层急纹,却无人应答。
      便在此时,彼岸花海深处传来窸窣轻响。他猝然回首,隐约瞥见一道玄色身影在血红花丛间踉跄而行,单薄得仿佛下一瞬就要被这无边血色吞没。
      “阿巽?!”他急踏前一步,那身影却如晨雾遇光,倏然散尽。
      酆都城的轮廓已在眼前凝实。黑白无常静立城门下,宛如两尊石像。
      “陛下可有所悟?”白衣人声如静水。
      嬴政回望漫漫来路,血花与迷雾皆在身后。
      “这一世,”他轻声道,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间磨出,“朕得了天下,失了所有。”
      黑衣人手中锁链再度缠上他腕间,寒意沁骨:“该入城了。”
      青黑色城墙拔地参天,砖石上古老符咒蜿蜒如活物。城门高悬一副斑驳楹联,字迹猩红欲滴:

      「阳间三世,伤天害理皆由你
      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城门前,无数淡薄如烟的人影排作长列,面目空洞,等待着不可知的审判。嬴政立于队中,第一次彻骨体认何谓天命难违——纵是横扫六合之始皇帝,在幽冥之前,亦不过众生一芥。
      他最后望向忘川方向,终于转身,步入城门。

      酆都之象,远超嬴政所料。
      青石长街两侧店铺栉比,冥器琳琅。鬼影幢幢,有冠冕堂博的周朝士大夫,亦有髡发胡服的商旅,若非空中那轮永恒孤冷的幽月,几与阳世繁华无异。
      “此乃鬼市。”白衣人释道,“新死者可在此购置冥器,打点前程。”
      嬴政目光掠过贩卖孟婆汤、往生符的摊肆,忽在一处书摊前驻足——那里赫然陈列着《诗》《书》《乐》诸典,简册边缘犹带焦黑火痕。
      “这些不是……”焚书令的回忆如针砭骨。
      黑衣人冷嗤:“阳间焚书,阴间藏书。陛下可知,那些被付之一炬的竹帛,皆在此处重见天光。”
      正言语间,前方骤起骚动。一列鬼差押解数百儒生魂魄往城西而去,个个衣衫褴褛,脊梁却挺得笔直。为首老者紧握一卷竹简,指节青白。
      “淳于越……”嬴政认出那张曾在朝堂上与他激辩的脸。
      “坑儒之难中死去的儒生。”白衣人轻叹,“他们宁可不入轮回,也要在冥界著书立说,将真相传予后世。”
      嬴政默然目送那道行列远去。忽在人群中瞥见一个年轻儒生,回首对他微微一笑——赫然是当年被他下诏处死的谏议大夫。

      冥界故老相传:鬼市以西有文林苑,专纳文人魂魄。其中尤以秦时儒生最是执拗,日夜伏案,以笔墨为戈,字字句句皆指向那座已成焦土的帝国。他们的文章能穿透阴阳壁垒,在特定时辰显化于阳世,如幽魂叩门,令生者惊梦。
      行至城心,一座巍峨大殿拔地而起,森然矗立。殿前高悬“阎罗殿”三字鎏金匾额,笔锋如虬龙盘踞,每一划都沉若千钧。殿门两侧,牛头马面持钢叉而立,眸中幽火如炽炭,在永恒的幽冥里无声燃烧。
      “十殿阎罗已在殿内相候。”黑衣人松开锁链,声线冷硬,“陛下请自入。”
      嬴政整了整已无形质的衣冠,昂首迈步。就在足尖跨过那道玄铁门槛的刹那,腕间忽地一热——那枚贴身数百年的青铜铃铛轻轻震响,铃身阴刻的“巽”字,似有微光一闪而逝。
      殿内长明烛火通照如昼,十位身着玄黑冕服的阎罗分坐高台。他们或威严如磐石,或慈悲如古佛,或冷峻如寒刃,周身皆萦绕着令人魂魄战栗的威压。正中一位冕旒垂珠,冥玉幽光流转,正是首殿秦广王。
      “嬴政,你可知罪?”秦广王声如沉雷,在空旷殿宇间层层荡开。
      “朕何罪之有?”嬴政昂首,玄色龙袍无风自动,“朕扫平六国,终结五百载兵燹,书同文,车同轨,北筑长城以御胡马,南开驰道以通九州。此皆凿破混沌、立万世根基之功。”
      楚江王自阴影中发出一声冷笑。他的面容大半隐在冥冕之后,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如冰窟深处不灭的鬼火:“好一个万世之功。那你且看此镜。”
      话音方落,一面巨镜自殿顶缓缓垂降。
      镜框浮雕百鬼夜行,魑魅魍魉栩栩如生;镜面却澄澈如初融雪水,映出尘封往事。先是焚书之火冲天而起:竹简在烈焰中噼啪爆裂,儒生哭嚎着扑向火堆,有个青衫士子竟徒手去捞燃着的残简,十指瞬间焦黑蜷曲……
      “这些典籍,何罪之有?”
      楚江王诘问,字字如冰锥刺骨。
      镜中景象再转,坑儒深坑黄土纷扬如雨,掩住底下绝望的挣扎。一儒生临灭顶前仰天长啸:“暴秦必亡——!”声嘶力竭,穿透镜面直贯魂魄,余音在殿梁间久久不散。
      “这些儒生,何罪之有?”
      最终,镜中现出修筑长城的苦役:无数刑徒在皮鞭下佝偻如蚁,尸骨与乱石同垒。一枯瘦老者倒毙雪中,掌心还死死攥着半块冻硬的黍团,至死未松。
      “这些百姓,何罪之有?”
      嬴政凝视镜中惨象,生平首次哑口无言。他怔怔望着镜中那个自己——不知从何时起,眉宇间仅存的温光褪尽,唯余猜忌与暴戾盘踞,如毒藤缠心。
      便在此时,殿外骤起喧哗。一个清越如击玉磬的嗓音破空而来:
      “臣,永巷令阿巽,求见十殿阎罗。”
      嬴政猝然回首。
      但见阿巽疾步踏入大殿。他依旧穿着饮毒那日的素色深衣,广袖飘飘,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清辉,仿佛下一刻就要散作星尘。死后的他较生前更显清癯,原本就精致的五官如今剔透如薄胎白玉,每一处线条都温润却易碎。最动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
      生前数十年总是低垂掩藏,此刻却明亮如寒星,带着超脱生死的淡泊从容。那眸光清澈依旧,恍若当年邯郸陋巷初逢,惊鸿一瞥,便刻入骨血,再难相忘。
      “阿巽。”嬴政脱口唤出,声线里是他自己都未料及的震颤。
      那两个字在唇齿间滚了太久,从沙丘行宫弥留时的喃喃,到忘川河畔绝望的寻觅,此刻终于落回实处,却轻得仿佛一触即碎。
      阿巽蓦然回首。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周身那层从容超然的薄壳骤然龟裂。眼底倏地涌起万般情绪——有隔世重逢的惊颤,有不敢置信的恍惚,有沉淀了太久太深的思念,最终都化作一抹极轻、极苦的笑意,在唇角细细漾开。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他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欲唤一声“陛下”,又或是那个更私密、更久远的称谓。但最终只是深深望了嬴政一眼,将那几乎破闸而出的情绪强行敛回眼底,化作沉静如古井的注视。那目光里藏着太多未尽之言,太多难言之痛,却依然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润的抚慰。
      旋即转身,广袖轻扬,向十殿阎罗郑重长揖。
      “诸位殿下,臣愿为始皇陛下作证。”
      “你欲证何事?”秦广王问道,语气稍缓三分。
      阿巽抬头,眸光清冽如秋水映月:
      “陛下虽行焚书坑儒之举,却也暗令保全博士宫藏书,更命臣暗中护持医药、农桑、卜筮诸类典籍,未绝民生根本。修筑长城确然劳民伤财,然北拒匈奴铁骑,保中原百年生息,亦是实事。陛下之功,在于一统山河,终结乱世;陛下之过,在于律法苛峻,役民过甚。”
      他略顿,嗓音愈发坚定:“然功过岂可简单相抵?陛下统一文字,使天下书同文,文明得以绵延;统一度量衡,使万民交易得公。此等开天辟地之业,难道还换不来一个公允评判?”
      楚江王冷哼:“你倒是忠心可鉴。可知你乃自戕而亡,按冥律当入枉死城,受百年囚禁之苦?”
      阿巽坦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如雪后初晴,竟让这森罗大殿也为之一亮:
      “臣甘愿领罚。只求……与陛下同甘共苦。”
      嬴政心头剧震,如遭重锤。他凝视阿巽侧脸坚毅的弧度,忽然彻悟——那日忘川河中倒影所见,阿巽血书的内容——
      “我愿以百年囚禁,换嬴政一线轮回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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