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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忘川迷雾 ...

  •   「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楚辞·九歌·河伯》

      十殿会审暂告段落。因阿巽力证,更因嬴政一统山河之功确系凿穿混沌,阎罗殿未当即定罪,只命二人共渡忘川,观其后效,再作裁夺。
      一名青面鬼差上前引路:“二位,请随我来。”
      嬴政与阿巽相视一眼,目光在幽冥的昏暗中短暂交汇,似有千言万语凝于无声。二人随鬼差穿过幽深的回廊,行至殿外高台时,嬴政忽然驻足,视线落在阿巽腕间那枚青铜铃铛上。
      “方才殿内,”他声线低沉如古井回响,“这铃铛为何震动?”
      阿巽指尖轻抚过铃身,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色:“臣也不知。许是……感应到陛下心绪起伏……”话音未落,那铃铛竟又微微一颤,发出细若游丝的清鸣。
      冥界故老相传:同心铃乃忘川河底千年寒铁所铸,专为魂魄相契者共鸣。然若一方魂体有损,或心意隔阂深重,铃音便会示警,声愈凄清,则隙愈深。
      二人各怀心绪,随鬼差行至一处雾气沉沉的河岸。但见一条浑浊大河横亘于前,水面平缓如死镜,却深不见底。嬴政入城前所见忘川支流与此相比,不过涓涓细水——此河方是冥界真容,幽邃诡谲,凶险万分。河面漂浮着点点幽光,细看竟是无数未瞑之目,随波载沉载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悲苦气息,吸入一口,便觉魂体寸寸生寒。
      “此乃忘川。”鬼差面无表情,“渡得过,前尘可续;渡不过,永沉河底。”
      一艘破旧木舟泊在岸边,舟上立着一位蓑衣客。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布满深纹的下颌与一双手——那手上疤痕叠着疤痕,新旧交错,像是与风浪搏斗了千百个轮回。
      “上船。”摆渡人的声音沙哑如磨砂。
      嬴政率先踏上船板,木舟轻晃。他转身,向阿巽伸出手。那动作自然而然,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阿巽微怔,随即将手放入他掌心。指尖相触的刹那,二人腕间铃铛同时发出清越鸣响,如碎玉相击。
      “小心。”嬴政低声,稳稳扶住阿巽臂膀。
      待二人坐定,摆渡人撑起长篙。木舟无声滑向河心,在死寂的水面划开一道细痕。
      起初尚算安稳。然而舟至中流时,异变陡生。
      河水骤然沸腾,浊浪排空而起,无数苍白枯槁的手臂自水中探出,疯魔般抓向船帮。凄厉哀嚎裂帛般刺破幽冥,听得魂魄几欲崩散。
      “陛下小心——”阿巽欲起身相护。
      “别动。”
      嬴政将他按回船中,自己挺立船头。玄色魂袍在阴风里猎猎翻卷,他目光如冷电扫过汹涌河面,竟令那些怨灵为之一滞。
      摆渡人依旧不紧不慢地撑着篙,语声平淡无波:
      “心结不解,风浪不止。二位心中若有隔阂,此河难渡。”
      话音方落,一段熟悉的对话自水中浮起——
      那是焚书令颁布前夜,章台宫中的争执。
      「陛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连你也要学那些腐儒,以古非今?」
      「臣之忠诚,始于本心……若陛下欲焚尽典籍,请先焚阿巽!」
      往事如刀,剜心重现。二人俱是沉默。阿巽垂眸,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嬴政则攥紧双拳,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紧接着,另一幕景象自河心浮现:那是阿巽趁夜色深沉,命心腹将诸子百家典籍秘密运出咸阳,藏于骊山皇陵密道之中。原来他表面顺从旨意,暗中却以性命为赌,保全了文明火种。
      嬴政猛地看向阿巽,眼中震骇如潮涌。
      “现在,”摆渡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缓缓逡巡,“告诉对方,你们真正的心结。”
      阿巽抬起头,泪水无声滑落,在魂体透明的面颊上留下莹莹光痕:“臣从未质疑陛下统一之志。臣只是……不忍见文明断绝,不忍见陛下圣名蒙尘。”他声音哽咽,字字如灼,“臣更怕……怕陛下在追求永恒功业的路上,变得越来越孤独……终至无人可近,无人敢言……”
      嬴政听着,魂魄仿佛被重锤击中,震得灵台一片空茫。他一直以为阿巽的不解是背离,是软弱,却不知这不解之下,埋着如此深沉的守护与疼惜。
      他深吸一口气,这口气裹挟着冥河的冰冷,直透魂髓深处。
      “是朕……错了。”
      四字出口,重若千钧。
      “朕一心想要打造铁桶江山,以为如此便能永绝后患。”嬴政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间磨出血来,“朕用权柄衡量一切,包括……你的忠诚。”
      他的目光穿过忘川厚重的迷雾,仿佛看见了那个在权力漩涡中逐渐面目全非的自己:“朕那时……只是害怕。害怕失去掌控,害怕回到邯郸那个任人践踏的质子。朕将这份恐惧,化作了对你的怒火。”
      当“朕负了你”终于说出口时,翻涌的忘川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那些怨灵的手臂缓缓缩回水中,凄厉哀嚎化作幽幽叹息,散入无边幽冥。
      风停浪止,河面重归死寂。
      摆渡人微微颔首,斗笠下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心结既解,可渡此河。”
      “小心!”嬴政不假思索地将阿巽护在身后,徒手抓住了那道袭来的黑影。冰凉滑腻的触感入手——竟是条通体漆黑的毒蛇。蛇牙已深深嵌进他掌心,一缕黑气如活物般顺着手臂急速蔓延,所过之处魂体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竟在缓慢消融。
      “陛下!”阿巽失声惊呼,伸手欲扯开那蛇。
      嬴政闷哼一声,周身魂力骤涌,强行将黑气逼退数寸,但魂魄已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他咬牙发力,硬生生将毒蛇从掌中扯下,甩回河中,声音依旧竭力维持平稳:“无妨。”
      摆渡人停下长篙,深深看了嬴政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莹白如玉的贝壳:“此乃忘川贝,可净化魂毒。陛下……好自为之。”
      嬴政接过贝币,在指间摩挲片刻,贝身温润微凉,内蕴清光。他却转身,将其塞进阿巽手中:“收好。”
      “陛下!”阿巽急道,指尖都在发颤,“您的伤……”
      “朕无碍。”嬴政打断他,目光已投向越来越近的河岸,“前面就是彼岸了。”
      阿巽握紧手中温润的贝币,看着嬴政强撑挺直的背影,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与钝痛。腕间的铃铛又开始轻轻震动,这一次,他听懂了其中含义——那是魂体受损、生机流逝的哀鸣。
      木舟靠岸的瞬间,船身轻触河岸。嬴政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阿巽疾步上前搀扶,指尖触及他手臂时,只觉得那玄色衣袖下的魂体,已虚缈得如同晨雾。
      “陛下……”阿巽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嬴政却已稳住身形,轻轻抽回手臂,目光投向岸边。那里立着一面巨大的石镜,镜框上“孽镜台”三个古篆字迹斑驳,却森然如铁画银钩。
      “该来的,终究要来。”嬴政淡淡道,率先踏上河岸。
      就在他双足踏上彼岸土地的刹那,孽镜台骤然光芒大盛。镜中浮现的,却并非嬴政预想中的滔天罪业,而是阿巽在永巷令官署的最后一个夜晚——
      烛火摇曳,映着他清瘦侧影。阿巽正将一枚蓝田玉佩细细摩挲。那是数年前嬴政随手所赠,他却保存得莹润生辉,光可鉴人。他取出一方素帛,将玉佩轻轻包裹,细细系好,动作珍重得如同在安置稀世之宝。
      “陛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自语,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决绝,“若黄泉有路,臣愿先行一步……为陛下探明前路。”
      镜中景象再变。方才被毒蛇所伤的左臂上,黑气竟已蔓延至肩胛,丝丝缕缕如蛛网般在魂体中扩散侵蚀,触目惊心。
      “陛下!”阿巽惊呼,急忙取出忘川贝,“快用这个!”
      嬴政却按住他的手,力道虚浮却坚定:“不急。”
      他转向孽镜台,目光沉静如古井:“既然要照见前生罪业,就让朕……看得更清楚些。”
      镜中景象飞速流转:从横扫六合的赫赫战功,到修筑长城下累累交错的白骨;从书同文、车同轨的万世基业,到焚书坑儒的千古骂名。功过交织,善恶纠缠,如一幅巨大的泼墨长卷,淋漓而残酷。
      最让嬴政心神俱震的是,镜中竟映出无数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阿巽如何在他盛怒欲砸酒爵时,悄悄撤下烈酒换上清茶;如何在他批阅奏章至深夜时,默默添上新烛与灯油;如何在他病中辗转时,彻夜守候在榻前,指尖几度欲探他额温,却又悄然收回……
      这些细微如尘的守护,他后来逐渐视而不见,甚至习以为常。如今在孽镜台前,却纤毫毕现,清晰得如同昨日,每一幕都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够了。”嬴政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朕……都看到了。”
      他转身看向阿巽,目光复杂如万川交汇:“原来这些年,你为朕做了这么多。”
      阿巽垂首,长睫微颤:“这都是臣……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嬴政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扯出一抹极苦的笑,“朕却连一句‘多谢’,都不曾给过你。”
      他接过阿巽手中的忘川贝,却没有立即使用,而是迎着孽镜台幽光仔细端详。在贝壳内侧贴近心脉的位置,他看见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痕——这贝,只能用一次。
      摆渡人不知何时已立于身后,声音苍凉:“忘川贝只能用一次。陛下若用了它,这位公子魂中积郁的百年忧思与自戕怨气……便再无人能解了。”
      阿巽脸色骤变:“陛下,不可!”
      嬴政却笑了。这是进入冥界后,他第一次露出真心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阿巽,你可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他不等阿巽回答,便自顾自低语,目光似穿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不是焚书,不是坑儒……而是始终没有告诉你……”
      他掌中的忘川贝突然发出柔和而纯净的光芒。那光芒并未流向他自己伤痕累累的魂体,而是如涓涓暖流,缓缓涌向阿巽。
      “陛下!”阿巽想要阻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芒没入心口。
      “我欠你的,何止这一世。”嬴政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影在贝光映照下愈发透明,“就让我……最后护你一次。”
      忘川贝的光芒完全没入阿巽体内,而他手臂上的黑气却愈发浓重狰狞,如活物般蔓延。嬴政的身影已淡得几乎与彼岸雾气融为一体,仿佛下一瞬就要随风散去。
      “不——!”阿巽的哭喊声嘶力竭,响彻死寂的彼岸。
      就在嬴政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孽镜台骤然迸射出一道辉煌金光,将他几近透明的魂魄笼罩其中。镜面涟漪荡开,浮现出十殿阎罗庄严的身影,秦广王的声音遥遥传来,穿透阴阳:
      “一念之善,可抵万千罪业。嬴政,你终于悟了。”
      金光如温暖的泉流,将嬴政破碎的魂魄重新凝聚成形。他手臂上狰狞的黑气在金光中如冰雪消融,但魂体依旧比受伤前黯淡了太多,虚浮不定,仿佛一触即溃。
      秦广王威严的声音再次传来,少了几分森冷,多了些许慨叹:“舍己为人,此心可嘉。念在你愿以自身生机换取他人平安,朕与诸位阎君决议,予你二人一个转机。”
      阿巽立刻跪伏于地,声音带着未散的颤抖:“阎君陛下,他的魂体……”
      “魂毒已清,然魂力大损,根基已伤。”楚江王接口,语气依旧冷硬,“嬴政,你强行动用本源,又受那侯生怨灵所噬,虽得金光护持保住魂魄不灭,但若想重入轮回,需先补全这魂体之伤。”
      嬴政稳住微微摇晃的身形,平静地问:“需要多久?”
      “于冥界而言,百年光阴。”秦广王道,“但这百年,你需滞留幽冥,受阴风洗涤,再无帝王特权,与寻常游魂无异,直至魂体稳固。”
      他目光转向阿巽:“而你,自尽之罪未消,按律当入枉死城受百年囚禁。待刑期届满,方可重入轮回。”
      阿巽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臣愿……”
      “不可!”
      嬴政厉声打断。他强撑着踏前一步,魂体因这动作又透明了几分,声音却异常坚定,掷地有声:“他的罪业,我已用魂力相抵。若还需受罚,也该由我来承受。”
      楚江王冷笑:“冥律森严,铁面无私,岂容你讨价还价?”
      “那就让我代他受这百年囚禁。”嬴政目光如炬,直视镜中阎罗。
      殿中一片死寂。连两侧肃立的鬼差牛头马面,都微微侧目,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不可!”阿巽失声道,挣扎着想要站起,“陛下魂体未愈,根基动摇,怎能再受枉死城阴风蚀骨、回忆煎熬之苦?”
      嬴政只是转过头,深深看他一眼,声音忽然放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巽,别说话。”
      秦广王沉吟片刻,冕旒微动:“你可知枉死城百年意味着什么?阴风蚀骨尚是其次,城中拘着无数横死怨魂,日日夜夜重现死前惨状,哀嚎不绝。你需亲身经历他们所历之苦,感同身受,方能消解其怨。更兼……你自身的罪业与记忆,亦会如影随形,反复煎熬。”
      “知道。”嬴政平静地回答,仿佛说的不是自己,“阴风蚀骨,回忆煎熬。但比起他为我承受的……这些都不算什么。”
      阿巽还要争辩,嬴政却轻轻按住他的肩。那触碰轻如鸿羽,却重若泰山:
      “听我一回。你去养伤,等我百年。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楚江王与其他阎君交换眼神,殿中幽光流转,似有无声商议。最终,他缓缓颔首:“准。嬴政代阿巽入枉死城百年,阿巽于忘川畔静养魂体。百年后,若魂伤痊愈,同入轮回。”
      阿巽还想说什么,两侧鬼差已经上前。嬴政将腕间那枚青铜铃铛解下,轻轻塞进他冰凉的手中:“带着它。百年后……我必来寻你。”
      铃身微温,仿佛还残留着魂魄最后的暖意。
      望着嬴政随鬼差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枉死城沉重的城门后,阿巽仍旧立在原地。那一声沉闷的关门巨响,仿佛不是砸在玄铁门扉上,而是直接凿在了他的魂魄深处,余震久久不散。他紧紧攥着掌中那枚尚带一丝余温的铃铛,指节泛白,仿佛要将这最后一点暖意锁入骨髓。
      “该去忘川了。”鬼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阿巽被引至忘川河畔一处极简陋的草庐。此地与对岸那座黑沉压抑的枉死城遥遥相对,中间隔着那条死寂而浑浊的河水。每至子夜阴风最盛时,风便会裹挟着对岸传来的、层层叠叠的哀嚎与呜咽,穿透河面,直抵草庐。那声音并不尖利,却如钝刀磨心,每一声都让阿巽的魂魄随之紧缩。
      冥界故老相承:忘川水既能涤荡记忆,亦能映照本心。在此养魂之人,须日日直面内心至深的执念,无一刻可逃。
      第一个月圆之夜,阿巽自一场窒息的噩梦中惊醒。他分明听见了嬴政的声音,极轻,极弱,就响在耳畔:“阿巽……”那一声里浸透了难以言喻的痛楚与虚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赤足奔出草庐,踏入冰冷的忘川河中。河水浸透魂体,寒意刺骨,他却只是死死盯着对岸。昏暗中,唯有城墙上似有一道黑影极快地掠过,旋即隐没于无边的黑暗。
      “陛下……”他对着沉沉的夜幕低唤,声音散入风中,回应他的,只有河水呜咽与更凄厉的阴风呼号。
      冥界有载:新入枉死城之魂,首年须历“千忆蚀骨”之刑。每日被迫重温生前至痛时刻,循环往复,直至将那份痛苦烙印进魂魄每一寸。
      三个月后,阿巽开始在河边开垦一片小小的花圃。他极小心地侍弄着,栽下彼岸花的根茎,以忘川水悉心浇灌。说来奇异,这片向来只绽放血红花朵的冥土,竟在他的照拂下,悄然钻出了几株嫩白纤细的幼芽,在血色背景中脆弱得如同一个不敢置信的梦。
      这日,他正俯身察看那几株白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平和的嗓音:
      “永巷令,别来无恙。”
      阿巽蓦然转身。但见扶苏静立月华之下,年轻的魂魄清澈通透,唯有心口处一道致命的创伤若隐若现,昭示着最后的结局。
      “公子……”阿巽喉头一哽,万千话语堵在胸间。他想起那封被篡改的诏书,想起北疆那簇淬毒的冷箭,想起自己当时明知有异却终究无力回天的绝望。愧疚如忘川之水,无声漫上,几乎将他淹没。
      扶苏却似早已看穿他的思绪,目光越过浑浊河水,投向对岸黑黢黢的城廓:“不必为我父皇过忧。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亦是他的……修行。”
      阿巽沉默良久,夜露渐重,浸湿了他的袖缘。他终于问出那个深埋心底、日夜煎熬的问题:“公子……心中可曾有过怨怼?”
      扶苏笑了笑。那笑容干净剔透,不染半分阴霾,全然不似枉死之人:“怨过。但后来渐渐明了,父皇他……只是太孤独了。”他俯身,指尖虚虚拂过那株最稚嫩的白芽,“便如这彼岸之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相念相惜却永难相见,或许本就是命中注定的……孤独。”
      这句话如重锤,击得阿巽神魂俱震。直到扶苏的身影化作点点清辉,消散于越来越浓的冥雾之中,他仍僵立原地,任凭冰凉的露水凝结在衣襟与发梢。
      与此同时,城墙的另一侧,嬴政正身处炼狱。
      他被囚于城中最高处的塔楼,窗扉正对忘川。每日寅时,塔内壁上镶嵌的“忆镜”便会幽幽亮起,不容抗拒地将他拖入一生最惨痛的时刻,反复咀嚼。
      这一日,镜中血光浮现,正是扶苏遇害之景。
      年轻的公子被弩箭当胸贯穿,痛苦地蜷缩于地,却仍挣扎着望向咸阳方向,每一次艰难的爬行都在尘土上拖出长长的血痕:“父皇……儿臣……冤枉……”
      嬴政目眦欲裂,嘶吼着扑上前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狠狠弹回。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扶苏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那双酷似赵姬的眸子至死都凝固着遥远的、未能抵达的期盼。
      “不——!”他发狂般捶打冰冷镜面,指骨与镜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魂魄为之震荡。
      镜中画面倏然流转。下一幕,是阿巽在永巷令官署的最后一夜。他看到阿巽如何平静地整理衣冠,如何珍而重之地收起那枚蓝田玉佩,如何……
      “陛下总是这样,”镜中的阿巽忽然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与镜面,直直望进他眼底,“把所有的重担、所有的罪责,都一力扛在自己肩上。”
      真实的痛楚,往往源于最温暖的回忆。嬴政终于彻悟这“千忆蚀骨”最残忍之处——
      它让你在最绝望的深渊里,无比清晰地看见自己曾经拥有过何等珍贵的光亮,又是如何因自己的偏执、猜忌与恐惧,亲手将其推开,直至失去。
      次年冥界开春时节——如果这永恒灰暗之地也有季节流转的痕迹——阿巽栽种的白彼岸花,终于颤巍巍地绽开了。七朵洁白无瑕的花盏,静静立于一片血红汪洋之中,皎洁如冥月碎片,又似无声的守望。
      这日清晨,他在花丛根部,发现了一枚冰凉的玉玦。拾起细看,玦身内侧刻着一行极小却力透玉背的字迹:「见花如见卿」。
      他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发疯般冲向河岸。晨雾稀薄处,对岸那高耸塔楼的窗后,果然立着一道熟悉至极的身影。雾气缭绕,嬴政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抹即将散去的墨痕,却依旧固执地、长久地朝着这个方向凝望。
      当夜,摆渡人踏雾而来,带来消息时,那向来古井无波的声线里,竟染上了一丝罕见的动容:“他在塔顶……以魂力辟了一方土,种下一株墨色彼岸花。用的是……他自己的心头血浇灌。”摆渡人顿了顿,“他说……要与你,生死相映。”
      阿巽指尖抚过玉玦上深刻的笔迹,那每一划都像是刻在他心上。他忽然完全明白了——那个人,正在用最惨烈也最决绝的方式,践行着“同甘共苦”的誓言,哪怕相隔忘川,哪怕身处炼狱。
      他再无犹豫,咬破指尖,凝魂力于血珠,在玉玦背面,一笔一划,刻下回音。鲜血渗入玉质的肌理,化作两道永不磨灭的痕迹:「此心不渝,静待君归」。
      当玉玦被摆渡人带走,送入那高塔之时,对岸遥遥传来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那叹息穿过百丈忘川的阻隔,穿透呼啸的阴风,轻轻落在阿巽心头,重逾千钧。
      第一年刑期将尽时,对岸日夜不休的哀嚎声,似乎真的渐渐稀落了。某个雾气氤氲的清晨,阿巽于静坐中,忽然捕捉到风里一缕极其熟悉的埙声。曲调苍凉而温柔,正是许多许多年前,邯郸那个寒冷冬夜,某个玄衣少年为他吹奏过的、仅属于他们二人的旋律。
      他猝然抬首,循声望去。但见对岸塔楼那扇小窗前,嬴政正执埙而奏。百年的光阴、帝王的冠冕、幽冥的阻隔,仿佛都在这一瞬被这埙声吹散。他们又变回了乱世风雪中,那两个只能紧紧依偎、彼此汲取温暖的孤雏。
      阿巽取出始终贴身携带的竹笛,抵在唇边,气息轻吐。清越的笛音袅袅而起,穿过浑浊河水,迎向那苍凉的埙声。忘川河上,埙笛和鸣,一沉郁一清扬,交织缠绕,连那万年死寂的河水,似乎都在这乐音中漾开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涟漪。
      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在冥界的风中,对岸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两个字,低沉,清晰,穿过河面直抵耳畔:
      “等我。”
      短短二字,却似耗尽所有气力,又似凝聚了全部誓言。
      阿巽站在原地,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划过他透明的魂体,坠入脚下冥土。他面前那七朵洁白的彼岸花,在破晓前最浓的黑暗中,于晨曦初露的刹那,悄然盛放至极致。花瓣上凝结的露珠,映着冥界微光,晶莹剔透,恍若这无间地狱里,落下的第一滴纯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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