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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三生石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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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
第十年的惊蛰——如果冥界这永恒灰暗之地,也有节气轮转的痕迹——竟下了一场墨色的雨。雨丝绵密,色泽如最深的夜,又似研不开的宿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忘川两岸。
雨水浇灌之下,阿巽侍弄的那片白色彼岸花,花瓣上竟悄然蜿蜒出墨色的纹路,如命运刻下的隐秘符咒;而对岸高塔窗畔那株以心血浇灌的墨色彼岸花,则在花心深处,绽出几丝纤弱却执拗的银白蕊心。
这日清晨,雾气未散,阿巽在河畔那块惯常伫立的青石旁,发现了第二枚玉玦。
与第一枚的素净不同,这枚玉玦形制更古,周身浮雕着九州山河与九鼎纹样,沉甸甸的,透着无声的威仪。
翻至背面,却是一行与纹饰格格不入的清隽小字,笔力已不似当年霸道,反而透着一股洗净铅华的沉静:
「见玦如见江山。而今方知,江山不及卿。」
阿巽握着玉玦的手,无法抑制地微微发颤。冰凉坚硬的玉石,此刻却烫得灼人。这是十年来,嬴政第一次……提及“江山”二字。那两个字曾经重逾千钧,压垮了太多东西,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地,被放在了“卿”之后。
塔楼之内,嬴政正在经历十年中最凶险酷烈的一次炼心。
忆镜之中,不再只是单一场景的残酷回放。无数画面疯狂交织、叠加、冲撞——修筑长城的刑徒在漫天风雪中无声倒下,他们冻僵的躯体与阿巽当年跪在殿外劝阻时单薄的背影重叠;征伐六国的战场上,阵亡将士的鲜血汩汩汇成赤色河流,河面倒映出的,却是扶苏年幼时蹒跚学步的稚嫩面容;统一度量衡的诏令下,各国旧器被砸毁的碎片四溅,竟在半空中扭曲变幻,化作阿巽在永巷令官署伏案咯出、又慌忙藏匿的点点猩红……
更可怖的是,镜中开始浮现出他从未知晓、也从未在意过的景象:
阿巽独自跪在章台宫外的滂沱暴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层层官袍,脊背却挺得笔直,固执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背影;阿巽在永巷令官署的深夜,以袖掩口,咳出触目惊心的鲜血,却只是将染血的手帕匆匆塞入袖袋深处,面色如常地继续为他整理那堆积如山的奏章竹简;阿巽最后一次为他研墨时,那曾经稳定执笔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浓黑的墨汁溅出砚台,污了案几,他慌乱拾掇的模样,狼狈得让此刻镜外的嬴政魂魄骤缩,痛彻心扉。
“为什么……”嬴政对着镜中那个始终沉默承受的身影嘶吼,魂体因极致的激动与痛苦泛起不正常的猩红光芒,仿佛随时会燃烧起来,“为什么不告诉朕!为什么要独自承受这一切!”
镜中的阿巽终于缓缓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此刻盈满血泪,望着他,声音轻飘得如同即将散去的叹息:
“因为陛下……从来不愿听啊。”
一语如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嬴政早已不堪重负的灵台。他看见镜中的自己,一次次在阿巽开口前便拂袖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看见自己对着跪伏在地、言辞恳切的阿巽厉声呵斥,帝王威仪化作冰冷的刀刃;看见阿巽唇瓣翕动,眼中闪过万千话语,自己却已漠然移开视线,走向那象征着无边权力的御座……
“不……不是这样的……”他踉跄着向后退去,魂体表面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细密的裂痕,金光与黑气从中交织渗出。
镜中的画面并未停止,反而变本加厉:
阿巽在深宫寂夜独自抚弄焦尾琴,琴弦猝然崩断,锋利的丝线割破指尖,鲜血滴落琴身,晕开凄艳的花;阿巽对着他某次兴致所至赏赐下的南海明珠,怔怔出神,良久,一滴清泪无声滑落,砸在莹润的珠面上;阿巽在得知他将要东巡的消息后,连夜挑灯,一针一线缝制护身香囊,指尖被银针反复刺破,鲜血将素色的锦缎染出斑驳的暗红……
每一幕,都像一把淬了魂毒的冰刃,精准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痛到极致,反而一片麻木。
“住手——!”嬴政终于彻底失控,如同濒死的困兽,疯狂地以魂体撞击着冰冷坚硬的镜面。镜面涟漪骤起,映出的却是更残忍的一幕:阿巽平静地端起那杯鸩酒,仰首饮下,而他的手中,至死都紧紧攥着那枚被素帛妥帖包裹、贴胸收藏的蓝田玉佩。
“阿巽……先走一步。”镜中的阿巽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意,安然阖目。
嬴政的魂体在难以承受的剧痛与悔恨中彻底崩溃,迸发出刺目欲盲的血色光芒。
他重重跪倒在地,十年来第一次,也是自成为秦王乃至始皇帝后几乎从未有过地,痛哭失声。泪水涌出,划过透明的魂体,坠落的竟是殷红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发出“嗤”的轻响。
就在嬴政即将被这无边心魔彻底吞噬、魂飞魄散之际,塔楼之外,穿透层层结界与呼啸阴风,忽然传来一缕清越而坚定的笛声。
是《秦风·无衣》。
曲调却与往日阿巽所奏的哀婉缠绵截然不同,每一个音符都激越昂扬,带着破开混沌、斩断枷锁的决绝力量,如利剑出鞘,如烽火燎原。
嬴政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匍匐爬向那扇唯一的窗。他看见了对岸的景象——
阿巽立于漫天飞舞的彼岸花瓣之中,素白的衣袍已被某种源自魂魄深处的力量激荡出的“魂血”染上片片凄艳的红。
他执笛而奏,身形明明摇摇欲坠,笛声却凝如实质,竟在死寂浑浊的忘川河面上,硬生生划出一道璀璨的金色光桥,笔直地指向这座囚困他的高塔——
“回来。”阿巽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屏障,清晰地响在嬴政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坚定,“我在等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比冥界最强大的咒语、最严酷的刑罚,更具有摧毁心魔的力量。嬴政眼中疯狂的血色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那些啃噬他魂魄的悔恨幻影、那些交织叠加的痛苦画面,在这笛声与话语的共振中,寸寸碎裂,化作飞灰。
当心魔散尽,剧痛稍缓,嬴政才惊觉,自己魂体上那些被心魔撕裂、原本难以愈合的深邃伤口,竟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弥合。虽然魂力依旧虚弱,但根基处的裂痕已然平复。而代价是——
对岸的阿巽,在这一曲《无衣》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消散于冥风中的刹那,身形剧烈一晃,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魂力消散特有的淡金色光泽,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脚下那片洁白的彼岸花丛中,触目惊心。
这场惊心动魄的破障之举,其激荡的魂力涟漪,终于惊动了十殿阎罗。楚江王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塔楼之内,看着嬴政魂体上虽黯淡却新生的、纯净的金色光泽,那张向来冷硬如铁石的脸上,竟难得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有人以半魂为祭,为你强破这十年积郁的心魔。嬴政,你……何其有幸。”
嬴政怔在当场,魂魄仿佛瞬间冻结:“半魂……为祭?”
“不错。”楚江王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那河对岸血色花海中摇摇欲坠的素白身影上,“他以自身半魂本源,化作方才那破界笛声。此刻他的魂魄,已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消散于这忘川之上。”
嬴政终于明白,方才那救他于毁灭边缘的激昂笛声,阿巽付出的是何等惨烈的代价。恐惧与痛楚如冰火交织,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他如同疯魔一般,不顾一切地冲向紧闭的塔门,却被门上更强的幽冥结界重重弹回,魂体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几近溃散。
“让我见他!”他第一次在十殿阎罗面前完全失却了帝王仪态,声音嘶哑破碎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眼中是近乎绝望的癫狂,“让我去他身边!现在!”
秦广王威严的声音自虚空之中隆隆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则之力:“若你此刻踏出此塔一步,靠近他身周三丈之内,他这以半魂换来的生机,便会因你魂力牵引而加速消散。你每近一步,他的魂魄便弱一分,直至……魂飞魄散,永世无存。”
嬴政死死攥着冰冷的石质窗棂,魂力所化的指甲深深陷入其中,魂血顺着窗台蜿蜒滴落。他目眦欲裂地望着对岸,望着那个在花海中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光点消散的身影,终于尝到了比忆镜中千刀万剐、比魂毒噬心蚀骨更加剧烈千万倍的痛苦——
那是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为自己走向消亡,而自己却被无形屏障阻隔,连触碰都成了奢望的、锥心刺骨的绝望。
“告诉我……”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面,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该如何……才能救他?”
楚江王沉默了片刻。塔楼内只有忘川阴风的呜咽,和嬴政魂血滴落的微弱声响。良久,阎君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唯有以魂补魂,以你纯净的魂力本源,去温养维系他那即将熄灭的残魂。然则,”他话锋一转,冷冽如冰,“你的魂魄刚历心魔摧残,根基虽稳却极为脆弱。若此时再强行分离魂力,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彻底湮灭之局,连入轮回的机会都将丧失。”
“我愿意。”嬴政抬起头,脸上泪痕与血痕交错,眼神却是一片死寂后的绝对清明与决绝,“请阎君施法。”
施法剥离魂力的过程,让嬴政真正明白了何为炼狱之外的、源自魂魄本源的极致痛苦。
楚江王以幽冥之力引动他魂力本源时,他感觉自己的存在被活生生地、缓慢而残忍地撕扯成两半。那些刚刚因心魔散去而弥合的伤痕再次崩裂,魂血不再是滴落,而是如泉涌般喷薄而出,染红了身周的地面。
更为可怕的是,伴随着魂力的流失,他清晰地感知到,某些构成“嬴政”这个存在的根基——那些关于咸阳宫阙、关于万里江山、关于横扫六合的峥嵘记忆,甚至……关于阿巽的点点滴滴,都在不可逆转地变得模糊、淡化,如同沙画被潮水侵蚀。
“不……”他咬紧牙关,魂魄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震颤,却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不能忘……绝不能忘了他……”
就在他的意识因魂力过度流失而逐渐沉入黑暗深渊、即将彻底溃散湮灭之际,对岸,忽然又飘来一缕极细、极弱、却异常清晰的笛声。
是《王风·黍离》。
曲调哀婉凄恻,如泣如诉,却在那无尽的悲凉深处,透着一股穿越生死、亘古不变的坚定与执着。那是阿巽以残存的、最后的气力,为他吹奏的安魂之曲,亦是招魂之引。
嬴政即将涣散的神识被这笛声猛地一扯,竟硬生生从那无边的黑暗与虚无中挣回了一丝清明。他以难以想象的意志力,扛住了魂力被生生剥离的痛苦,保持着灵台那一点微光不灭。
当最后一丝被指定的魂力本源彻底离体,注入楚江王掌中凝成的幽光法球时,嬴政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瘫倒在地。
他的魂体淡薄得几乎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一阵稍大的风便能吹散。唯有胸口那枚铃铛曾经悬挂的位置,还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暖的金芒,如同寒冬深夜,最后一盏将熄未熄的孤灯。
那一夜,枉死城所有囚魂都听见了塔楼传来的埙声。那埙声全然不同以往,并非记忆中的任何一曲《秦风》,而是一首全然陌生的调子。
曲调诡谲莫测,时而激昂如惊涛裂岸,挟着金戈铁马的肃杀;时而又温柔如春风穿林,带着化冰融雪的暖意。每一个音符都似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浸透了魂血与泪,沉重得能压弯冥界的风。
有通晓音律、不知困于此地几百年的老魂,侧耳倾听良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骇然与敬畏:
“这不是奏乐……这是……在以音立誓,以魂为契!”
果然,当冥界那永恒灰暗的“黎明”勉强撕开一线时,塔楼那面正对忘川的墙壁上,赫然显现出密密麻麻、以魂血刻就的奇异符号。那并非文字,而是方才那埙声凝成的曲谱。血迹深深渗入冥石,色泽暗红近黑,仿佛不是涂抹其上,而是从石头内里生长出来,带着一种要将此誓烙印至时空尽头的决绝。
摆渡人撑着孤舟行至阿巽的草庐前,望着对岸那堵触目惊心的血壁,斗笠下传来的声音苍凉而肃穆:
“他在用最后残存的灵智与魂力,向这幽冥天地、向因果法则立誓。此曲不成,此誓不完;此誓未完,此魂……便不算真正湮灭。”
阿巽立于河畔,墨色的雨丝打湿了他的白发与衣袂。
他望着对岸塔楼上那扇小窗后隐约透出的、拼命刻凿的身影,泪水无声汹涌,与冰冷的冥雨混在一处。他知道,那个人正在用最惨烈、也最笨拙的方式,回应着他以半魂为祭的付出——不是言语,而是将残存的一切,都化作这天地间最沉重的誓言。
当第一缕孱弱的、象征冥界晨昏交替的灰白微光,勉强挤进塔楼高窗时,嬴政用尽了魂魄最后一丝气力。他颤抖着,折断了一段早已被魂血反复浸透、变得脆弱的窗棂,以其为笔,以心头最后涌出的、几乎淡金色的魂血为墨,在墙壁曲谱的末尾,刻下了最后几个跳跃的、近乎狂乱的音符。
随后,那支“笔”从他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手中滑落。他靠着冰冷血污的墙壁,缓缓坐下,抬头望向窗外的方向,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想最后看一眼对岸,或是念出一个名字。然而,未及完成任何动作,他的魂体便如风中的沙砾般,开始寸寸崩解,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在那缕微光之中,再无踪迹。
塔楼内外,一片死寂。连忘川的呜咽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就在所有感知到此地异状的魂灵,都以为这位曾横扫六合的始皇帝终于彻底魂飞魄散、归于虚无之时——
那满墙暗红近黑的魂血曲谱,骤然迸发出夺目的金色光华!光芒并不刺眼,却纯净而温暖,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道韵,将整个阴森的塔楼内部照得亮如白昼。金光之中,无数消散的光点从虚空中重新浮现,并非简单地聚合,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奥的轨迹,如同百川归海,缓缓凝聚、重塑。
一个全新的魂魄,在金光的核心处逐渐成形。
不再是昔日那位玄衣冕旒、威仪赫赫的帝王,而是一个纯净得宛如初生婴孩般的魂体,通体流转着温润如玉的浅金色光泽,没有任何属于“嬴政”的权势印记,却自有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静与通透。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再无睥睨天下的霸气,也无被心魔折磨的疯狂,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明悟,与……深不见底的眷恋。
他开口,声音轻而稳,却奇异地传遍了忘川两岸:“阿巽……”
而对岸的阿巽,在同一时刻,身躯剧震。
他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魂体——
那因强奏破界之曲而失去的半魂本源,不知何时竟已悄然回归、补全,且魂体的凝实与光华,甚至更胜受伤之前!一种源自魂魄最深处的、温暖而坚实的联系,无声无息地重新建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牢固。
摆渡人立于舟头,望着这超越冥界常理的奇迹,沉默了许久许久,方才轻叹一声,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释然与敬意:
“以魂补魂,以心□□。誓言为桥,破而后立。这……方是真正的破障。”
第十年的最后一天,冥界显现了千年未有的奇观。
枉死城头,那株以嬴政心头血浇灌的墨色彼岸花,花瓣上的墨色如潮水般褪去,尽数化作皎洁无瑕的银白,在永恒的昏暗中,皎皎如月;而忘川河畔,阿巽悉心照料的那片白色花海,则仿佛被无形的墨笔浸染,朵朵转为深邃的墨色,沉静如夜。
墨与白,两种截然相反的色彩,隔着一道忘川,在永不止息的冥风中遥相呼应,摇曳生姿。花瓣上凝结的露珠,竟折射出人间彩虹般的七色流光,璀璨夺目。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座终日被阴森死气与痛苦哀嚎笼罩的塔楼,此刻竟被一层温润如古玉的柔和光华所笼罩。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坚韧无比,仿佛能穿透万古的阴霾,为这片绝望之地带来一丝静谧与希望。
摆渡人的小舟再次无声靠岸,他望着阿巽,斗笠下竟传出一声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勘破了。非是勘破权柄江山,而是……勘破了那个被权柄江山所困的‘自我’。”
立春子时,阴阳交替最微妙的时刻,嬴政的声音清晰地、平稳地穿透了百丈忘川的阻隔,响在阿巽耳边,也响在诸多关注此地的魂灵心头:
“阿巽,我明白了。”
阿巽立于已转为墨色的花海之中,抬首望向对岸。十年来,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彼此——
嬴政周身再无一丝帝王霸气的残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铅华洗尽、返璞归真的从容与平和;而阿巽眉宇间那积郁了数百年的忧思与沉重,也早已散去,唯余一片明月清泉般的澄澈明净。
“帝王之尊,九五之位,”嬴政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字字千钧,“不及与你共饮一瓢忘川浊水,观彼岸花开。万里江山,千秋霸业,”他顿了顿,望向阿巽的目光温柔得能融化冥铁,“不及你……展眉一笑。”
忘川河上,墨色与白色的花瓣被无形的气流卷起,交织盘旋,形成了一场绚烂而寂静的花雨。
在这奇异的花雨之中,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河畔。银甲虽旧,伤痕宛然,正是蒙恬。将军望向塔楼前的身影,眼中复杂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释然的叹息,他整理甲胄,对着嬴政所在的方向,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
“陛下……终得解脱。”
这一日,嬴政、阿巽隔河,蒙恬于岸,三人竟似忘却了阴阳之别、君臣之隔、生死之憾,就这般隔着忘川,畅谈往事,论说今朝,直至冥界那象征“天明”的微光再次亮起。
说到兴浓之处,竟有韩非之魂显化,即兴赋诗;李斯之影浮现,击节相和;嬴政则取埙吹奏相协。那埙声清越悠远,再无半分戾气与痛苦,竟引得冥界罕见的、通体莹蓝的冥蝶纷纷而至,环绕河上翩跹起舞,宛如梦境。
谷雨时节,淳于越领着当初一同被坑杀的众儒生,浩浩荡荡来到忘川河边。老者整理衣冠,神情肃穆,对着塔楼方向,率领众人长揖及地,声音苍老却洪亮:
“闻君于幽冥之中,痛定思痛,幡然悟道。吾等特来,不揣冒昧,愿听教诲。”
嬴政于塔楼窗前,坦然受礼,而后欣然应允。
自此,每日冥界晨钟响起,他便在塔楼开坛讲论。所讲并非帝王驭下之术、兵家征伐之道,而是为君者当如何体察民心疾苦,为政者当如何权衡利弊、以苍生为念。有时讲到历代兴衰、治国得失的关节处,还会与台下诸儒生激烈辩论,引经据典,各抒己见,往往争得面红耳赤,却再无昔日朝堂上的生死杀伐之气。
这一日,正讲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关节,一个带着几分稚气与渴求的声音突然从儒生群中响起:“父皇!此句何解?”
竟是扶苏不知何时悄然坐在了众儒生中间,眼中闪烁着纯粹求知的明亮光芒,一如当年兰林院中那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嬴政望着他,冷硬了数百年的心防彻底化为齑粉,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苏儿……有何见解?”
父子二人,一在塔楼,一在河岸,隔着生死与忘川,就此一问一答,竟足足论辩了冥界一整个“昼夜”。
最后,扶苏起身,对着塔楼方向,郑重行了一个弟子礼:“儿臣……今日终于明白,父皇当年力排众议,坚持废分封、行郡县,其中深意与不得已了。”
望着扶苏释然含笑、身影渐渐淡去、回归其应处之地的模样,嬴政久久伫立窗前,眼中水光氤氲,最终化作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对岸,阿巽轻抚竹笛,吹起了扶苏幼时最爱的、婉良人曾教过的那首童谣,笛声轻柔,随风渡河,似在慰藉,亦似在圆满。
小满这日,冥界再生不可思议之异象。
那些墨白相间、摇曳生姿的彼岸花,竟开始枯萎、结籽。花籽成熟后,自然脱落,纷纷扬扬落入忘川河中。籽入水处,不见沉没,反而生出朵朵碗口大小的金莲!金莲绽放之时,莲心并非花蕊,而是浮现出清晰无比的人间景象——
农夫在田野间辛勤耕作,孩童在学堂内朗声诵读,市井街巷熙攘却安宁,老者于树下闲谈对弈……正是史书所载,也是嬴政昔日梦中曾勾勒过的、太平盛世的缩影。
更奇妙的是,每当有一朵金莲绽放,莲心景象清晰显现,嬴政那本就温润的魂体上,光华便不由自主地更盛一分。
这光华并不刺眼,却带着抚慰与净化的力量,渐渐从他周身扩散开来,如涟漪般荡开,竟笼罩了小半个冥界。甚至十八层地狱深处传来的、永恒不息的怨毒哀嚎,在这光华隐约的笼罩下,似乎都淡去了些许,缓和了几分。
楚江王亲身降临,立于忘川上空,默默观看了金莲绽放、光华流转的全过程。离去之前,他深深看了塔楼一眼,留下的话语不再是冰冷的律法宣判,而是带着一丝复杂的慨叹:
“你以自身悟道之境,引动冥界本源感应,化怨戾为祥和,度化十万幽冥而不自知……此等功德,已非寻常轮回可计。”
这一日黄昏,嬴政于塔楼前的石台上,焚起一炷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散发着宁神清气的冥香,盘膝抚琴。琴声淙淙流淌,如清泉出涧,如春风化雨,自然而然地流淌过忘川两岸。无数等待轮回、或因执念滞留的往生魂魄,闻声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其中有当年修筑长城累死的刑徒,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甚至还有他曾下令处死、心怀怨怼的六国贵族遗魂……
琴声终了,余韵袅袅散入冥风。
那些驻足倾听的魂魄,脸上挣扎、痛苦、怨愤的神情竟渐渐平和。他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塔楼方向,齐齐躬身行礼。
礼毕,一个个魂体化作点点温暖的金色光点,不再徘徊,不再留恋,井然有序地投向远方轮回井所在的方向,没入那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光芒之中。
阿巽在对岸静静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无法言喻的欣慰与温柔。他知道,那个人蹉跎了一生,征战了一世,迷失了半魂,终于在生死之外、幽冥之中,寻到了一条比帝王霸业、万世功名更有意义、也更温暖的道路。
夏至,阴阳之气交泰最为完满之日。十殿阎罗的法驾,齐临忘川。
秦广王威严浩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冥界,宣告着最终的裁决:“嬴政,尔以二十载幽冥光阴,历千劫,破心魔,悟大道,更以己身功德,引动冥界祥瑞,度化十万幽魂往生。功德圆满,天地共鉴。今,特许尔与永巷令阿巽,相见。”
话音方落,那横亘在两人之间、阻隔了二十年的浑浊忘川河水,竟无声无息地向两侧分开——
河床显露,并非淤泥乱石,而是一条以方才绽放的那些金莲铺就的、光华流转的道路,笔直地连通两岸。
嬴政自塔楼中步出,踏上金莲铺就的道路。
他步履平稳,不疾不徐。每走一步,脚下那朵承托他的金莲便光华更盛,而他身后刚刚离开的那朵金莲,则瞬间转化,绽放成一朵独一无二的、纯粹金色的彼岸花,熠熠生辉,为他铺就一条归途,亦是一条新生之路。
阿巽立于对岸的墨色花海边缘,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二十年的光阴在他们之间无声流淌,洗去了权势的尘埃,褪去了痛苦的枷锁,却唯独洗不淡、褪不去彼此眼中那历经生死、穿透轮回的深情。
当两人终于在河心、在那条金莲之路的中点相遇时,整个冥界,响起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天籁之音。
并非钟鼓,亦非丝竹,似是万魂齐颂,又似天地和鸣。漫天金莲与墨白花瓣交织飞舞,在忘川上空形成一道横跨两岸的绚烂虹桥。
连那终年阴沉、不见天日的冥界天空,此刻竟也仿佛被这无量功德与深情撼动,透下了缕缕纯净的清辉,如纱如雾,笼罩着这奇迹般的相逢。
嬴政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阿巽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手。掌心相贴,温暖真实,再无半分虚幻。
“这一次,”嬴政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如同立下最重的誓言,“我不会再放手。”
阿巽迎着他的目光,眼中泪光闪烁,却缓缓地、绽放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释然的笑容。他轻轻颔首,一滴泪珠自眼角滑落,并未坠地,而是悬浮于二人交握的手边,莹莹生光,旋即化作两朵并蒂而生的金色莲花,悄然绽放,清香四溢。
摆渡人在远处望着这一幕,终于缓缓摘下了那顶戴了不知几千载的斗笠。斗笠下显露的,并非鬼差森然或摆渡人沧桑的面容,而是一张眉目慈悲、宝相庄严的脸,周身隐有莲华虚影流转,檀香之气无声弥漫——
竟是地藏王菩萨化身。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菩萨望着金桥相会的二人,眼中泛起欣慰的微光,轻声笑道,那笑声温和如春风化雨,“看来,老衲有缘……或能得见此愿圆满之日了。”
忘川河心,金莲铺就的道路光华流转,墨色与白色的彼岸花瓣交织盘旋,在幽冥上空架起一道绚烂而静谧的虹桥。嬴政与阿巽执手相望,二十载冥界光阴、数百年的纠葛、数千年的等待,此刻如烟云般从彼此凝视的眼底散去,唯剩魂魄最深处那一点映亮彼此的、纯净的微光。
地藏王菩萨化身的老舟子悄然合十,梵唱低微。金桥两侧,无数感应到此地祥瑞汇聚而来的幽魂,无论生前贵贱尊卑,此刻皆不约而同地垂首避让,屏息凝神,似恐一丝声响便会惊扰这穿越生死壁垒、撼动幽冥法则的一刻。
“陛下……”阿巽方启唇,话音未落,便被嬴政以指尖轻轻掩住了唇畔。
“唤我政。”嬴政看着他,眼底最后一丝属于帝王的威仪与疏离彻底冰消雪融,唯余一片沉淀了太多岁月与劫波的温沉,如同历经烈火灼烧后冷却的玄铁,坚硬而包容,“此地无君臣,无天子,只有当年邯郸陋巷中,与你分食半块硬馍、共饮一瓢浊浆的……赵政。”
阿巽睫羽剧烈一颤,积蓄了二十年、压抑了数百年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那尘封于记忆最深处、几乎不敢触碰的旧称在喉间辗转百回,终化作一声极轻、却重逾千钧的:
“政。”
一字出口,声如裂帛。
冥界虚空之中,竟忽闻仙乐缥缈,似从九天之外垂落,又似自万千纯净魂灵心底共鸣而生。空中飞舞的金莲与花瓣骤然增多,纷坠如雨,落地之处,异香馥郁,竟将那萦绕忘川河畔、积聚了万古的阴寒怨戾之气驱散了不少,露出几分罕见的清明。
地藏王菩萨朗声长笑,声震幽冥:
“善哉!真心能破万千执念,赤诚可动九幽法则。你二人既已至此,何妨往那三生石前,一观累世因果,彻底了悟前缘?”
三生石矗立于冥府至高处,石身并非凡间顽石,剔透如亿万载寒冰凝成的琉璃,内中光影流转,映照着无量无数魂魄的往世烟云、爱恨情仇。
石前有白发老妪执长勺而立,身旁一口巨大的青铜鼎内,汤水沸腾翻滚,蒸腾起七情六欲熬煮出的氤氲雾气——
正是执掌忘情之责的孟婆。
孟婆见二人携手踏莲而来,浑浊却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罕见的异色:
“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的始皇陛下……竟真能勘破那至坚至固的帝王心障,实属万古难得。”
她缓缓舀起一勺翻滚的汤水,汤色浑浊,却映出无数光影碎屑:
“饮尽此汤,前尘尽忘,爱憎俱泯,方可轻身净魂,重入轮回。”
嬴政并未看那汤勺,目光只凝注于三生石中流转不息的光影河流:“我愿记着。”
“记得越深,牵绊越重,轮回之路便越苦。”孟婆苍老的叹息仿佛带着时光的重量,“尤其你二人魂魄早已相系,魂线纠缠难解。若带着如此沉重的记忆与因果强行转世,必遭天命反噬,劫难重重,恐有魂伤之危。”
阿巽忽然向前一步,指尖轻点琉璃石面某处波光潋滟之处:
“请看那里。”
但见石中光影急速回溯,越过秦汉,越过春秋,定格于一片极古极老的洪荒景象——
玄鸟自九天而降,华美的羽翼掠过苍茫初开的大地。一片漆黑如夜的翎羽飘落,化作一位玄衣墨发的少年,眼神锐利如初开的锋芒;另一片皎洁如月的翎羽随之而落,化作一位素衣皎颜的童子,眉目温润似昆仑美玉。二人于昆仑山下结草为庐,并肩守望那根支撑天地的不周山巨柱,不知岁月几何。
“原来……如此。”嬴政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琉璃石面,仿佛能触碰到那远古的气息,“难怪邯郸初见那日,风雪虽寒,我却觉得……你眼熟得令人心悸。”
第二世画面随之流转——
西周烽火台上,狼烟四起,诸侯兵马身影幢幢,杀声震天。他是戍守镐京、誓死不退的将领,甲胄浴血;他是误入战场、试图以祭祀平息干戈的少年巫觋,白衣染尘。城破那日,万千箭矢如蝗飞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以血肉之躯为他挡下幽王亲兵射来的致命冷箭。鲜血浸透焦土,他在他怀中气若游丝。
“那一世……你临去前,拉着我的手,唤我‘阿巽’。”阿巽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你说……欠我一命,来世必报此恩。”
嬴政将他的手紧紧攥入掌心,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魂体,声音低沉如闷雷滚过:“所以这一世……我以江山为笼,以权柄为锁,困了你一生。不是报恩……是还债,更是……不甘放手。”
孟婆突然插言,手中汤勺轻敲鼎沿,发出沉闷回响:
“恩怨相缠,最是磨损魂根。你二人恩怨纠缠已历三世,魂线早已打成死结,难分难解。若再不饮汤断开,带着这团乱麻入轮回,只怕……”
“只怕永世不得超生?永堕劫难之苦?”嬴政忽而朗声大笑,玄袖一挥,拂过三生石面,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洒然与不羁,“那便不解此结!我宁愿带着这团乱麻、带着所有记忆,千劫万难永堕轮回,也不要……忘了他是谁。”
话音方落,仿佛回应他这惊世骇俗的誓言,三生石骤然迸发出夺目的七彩流光。石中光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旋,竟浮现出一幅未曾被任何生死簿记载的、模糊而遥远的第四世景象——
巍峨的城墙在炮火中震颤,硝烟弥漫。隐约可见迥异于任何时代的服饰与器械,烽火连天中,似乎有军装笔挺与水袖翩跹的身影,在烟熏火燎间交错而过,惊鸿一瞥,却又转瞬即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
阿巽惊愕地望着石中这超出认知的景象:“这是……”
“此乃天机一线,未来之影。”地藏王菩萨的声音自云端缥缈传来,带着无尽的深邃,“你二人魂魄特殊,因果纠缠极深,可入那寻常魂魄难及的‘特殊轮回道’。但需谨记:携宿世记忆入世,乃逆天而行,必遭命格反噬,历经七苦八难,稍有不慎,便是魂伤魄损。若中途承受不住,魂飞魄散……便将彻底归于虚无,永世消亡,再无痕迹。”
嬴政与阿巽对视片刻,无需任何言语,目光交织间已交换了千言万语。二人忽然同时松开紧握的手,向着三生石与地藏王声音传来的方向,郑重跪地,异口同声立下魂魄之誓:
“政愿受千劫万难,业火焚身,换与阿巽生生世世,相逢不相忘,相守不相离。”
“阿巽愿以魂飞魄散为赌,以永恒寂灭为注,陪政君走遍红尘万丈,历尽沧海桑田,此心不移,此情不渝!”
誓言如洪钟大吕,震彻幽冥。冥界为之动摇,忘川之水竟为之倒流一瞬——
三生石光华暴涨,光滑的石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古老威严的金色铭文,字字清晰,如镌刻入宇宙法则:
「魂契既立,万古不移。劫波渡尽,再续前盟。」
孟婆望着手中那柄因这誓言之力而悄然浮现裂痕、终至碎裂的汤勺,长久沉默,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无尽的叹息:
“老身守此轮回关口千年,熬煮忘情之汤,见惯生离死别,却未曾得见如此痴儿。须知这乱世情劫,最是销魂蚀骨啊。”
她放下残勺,自袖中取出一对看似寻常、却隐隐流动着姻缘霞光的红绳,分别系在二人腕间:
“此乃月老赤绳,可于万丈红尘中护佑你二人魂魄牵引,转世不相失,不为茫茫人海所迷。但切记——”
她神情转为肃穆,枯瘦的手指指向三生石中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模糊的第四世硝烟景象:
“历经那一场……大痛之后,你二人魂魄必受重创,需比寻常转世更漫长数倍的时光,于轮回中沉睡、休憩、滋养。需待而立之年,肉身根基稳固,心性阅历成熟,前世记忆方会如涓涓细流渗入沙地,自然而缓慢地复苏。此前,若因外力冲击或强行刺激,非但往事难寻,恐有心智迷失、灵台混乱、永陷自我怀疑与认知破碎之厄。切记,切记。”
归途经过望乡台时,嬴政忽然驻足。
台上那面巨大的铜镜,正映出此刻咸阳宫的景象——胡亥于酒池肉林间纵情滥杀,赵高在朝堂之上指鹿为马,大秦巍峨的宫阙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朽坏,如同被蛀空的巨树。
阿巽立于他身侧,轻声问:“可是……仍有不舍?”
嬴政沉默良久,目光扫过镜中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每一处倾颓的殿宇。忽然,他抬手,解开了那件自魂魄凝聚便不曾离身的玄色龙袍——那象征着他一生功过、承载着帝王之命的袍服。他手臂一挥,将其掷入下方滚滚的忘川浊流之中。
“该放的,终究要放。”
袍服沉没之处,并未被河水吞噬,反而漾开一圈奇异的涟漪。涟漪中心,竟缓缓生出两朵并蒂而生的墨色莲花。
莲花舒展绽放之际,每一片花瓣上都浮现出清晰的景象:
万里长城如巨龙盘踞山峦,巍然屹立;郑国渠水奔流不息,灌溉沃野;统一的文字被无数双手刻在竹简、绢帛、石碑之上,代代相传,未曾断绝……
“你看,”嬴政重新握紧阿巽的手,指向那墨莲映出的景象,声音平静而笃定,“我们曾经为之征战、为之苦恼、甚至为之犯下大错的‘江山’……其实从未真正倾覆。它以另一种方式,活在了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阿巽的,最后指向那墨莲映出的、流淌在血脉与文明中的印记。
轮回井前,星光璀璨如银河倒泻。
蒙恬身着旧甲,领着北疆三十万将士的忠魂列阵相送,军容肃穆,无声胜有声;扶苏携淳于越等一众儒生,手捧以冥界奇花酿成的饯行酒,神情释然而欣慰。淳于越上前一步,双手奉酒,郑重赠言:
“望君来世,胸有丘壑,眼纳山河,莫再……焚书。”
嬴政双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而后对着这位曾经最激烈的反对者,郑重还以一礼:
“若有来世,我当广开万卷楼,纳百家之言,容天下之说。”
最后时刻,阿巽从怀中取出那枚贴身珍藏了数百年的蓝田玉佩。玉佩在轮回井璀璨星光的映照下,温润的莹光流转,仿佛有了生命。它无声地一分为二,化作两道暖流,各自没入二人魂魄心口的位置,留下一点微温的烙印。
“以此为信,”阿巽望着嬴政,绽开一个跨越了所有苦难与时光的、纯净如初的微笑,“纵使来世烽烟蔽日,前路茫茫,人海相隔。只要心口这一点灼热尚存……便是你我,重逢之期。”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有任何犹豫,双手紧紧交握,并肩向着那流转着亿万星辰光点、吞吐着时间洪流的轮回井中,纵身一跃。
井底并非预想中的黑暗与坠落,而是仿佛坠入了一条奔腾不息、璀璨无比的时间长河。无数前世的光阴碎片如走马灯般急速掠过身侧——
邯郸巷弄的风雪,咸阳宫阙的孤灯,章台深夜的墨香,沙丘行宫的药气,忘川河畔的花雨,塔楼刻骨的誓言……最终,所有的爱恨、功过、悲欢景象,都被一股庞大而温柔的轮回之力裹挟着,吸入前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象征着未知与未来的命运迷雾之中。
迷雾深处,景象骤然强行定格,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因果之力攫取、显化——
残阳如血,泼洒在古老斑驳的咸阳城楼之上,为垛口与砖石镀上一层悲壮的金红。城头硝烟弥漫未散,空气中混杂着硫磺与尘土的气息,隐约传来与冷兵器时代截然不同的、沉闷而巨大的炮火轰鸣。而在这轰鸣的间隙,竟夹杂着一缕清越决绝、穿透力极强的戏文吟唱声,那声线仿佛用尽了生命所有的力气,穿透了时空的壁垒,直直撞入轮回者的灵魂最深处。
星光彻底吞没二人魂魄、意识即将涣散融入新生洪流的刹那,嬴政用尽最后一丝清晰的灵智,紧紧、紧紧地握住阿巽的手,将一句誓言烙印般刻入彼此纠缠的魂线之中,送入他即将沉眠的意识深处:
“下次见面……纵使山河破碎,烽火连天,人海茫茫,面目全非……我也必先认出你,然后……用尽一切,守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