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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虺蜮潜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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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楚辞·九歌·湘夫人》
沼泽中的跋涉耗费了远超预计的时辰。那淡紫色的瘴气不仅遮蔽视线,更似有生命般缠绕口鼻,带着甜腥的窒息感。老秦头从药篓中取出几株干枯草叶分与众人含在舌下,一股辛辣直冲颅顶,才勉强抵御住那无孔不入的晕眩。
赵政始终保持着高度警觉。那枚日军纽扣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心头嘶嘶作响。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队形,令郑老幺断后,自己则紧随老秦头,目光如隼,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机的角落——扭曲的树影、浑浊的水洼、甚至头顶交织的藤蔓,都逃不过他的审视。
“停。”老秦头忽然举起竹杖,手背青筋微凸。
众人立刻俯身,隐入一片半人高的、叶片边缘带锯齿的奇异植物后。
前方沼泽边缘,几株被齐根削断的芦苇散落,断口尚新,汁液未干。泥地上,隐约可见数道杂乱的脚印,并非兽类爪印,而是……军靴的印痕,与他们在砖窑外所见的制式如出一辙。
老秦头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点沾在草叶上的泥,凑近鼻端,眉头紧锁成深深的沟壑:“不止一拨人。有东洋人的火油味,还有……土腥子混着硝石气。”
赵政心念电转。小野的人在此活动无疑,但那“土腥子混着硝石气”……莫非还有另一股势力?是敌?是友?还是鹬蚌相争?
“能分辨方向吗?”赵政压低声音,气流几不可闻。
老秦头未答,目光投向沼泽深处一处不起眼的、被浓密藤萝如帘幕般遮蔽的隘口。那里水色更深,几近墨黑,隐隐有刺骨寒气透出,与周围湿暖的瘴气格格不入。
“黑水峪的入口,就在那后面。”他顿了顿,竹杖在湿泥上划出一道浅痕,“但这条路……味道不对。”
正沉吟间,郑老幺从队尾悄无声息地潜行过来,脸色凝重如铁,手中捏着一小片被踩进泥里的、焦黄色的纸屑,边缘残留着模糊的印刷字迹,隐约可辨“…指令…就地…”等残缺字样。
是密码本残页。赵政瞳孔骤然收缩。
敌军在此地不仅设有岗哨,竟还进行过现场通讯?
如此大意遗落机密,不合常理。除非……
“是饵。”赵政与老秦头几乎同时低语出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如千钧。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皆看到对方眼中沉凝如水的寒意。敌人不仅知道他们会来,甚至刻意留下了“线索”,引诱他们走向预设的陷阱,如同用沾血的肉块逗引饿狼。
老秦头竹杖轻点,在湿软的地面上划出几道曲折如蛇行的线:“明路不能走了。绕道‘蛇骨梁’,多费半日脚程,但能避开正面,从背脊上摸过去。”
“蛇骨梁?”一名最年轻的士兵忍不住低呼,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悸,“那地方……不是说是山神遗骨所化,活物难近,有进无出吗?”
老秦头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似讥讽,又似悲悯:“山神遗骨?哼,不过是前人尸骨堆出来的路。去不去,在你们。”
赵政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令人胆寒的传闻不过是清风过耳:“请老丈带路。”
绕行蛇骨梁的决定,意味着更艰险、更莫测的路途。所谓“梁”,实则是横亘在两片刀削斧劈般绝壁之间的一段风化严重的岩石脊背,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贴壁而过,下方是云雾翻涌、深不见底的幽谷,看一眼都觉头晕目眩。山风在嶙峋石隙间尖啸穿梭,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仿佛随时会被卷入那无底深渊。
老秦头却如履平地,佝偻的身躯在狂风中稳如磐石,竹杖点在嶙峋怪石上,发出笃笃的轻响,那声音竟隐隐压过了鬼哭般的风声,自成一种奇异的节奏。赵政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得极稳,受伤的胸口在剧烈的心跳和肌肉绷紧下隐隐作痛,如同钝刀刮磨,但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始终锁定前方老人的背影和脚下那不足一尺的“生路”。
行至梁中,风力骤增,几乎要将人掀飞。一阵毫无征兆的怪风卷着砂石碎粒扑面而来,队伍末尾那名最年轻的士兵脚下一滑,碎石簌簌滚落深渊,连一丝回声都未能传回,只有风声更厉。
“稳住!”赵政低喝,声音被风撕扯得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反手如铁钳般抓住身旁一处突出的、冰冷湿滑的岩角,另一只手在电光石火间疾探而出,精准地拽住了那士兵后腰的武装带。两人在足以摧折树木的狂风中摇晃了几下,方才死死稳住身形,紧贴岩壁。
那士兵脸色煞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内衫,道谢的话在喉咙里打了结。赵政的目光却骤然凝固在他方才滑倒之处——
那里,一片风化的岩缝中,卡着一物。
并非人工造物,也非山间寻常枯枝。那是一小截看似普通的枯枝,却被巧妙地折成三截,又以柔韧的、不知名的草茎仔细相连,最终形成的形状……竟隐约像个箭头,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又微微偏向左侧一道极其隐蔽的、被厚厚苔藓覆盖的狭窄石缝。
这绝非自然形成,更非巧合!赵政心中剧震,如同被重锤击中。这手法……这暗示方向的方式……与吕成巽平日里整理那些珍贵戏本、标记关键页角时惯用的小习惯何其相似!他总爱将废弃的竹签或苇杆折成特定的、只有亲近之人才能看懂的形状,来提醒自己注意某些隐秘的关节处。
他还活着!他不仅活着,还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下,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用尽心力留下了踪迹。
这发现比任何强心剂都更有效,瞬间烧穿了连日来的疲惫与隐痛。赵政只觉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炸开,涌遍冰凉的四肢百骸,连胸口的闷痛都仿佛被这炽热的希望灼得减轻了几分。他不动声色地用军靴踢动几块碎石,将那枯枝记号巧妙掩盖,随即转向老秦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紧,却异常清晰:
“老丈,左侧那道石缝,可能通行?”
老秦头眯起眼,浑浊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那道被苔藓和阴影吞噬的石缝。他手中竹杖如灵蛇般探入,在狭窄的缝隙中搅动片刻,带出几片湿漉漉的、颜色暗沉的苔藓,一股腥臊中带着铁锈般的气味随之逸出:
“倒是条路,是山狸子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通道,窄得很,味道也冲,尽头不知是福是祸。”
“就走这里。”赵政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老秦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终是未再质疑。他佝偻的身躯竟展现出惊人的柔韧与力量,率先向那仅容一人匍匐爬行通过的、黑暗狭窄如兽喉的石缝钻去。腥臊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湿和某种野兽巢穴特有的、浓烈的腐臭气息。
赵政毫不犹豫地跟上,示意队员们依次进入。石缝内阴暗潮湿,岩壁冰冷刺骨,带着地下深处的寒意,只能凭借前方极其微弱的反光和老人竹杖点地的笃笃声,在几乎完全黑暗的环境中艰难爬行。粗砺的岩石刮擦着衣裤和皮肤,压抑的空间令人呼吸急促。时间在此地仿佛失去意义,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沉闷的、持续的水流声,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的凉风拂过面颊,光线也渐次明亮起来。
当众人终于依次钻出那令人窒息的石缝,重见天光时,皆被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所慑,一时屏息。
并非出口,而是一处隐藏在山腹深处的、巨大的天然岩洞,空旷得超乎想象。洞顶有数道狭长裂隙,天光如银色利剑般从极高处倾泻而下,在弥漫的水汽中形成道道光柱,朦胧地照亮了下方一潭幽深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泛着诡异磷光的黑水。
水潭深不见底,寂静无波,却给人一种活物般的森然感。水潭旁,散落着一些显然是人为留下的痕迹:一堆早已熄灭、只剩灰白余烬的篝火;几个被踩扁的空罐头盒,锈迹斑驳;甚至……还有半幅被粗暴撕扯过的、绘着复杂等高线的地图残片,看纸质和绘制风格,绝非日制,倒有些像是……前清或更早时期勘探所用。
而在水潭对面,靠近湿滑岩壁的地方,一堆乱石看似随意堆放,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但若以侦察兵的锐利目光细看,会发现其中几块石头的摆放角度极其刻意,顶端尖锐处,不约而同地指向洞窟深处另一个更加黑暗、仿佛通往地心的岔道入口。
又是一个记号。一个比枯枝箭头更明确、更用心的指引。
赵政强压下心中翻腾如沸的激动与酸楚,示意队员们保持最高警戒,分散占据有利位置。他自己则快步走到水潭边,蹲下身,目光如鹰隼般仔细扫视。指尖试探性地探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手臂,那水仿佛能冻结灵魂。
他注意到,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有几处鹅卵石的排列似乎也透着古怪——它们的颜色、大小与周围石头并无二致,但摆放的间距和角度却显得突兀,像是被人有意挪动过,形成一个断续的、指向黑暗岔道方向的虚线,如同某种古老的、无声的密码。
是他。一定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会在这样的绝境中,仍能用如此隐晦而坚韧的方式,留下生存与希望的信号?
赵政站起身,胸膛因压抑的激动而微微起伏。他目光灼灼地投向那幽深如巨兽喉管的岔道,黑暗中,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线微弱的、却如同风中烛火般顽强摇曳的生机,正与他自己胸腔里重新猛烈搏动的心跳遥相呼应。
“他就在前面。”
赵政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信念,在这空旷死寂、唯有滴水声回响的洞窟中,激起一圈微不可闻却清晰存在的涟漪。
老秦头拄着竹杖,佝偻的身影在朦胧天光中像一尊古老的石像。他望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水潭,又侧首看看赵政紧绷如弓弦的侧脸和眼中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火焰,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从干裂的嘴唇间,几不可闻地溢出一句近乎叹息的低语,融入了潺潺水声:
“黑水照影,残魂引路……这后生,执念竟深至此……也不知是福是祸……”
洞窟深处的岔道,比预想中更为曲折幽邃,如同迷宫肠道。
老秦头在岔口前停住脚步,竹杖悬在半空,未立即落下。他浑浊的目光在地面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常痕迹上缓缓移动——
一片比周围颜色略深的、被踩实压平的苔藓;岩壁上两道极浅的、几乎与天然纹理融为一体的刮痕,那形状,仔细看去,竟隐约似飞鸟的喙部。
“玄鸟指路。”老人声音低沉,在狭窄通道中带着奇异的回响,“他在用最隐秘的法子标记方位,生怕旁人……或不该看的人瞧去。”
赵政心头猛地一紧,指尖已不自觉地抚上那岩壁刮痕。触手冰凉粗糙,带着岩石亘古的质感,却让他心口那块沉寂多日的寒冰轰然炸裂,滚烫的血流瞬间冲遍全身。
这确是他与吕成巽当初月下私语时约定的暗记之一,若非身陷绝境、性命攸关,绝不会轻易动用。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土腥与莫名铁锈气的空气,强行稳住心神,转向身后如影子般静立的队员们,打出一连串简洁有力的戒备手势。
六人无声颔首,瞬间如齿轮般默契散开,呈警戒扇形,枪口微沉,脚步落在地上轻若狸猫踏雪,呼吸都压到了最低。郑老幺如鬼魅般滑至岔道内侧阴影中,成为队伍最隐蔽的眼睛。
前行不过百余步,洞势陡然开阔。穹顶之上,无数散发着幽绿色磷光的苔藓连绵成片,竟诡异地勾勒出一幅浩瀚而扭曲的星图,将那非人间的微光洒落。下方,千百万年滴水凝成的钟乳石林拔地而起,如森然剑戟,又如上古巨兽的獠牙密齿,沉默地矗立在昏暗光影中,投下无数狰狞交错的暗影。
就在这石林边缘,数根低矮石笋旁,赫然散落着半截断裂的、漆皮剥落的日式电台天线,以及几枚黄澄澄的、在磷光下反射微弱光泽的弹壳。
郑老幺无声俯身,指尖拈起一枚弹壳,凑近鼻端极轻地嗅了嗅,又就着微弱磷光观察底部撞针痕迹,随即以唇语向赵政示意:
“三八式步枪,击发不超过十二时辰。”他粗糙的手指紧接着指向地面几处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污迹,以及旁边凌乱的擦痕,“有拖拽痕迹,血量……不小。”
赵政蹲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屏住呼吸,目光如探照灯般一寸寸扫过那拖痕旁的每一粒沙石。就在一丛被压倒的、颜色暗红的无名菌类旁,他发现了半枚极其模糊、几乎被后续水汽浸染破坏的鞋印——
千层底,前掌磨损严重,边缘针脚细密,正是吕成巽惯穿的那种样式。
他指尖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按进那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里,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印记,触摸到彼时彼刻的惊心动魄与彻骨痛楚。
“不对。”一直沉默观察的老秦头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刺破了紧绷的死寂。他用竹杖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一丛倒伏在拖痕附近的、叶片宽大的奇异蕨类植物,“看这断口。”
众人凝目望去。但见那蕨类植物粗壮的茎秆断处,平整得惊人,绝非搏斗中无意踩踏或武器劈砍所能致,倒像是被人用极其锋利的薄刃,精心修剪过。更诡异的是,周围数丛同种蕨类,凡有断茎者,所有断口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石林深处,一根异常粗壮、色泽暗沉如生铁、表面布满狰狞瘤结的钟乳石柱。
赵政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那根石柱。他缓步靠近,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军靴落在积水的岩石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
靠近了才看清,那石柱柱身并非天然光滑,而是布满了细密如蚁穴、纵横交错的凿痕,这些凿痕年代久远,已与岩石本身颜色融为一体,组成了难以辨识的、仿佛带有某种原始宗教意味的古老纹样。而在齐肩高处,三道明显新鲜、刻痕尚显白色的印记,深深嵌入石肤,状如箭簇,锐利地指向柱底某片被更浓重阴影覆盖的区域。
“退后!”老秦头突然厉声喝道,那苍老的声音在洞窟中炸开,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兆。
几乎就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赵政军靴踏中的一块颜色略深的石板微微向下一陷!机括转动、齿轮咬合的沉闷声响自地底深处轰然传来,仿佛沉睡了千百年的凶兽被惊醒!石林间骤然响起凄厉无比的破空尖啸,声音密集如暴雨——
“隐蔽!找掩体!”赵政的反应快如闪电,在石板下陷的瞬间已旋身发力,并非向旁闪避,而是猛地将身边的老秦头扑向那根粗壮钟乳石柱的后方!三枚通体黝黑、箭镞泛着幽蓝光泽的淬毒弩箭擦着他的衣角和发梢,带着死亡的气息钉入后方岩壁,深入寸许,箭尾犹自震颤不休!
其余队员训练有素,几乎在同一时刻依托就近的石柱、石笋作为掩体,身体紧贴冰冷岩石,枪口瞬间指向弩箭射来的大致方向,手指扣在扳机上,呼吸屏住,眼神锐利如刀。
然而,预想中接踵而来的第二波、第三波攻击并未出现。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转动声在射出第一轮弩箭后便戛然而止,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洞窟重归死寂,只有远处暗河潺潺的水声和洞顶偶尔滴落的水珠声,越发衬托出此刻的诡异与压抑。
郑老幺紧贴着石柱,小心地侧身探出半个头盔观察,目光扫过弩箭射出的孔洞附近,突然低呼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参谋!看地上!弩机旁边!”
赵政循声望去。但见方才弩箭射出的、隐藏在石壁缝隙中的孔洞旁,粗糙的岩石地面上,散落着几粒小小的、颜色金黄的……黍米。这些黍米并非随意洒落,而是被人刻意摆成了一个残缺的八卦图案。仔细辨认,正是离卦之形,却独独缺了象征风、代表“入”与“顺”的巽位。
离卦主火,亦主分离、险阻;缺了巽位,是警示前路不通、有险难逾之意。
“他在帮我们……”赵政的声音因极度紧绷和骤然涌上的复杂情绪而微微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但也说明,敌人……就在附近,甚至可能正看着。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在最危险的关头提醒。”
老秦头没有去看那黍米卦象,只是用手中竹杖,极其缓慢而谨慎地拨开钟乳石柱底部堆积的、厚厚的浮土和碎石。
浮土之下,露出半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金属构件和复杂的木质结构残骸,其工艺古朴粗糙,却透着一种冷酷的效率。
“这是前朝守陵军遗留下来的护墓机关,年月久了,本已废弛。”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些构件上新近被擦拭和调整过的痕迹,声音低沉,“被人改过了,加了新的触发机簧和毒箭。”他手中竹杖抬起,稳稳指向石林更深处,那里阴影最浓,水声也似乎更响了些,“‘往生桥’那头……有活人气,不止一个。”
所谓往生桥,不过是横跨地下暗河的一道天然石梁,宽不足三尺,表面被万年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湿漉漉地反着幽光。
河面幽黑如墨,深不见底,水汽氤氲升腾,带着一种甜腻中混杂腥气的怪味,吸入肺中隐隐发闷。就在那石梁中央,一片月白色的布料突兀地挂在嶙峋石角上,被不知何处来的微弱气流吹拂,轻轻晃动着,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苍白得刺眼,如同招魂的幡。
赵政瞳孔骤然缩紧,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布料的花纹、质地……正是吕成巽中衣的料子!
他绝不会认错!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几乎要立刻冲上石梁。但就在他左脚即将迈出的刹那,老秦头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竹杖已然横拦在他胸前,力道不大,却带着千钧的沉稳与不容置疑。
“桥头三尺,埋着雷。”老人声音干涩,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土是新翻的,引线藏在石缝水渍里。踩上去,桥塌,人亡,连对面那片衣角……都灰飞烟灭。”
话音未落,对岸浓稠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点猩红,明灭不定——是烟头的火光。随即,生硬如铁石摩擦的汉语隔着幽暗水汽与潮湿岩壁,沉沉传来:
“赵参谋,果然……还是来了。”
小野的身影在洞窟深处零星的磷光中逐渐显形,一身熨帖的军装纤尘不染,与这蛮荒洞穴格格不入。他手中那根乌木文明杖,杖头轻点着湿滑的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跳的间隙。
他身后阴影晃动,两名身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的浪人架着一个踉跄的身影向前。那人青衫早已破碎褴褛,沾满泥污与暗沉血渍,散乱的发丝垂落,遮住大半脸颊,可那身形、那轮廓……
“成巽!”赵政喉头一紧,几乎是凭着本能踏前半步,脚下碎石碾动,指尖深深掐入自己掌心,刺痛传来,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被挟持的人闻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露出的脸上血迹斑驳,颧骨处一片青紫,嘴角破裂。然而那双眼睛——眼底血丝密布,却依旧清明锐利如寒潭淬过的星子,穿过晦暗的光线与弥漫的水汽,与赵政的目光于空中骤然相撞。
只一触,便如电光石火。
随即,吕成巽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偏开,仿佛只是力竭后的涣散。但他染血的唇角,却在此刻极其轻微地、向左侧撇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若非赵政全副心神都系于他一身,决计无法捕捉。
那是他们从前于易风社后院梨树下,对着残谱研究新戏身段时约定的暗号之一。
意指——
“左翼有伏”。
小野似乎并未察觉这刹那的交流,他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浮在斯文的皮相上,冰冷如霜:“用你们中国话讲,这就叫……瓮中捉鳖。”他手中文明杖突然抬起,稳稳指向下方幽黑如墨、深不见底的暗河,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残忍,“或者,赵参谋更想亲眼看看,亲近之人……试试这黑水蚀骨销魂的滋味?”
话音甫落,架着吕成巽的浪人应声发力,猛地将他向光滑湿漉的石桥边缘推去!吕成巽本就虚弱,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身体顿时失衡,半只脚已滑出桥沿!
“你敢——!”赵政目眦欲裂,气血直冲顶门。
千钧一发之际,看似力竭待毙的吕成巽,身体在失衡的瞬间竟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与精准!他未被完全制住的右肩猛地向左侧浪人肋下要害撞去,同时,一直被束缚在身后的右手,不知何时竟已挣脱些许,趁着身体扭动的角度,在石桥索链某处锈蚀的环节上,用尽全身力气重重一按!
“轰隆——!!”
左侧岩壁高处,一块看似坚固的巨石应声向内塌陷半角!无数碎石裹挟着经年累积的尘土,如暴雨般轰然砸落,劈头盖脸地砸向小野及其身后亲随所在的位置!
几乎在同一刹那,一直如磐石般静立、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老秦头,手中竹杖如毒龙出洞,杖尾闪电般点击在石梁右侧某块颜色略异的石板边缘。
“噌!噌!噌!”
三道乌沉沉、布满倒刺的铁蒺藜自石板下破土激射而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不是射向人身,而是精准无比地直取两名浪人立足之处的下盘脚踝!角度刁钻狠辣,正是旧时陵墓机关中对付盗墓贼的阴毒路数!
“动手!!”
赵政的厉喝与机括的轰鸣、碎石的坠响几乎同时炸开!他身后的队员们早已蓄势待发,枪声骤起,子弹并非盲目扫射,而是极其精准地封锁住小野等人可能退却的每一个角度和掩体后方,压制得对方抬不起头。
郑老幺更是如鹞鹰般自石柱后翻腾而出,手中一把磨得雪亮的短刀直取小野咽喉,快、准、狠,没有半分花哨!
刹那间,洞窟内乱作一团。枪声、怒吼、碎石滚落声、刀刃破风声、惊惶的日语呼喝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喧嚣。
被铁蒺藜逼退的浪人下意识松手格挡。吕成巽抓住这电光石火的间隙,用尽最后气力猛地挣脱束缚!然而他失血过多又遭连日折磨,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挣之下,脚下虚浮,竟反向石桥外侧那幽深的黑水河中栽去!
“成巽——!!”
赵政眼睁睁看着那道清瘦破碎的身影向后仰倒,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战术、什么命令、什么危险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他如同扑火的飞蛾,合身飞扑而出,在吕成巽身体即将完全脱离桥面的刹那,右手如铁钳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道传来,赵政闷哼一声,胸口未愈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也被带得向前猛冲,大半个身子瞬间探出桥外,悬空在冰冷腥臭的暗河之上。全靠左手五指死死抠住桥面一道石棱,指甲崩裂,鲜血淋漓,才勉强稳住。
“放手……”
吕成巽被他吊在半空,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厮杀声淹没。
他仰头望着赵政因极度用力而狰狞的脸,染血的指尖却颤抖着抬起,死死抠住了赵政袖口那处早已磨损的玄鸟纹刺绣,仿佛那是与这尘世最后的系连。
他用尽最后的清醒,嘴唇翕动,吐出几个破碎却至关重要的气音:
“东南……祭坛……走……”
小野在两名忠心浪人拼死掩护下,仓皇后退,避开了郑老幺致命一刀与纷落的碎石。他脸上那伪装的从容终于碎裂,露出底下狰狞的狠戾。
眼见赵政悬于桥边,援手不及,他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那根乌木文明杖底端机括弹开,一道淬着幽蓝寒光的短刃骤然弹出!
他竟不顾身份,亲自猱身而上,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刺赵政毫无防备的后心!这一下若是刺实,毒刃穿心,绝无生机!
“铛——!!”
一声清脆刺耳、远超金铁交鸣的巨响炸开!
老秦头那根看似普通的竹杖,此刻竟如青龙出水,后发先至,杖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横插而入,精准无比地架住了那淬毒短刃的锋锐——枯瘦如柴的手腕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短刃上淬的剧毒仿佛对那不起眼的竹杖毫无作用。反倒是短刃上传来的反震之力,震得小野虎口发麻,踉跄着后退两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日本后生,”老秦头挡在赵政与吕成巽之前,佝偻的背脊此刻挺得笔直,浑浊的老眼里精光暴射,如同沉睡的猛虎骤然苏醒,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苍茫厚重的威压,在这混乱的洞窟中竟压过了所有杂音,“这秦岭的风水龙脉……你压不住。”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下方原本死寂的暗河突然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
漆黑的河水如同煮沸,鼓起一个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泡沫。某种庞大、古老、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机括运行声,自地底极深处层层传来,轰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震得整座洞窟瑟瑟发抖!
穹顶之上,那些悬挂了千万年的钟乳石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即纷纷断裂、坠落!大小不一的石笋、石块如天崩地裂般砸向下方,无差别地攻击着洞窟中的每一个人!
“走!”老秦头厉喝一声,不再理会惊疑不定的小野,竹杖横扫,势大力沉,将最后一名试图逼近的浪人击得倒飞出去,口喷鲜血。同时,竹杖回卷,杖身巧妙地在赵政腰间一搭、一带,一股柔韧却不容抗拒的力道传来,竟将悬在桥外的赵政连同他紧紧抓着的吕成巽,一起稳稳拽回了石桥桥面!
“龙脉地气动了!这洞要塌!快走!”老人声音急促,却依旧沉稳,率先向出口方向冲去。
小野脸上血色尽褪,再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与任务,在亲信拼死护卫下,仓皇遁入来时方向的黑暗岔道,身影转眼被坠落的碎石尘土吞没。
赵政咬牙将昏迷过去的吕成巽打横抱起,触手之处尽是硌人的骨头和湿冷的血污。队员们迅速集结,交替掩护,冒着不断坠落的石块,紧随老秦头,向着记忆中来时的、隐约透着微光的出口亡命奔去。
经过那根刻有玄鸟指路标记的粗壮石柱时,赵政眼角余光瞥见,柱底那片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吕成巽的,还是方才混战中他人的——竟未被尘土完全覆盖,反而在周围磷光幽微的映照下,隐约构成一个残缺的、血色的巽卦符文,正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如同最后的、沉默的告别与指引。
洞外,暴雨如天河倾泻,将连绵群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与震耳欲聋的轰鸣之中。密集的雨点抽打在脸上身上,生疼。
赵政将吕成巽紧紧护在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背脊和残破的军装为他遮挡风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那具冰冷身体下,微弱却异常顽强、如同风中残烛般跳动着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对抗着死亡与寒冷。
奔逃中,吕成巽在剧烈的颠簸与伤痛的折磨中,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费力地微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看到赵政近在咫尺的、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染血的衣领。他染血的手指动了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轻轻划过赵政心口衣物之下,那枚紧贴着他体温的、温润的玄鸟玉佩所在的位置。
指尖冰凉,触碰却仿佛带着滚烫的烙印。
山河破碎,风雨如晦,幽壑龙吟未歇。
但总有些东西,是连最深的黑暗、最烈的风雨、最彻骨的死亡,都无法真正割裂,无法彻底湮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