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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血沃秦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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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楚辞·九歌·山鬼》
暴雨如天河决口,挟着万钧之势倾泻而下,将绵延千里的秦岭山脉彻底笼罩在一片混沌迷蒙、界限不清的水幕之中。墨绿的林木在狂风的鞭挞下剧烈摇摆,枝叶发出如同万千野兽呜咽般的、持续不断的嘶吼,混合着雨声,形成一曲天地震怒的交响。
赵政背负着已然陷入深度昏迷的吕成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早已化作泥泞沼泽、湿滑无比的山路上,以近乎攀爬的姿态,艰难前行。每一脚落下,都带起黏腻的泥浆,又被更汹涌的雨水冲刷带走。肩上的重量并不完全来自物理上的躯体,更有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吕成巽滚烫得异乎寻常的额头,紧贴着他后颈暴露的皮肤,那过高的温度和微弱到几乎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像一根无形的、浸了冰水的绳索,死死勒住他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尖锐的疼痛和窒息的恐慌。
身后远处,山体因古老机关被触发而崩塌的轰鸣声,如同大地痛苦的呻吟,绵延不绝,与巨石滚落、撞击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巨响交织在一起。仿佛这片亘古沉默的山脉,正因小野的亵渎与贪婪,而在雨中愤怒地咆哮、战栗,要将一切踏入禁地的生灵都吞噬、掩埋。雨水疯狂冲刷着视野,能见度极低,脚下的泥土和碎石不断松动、流失,每一步踏出,都像是在深渊边缘试探,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不能沿原路返回!” 老秦头苍老却异常清晰冷静的声音,穿透了滂沱雨声的喧嚣,如同磐石般稳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判断,“小野既然在此处布下如此连环杀招,甚至不惜触动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老禁制,那么我们来时的退路上,此刻必然早已布满了更多、更致命的陷阱和伏兵。回去,正中其下怀!”
郑老幺喘息着,雨水和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顾不得狼狈,急促地指向队伍前进方向的东南方:
“那边!大约三里之外!我记得早年军阀混战时,曾有一伙人在那一带偷偷开采过钨矿,后来不知是矿脉枯竭还是出了什么变故,废弃了。我当年跑山货时偶然发现过入口,极其隐蔽,藏在瀑布后面!洞内结构复杂,岔道极多,而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或许……可以暂时躲避!”
赵政微微侧过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淌下。他仿佛不是用耳朵在听,而是用全部心神在感受,感受着背上那副滚烫躯体里,那越来越微弱、却依旧顽强跳动着的心跳。那是支撑他没有立刻倒下的唯一动力。
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持续的剧烈颠簸,吕成巽从深度的昏迷中,被硬生生牵扯出了一丝模糊的意识。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夹杂着痛苦与茫然的微弱呻吟。
这声呻吟对赵政而言,却如同惊雷。
他立刻停下脚步,不顾自己身体的摇晃和脚下泥泞的湿滑,极其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低,半揽在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和臂弯,为他遮挡住部分瓢泼的雨水。
“成巽?” 他低声呼唤,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法掩饰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吕成巽苍白的、因高烧而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他那双因伤痛和高烧而涣散无神的眼睛,努力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试图在雨幕和模糊的视线中,找到焦点,最终,终于落在了赵政那张同样布满雨水、血污和极度焦虑的脸上。
然后,他那因抵抗刑讯而伤痕累累、此刻染满血污和泥泞的右手,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指尖冰凉,带着生命流逝的寒意,轻轻触碰到了赵政因长时间紧握武器、格斗厮杀而变得异常粗糙、布满厚茧和细小伤口的掌心。
他开始移动指尖。动作缓慢得如同凝固,却又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与清晰。
他在赵政的掌心,极其缓慢地,划下了一个简单、质朴,在此刻的绝境之中,却仿佛蕴含着万钧重力和无限光明的符号——
一个并不十分规整的圆圈。
然后,在圆圈的中心,极其郑重地,点下了一个清晰的点。
赵政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个符号,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疲惫、焦虑与恐慌,直抵记忆深处某个温存的角落。
数月前,易风社后院。也是一个夜晚,但那是月明星稀、清风徐来的安宁之夜。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吕成巽指着夜空中那颗最亮、最稳定的星辰,曾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说:
“赵兄,你瞧那颗星。古称‘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若他日你我因故失散,或陷于不得不分离的绝境,便以此星为记。画圆点星,意为……无论身在何方,处境如何,皆要‘坚守待援,心向光明’。如同此星,亘古不移。”
当时赵政还曾失笑,觉得这人到底是戏文浸染得深了,连约定暗号都这般婉转诗意,带着梨园子弟特有的浪漫与宿命感。
然而此刻,在这生死一线、前路茫茫、身后杀机四伏的暴雨深山之中,这个简单的符号,却如同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一剂注入濒死心脏的强心针,成了支撑他摇摇欲坠的意志、指引他前进方向的、唯一的基石。
所有的犹豫与权衡,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去矿洞!” 赵政猛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经历了极致混乱后重新凝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与决心,如同淬火归鞘的剑,沉静而锋锐。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重新将吕成巽背起,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能在自己背上获得最稳固的支撑和最少的颠簸。然后,迈开步伐,朝着郑老幺所指的东南方向,坚定不移地走去。
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却也无比坚定。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背后那副滚烫躯体里,那颗微弱却依然固执跳动着的心脏,透过湿透的、冰冷与滚烫交织的衣物,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脊背。
那是生命,是他绝不能失去的全部。
废弃钨矿洞的入口,果然如郑老幺所言,隐蔽到了极致。
它藏匿于一道从高处悬崖飞泻而下、水量因暴雨而异常充沛的瀑布之后。轰鸣震耳的水声如同天然的屏障,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喘息声,甚至浓郁的血腥气。厚重湍急的水帘,如同天地织就的幕布,将洞内外的气息与光线彻底隔绝。
队员们相互搀扶着,咬紧牙关,涉过因暴雨而变得异常湍急、冰冷刺骨的溪流,顶着瀑布边缘飞溅的、如同子弹般的水珠,一个接一个,艰难地钻入了瀑布后那片被水汽笼罩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洞内,空气瞬间变得潮湿、阴冷,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霉味、尘土味,以及金属矿物长久氧化后特有的、带着铁锈感的腥气。脚下是深浅不一的积水,混杂着从外面冲进来的泥浆。
郑老幺带着两名尚有行动能力的队员,迅速而谨慎地向前探查了数十米,凭借微弱的防水火折光芒,确认了这一段通道没有明显的陷阱、塌方危险,也没有近期人类活动的痕迹。众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在距离入口不远、一处相对干燥、地势略高、有岩石遮蔽的天然平台上,暂时停下,进行极其短暂的休整。
赵政小心翼翼地将吕成巽从背上放下,平放在地面上——那里已经铺上了几名队员匆忙脱下的、相对干燥的外衣。
洞内光线极度昏暗,只有瀑布水帘透入的、极其微弱的、晃动不定的天光,以及队员们点燃的、为数不多的几支防水火折子,那橘黄色的、摇曳不定的光芒,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湿漉漉的岩壁上,拉得扭曲而诡异。
赵政跪在吕成巽身旁,就着这微弱至极的光线,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开始仔细检查他的伤势。
他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轻轻解开吕成巽身上那件早已被鲜血、雨水、泥泞反复浸透、多处撕裂、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灰色长衫。
左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刀伤,彻底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伤口皮肉外翻,边缘呈现出一种极不祥的、泛着幽幽光泽的黑紫色,显然淬有剧毒。周围的皮肤肿胀发亮,轻轻一按,便有混着暗红血丝的黄浊脓液,从伤口深处缓缓渗出,散发着甜腻与腐臭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显然是一处旧伤,但在之前惊心动魄的逃亡和搏斗中,不幸再次崩裂,加之毒物的持续侵蚀,情况已恶化到了万分危急、随时可能夺命的地步。
而更令人触目惊心、怒火中烧的,是他的右腕。
腕关节处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令人心碎的扭曲角度,肿胀得如同发酵过度的馒头,皮肤呈现可怕的青黑色,皮下瘀血严重,显然是遭受了极其残酷、专业的刑讯所致,目的就是为了彻底废掉他这只可能执笔、可能反抗的手。而他的指骨之间,布满了细密的、新旧交错的伤口和深紫色的瘀痕,那是在被束缚时,试图挣脱,或用尽最后力气抵抗、留下信息时,留下的无声证言。
赵政的心,如同被一只从冰窟最深处伸出的、毫无温度的手,狠狠攥住、拧紧!剧痛伴随着冰冷的愤怒,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几乎让他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他用力咬紧牙关,直到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狂怒与撕心裂肺的心痛。
他强迫自己冷静,从随身携带的、用多层油布严密包裹、勉强在暴雨中保住些许干燥的简易急救包里,取出最后一点干净的纱布和仅剩不多的消毒药粉,准备先为那最致命的肩伤进行初步的清创处理,无论如何,先止住脓毒的进一步扩散。
“等…等等…”
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突然响起。
吕成巽不知何时,竟又短暂地恢复了一丝意识。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那只尚能活动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左手,颤抖着探入自己怀中——那里,内袋早已湿透、破损。
他摸索了许久,指尖因冰冷和失力而不断颤抖,终于,颤巍巍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和蜡封得极其严实、即使经历了如此颠簸和水浸,外层也仅有些许潮气的小包。
赵政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帮他剥开那层层防护。油纸包里,是几株形态奇特、早已干枯蜷缩的草药。叶片呈诡异的七角星状,脉络在干枯后依然清晰,隐隐透着一种暗红近黑的色泽;根茎部分还带着些许湿润的、颜色特异的泥土,似乎采摘时间并不久远,被主人用某种特殊的方法精心保存至今。草药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刺鼻辛辣与深沉清苦的奇异气味,在洞内污浊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出。
“七叶…鬼灯笼…”吕成巽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点气力,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喘息,“捣碎…外敷…解百毒…”
一旁,原本正在闭目调息、恢复体力的老秦头,闻声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在赵政手中的草药上。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来,不顾身份,从赵政手中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株,凑到鼻端,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异光芒,连声音都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起来:
“七叶鬼灯笼!这…这真的是七叶鬼灯笼!《山海经·西山经》中有载,‘有草焉,其状如葵,而赤华,七叶,名曰鬼灯笼,食之已心痛,佩之已瘴’!后世医家考证,此物‘生于极阴深壑,七叶赤华,解百毒,服之通神明,佩之避瘴疠’!乃是传说中早已绝迹人间的解毒圣品!老夫…老夫平生只在某部前朝皇家收藏的残破药典摹本中,见过模糊的图样!都道此物只存于典籍传说,人间难觅!他…他究竟是从何处寻得?!”
吕成巽虚弱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喘息了许久,才断断续续、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在黑水峪…最深处…一处猿猴难攀的绝壁上…小野他们…逼我带路…他们要找的…从来就不只是…那些兵符铸造图…”
话音未落,他突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呛咳!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体外。这一次,他呕出的不再是暗红的血沫,而是颜色发黑、粘稠如膏状的污血!
更令人骇然的是,在那暗黑粘稠的血污之中,竟夹杂着几点极其细微、却闪烁着黯淡金光的金属碎屑!
赵政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拈起一点那闪烁着不祥金光的碎屑,就着摇曳的火光,凑到眼前仔细辨认。
碎屑质地坚硬,边缘锐利,在火光下反射出特有的、属于黄金的、却又因掺杂了其他东西而显得黯淡晦涩的光泽,上面似乎还有极其细微的、人工雕刻留下的纹路痕迹……
赵政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瞬间变得铁青,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
“他们…他们逼他吞金?!”
郑老幺也看到了那金光碎屑,倒吸一口凉气,脸上瞬间布满了骇然与难以置信的愤怒。
吞金,是古时一种极其残忍、用于逼供或灭口的酷刑手段,金屑会随着肠胃蠕动不断划伤内壁,导致持续内出血,让人在极度痛苦中缓慢走向死亡。
然而,吕成巽却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最直接的猜测。他的眼神示意,情况并非如此简单。
紧接着,他那染着黑血、颤抖不止的左手手指,开始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固执地在身下潮湿冰冷的泥土上勾画起来。
先是一个结构复杂、笔画古奥的秦篆古体字,赵政凭借过人的学识和与吕成巽相处的耳濡目染,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个“禹”字的某种古老变体。紧接着,又画了一个字,像是“书”或“贡”的早期形态。
然后,他的手指移动,画出了一个残缺的、但特征鲜明的图案——三足,两耳,鼎身隐约可见繁复纹饰。
最后,他那沾满泥血、几乎要失去最后力量的手指,固执地、颤抖着,指向了通道的东南方向——
正是他昏迷之前,用尽最后一丝清明,竭尽全力吐出的那两个字:“祭坛”所在的方向。
电光石火间!
赵政脑海中,之前所有零散的、看似无关的线索——小野对先秦兵符技术的异常热衷、对吕成巽母亲考古研究的穷追不舍、在这秦岭深处不惜代价的追击与埋伏、对“龙脉”、“气运”等玄学概念的只言片语……
所有这些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贯通、点燃!
轰然炸响!
真相,如同冰山浮出海面,露出了它那庞大而恐怖的轮廓。
小野和他背后势力的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那些先秦的兵符、弩机、战车的铸造图纸!那些东西固然是重要的军事技术,但比起吕成巽此刻用生命最后迹象所暗示的东西,不过是旁枝末节,甚至可能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
他们真正觊觎的,是传说中记载了大禹划分九州、厘定山川地脉、物产贡赋、乃至隐含王气兴衰轨迹的古老地理政治巨著——《禹贡》的真迹或关键线索。
以及,那象征着“天命所归”、“九州一统”、传说中被秦始皇熔铸、又神秘消失、埋藏于山川龙脉之间,用以镇压华夏气运的至高无上之器——
传国九鼎。
这才是足以动摇国本、窥窃神州气运、甚至试图从根源上“断龙脉”、“夺气运”的惊天阴谋!是比任何武器、任何军队都更加致命、更加深远的威胁!
吕成巽的母亲,那位毕生致力于先秦考古、学识渊博、可能掌握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传的学者,很可能在北平沦陷之前,就已经通过她的研究,掌握了关于这两样至高无上之物的、关键性的线索,甚至……接触到了部分实物或确凿证据。
而这一切,随着她在考古所的壮烈殉国,或许……只有她的独子,自幼耳濡目染、同样天资聪颖的吕成巽,才知晓真正的下落,或者解读那些线索的钥匙。
“他们…要测绘图…定位…真正的…龙脉…” 吕成巽的声音越来越低,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绝,然而那双因高烧和剧痛而布满血丝、却在此刻异常清明、异常坚定的眼眸,却燃烧着最后的、不容摧毁的火焰,“不能…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就在这时!
“唧唧——!唧唧唧——!”
洞口负责警戒的士兵,突然发出了几声极其逼真、却暗含急促节奏的、模仿山雀的鸣叫声!
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的敌情示警信号!
几乎就在这示警声响起的同一刹那,瀑布外那震耳欲聋的水声背景中,隐约传来了模糊但清晰的日语呼喝声、指挥声,以及……军犬发现目标踪迹后,那种兴奋而狂躁、充满攻击欲望的吠叫!
声音由远及近,正在快速、明确地朝着他们藏身的瀑布方向逼近!
“被发现了!狗日的鼻子真灵!准备战斗——!” 郑老幺脸色剧变,猛地抓起靠在身边的步枪,动作快如猎豹,脸上瞬间布满了凛冽的杀气,从牙缝里挤出低吼。
其余几名尚能行动的队员,也如同被按下了开关,瞬间从疲惫和伤痛中挣脱出来,展现出惊人的战斗素养。他们迅速依托洞内天然形成的嶙峋岩石、凹陷处,构筑起简易却有效的防线,枪栓拉动的“咔嚓”声,在幽闭的矿洞内接连响起,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而,老秦头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立刻将目光和武器对准洞口,准备迎击。反而,他快步走到了洞壁一侧,那里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多年沉积的灰尘,以及早年矿工开采时留下的、杂乱无章的凿痕。
他伸出那双枯瘦如鹰爪、却异常稳定的手,浑浊的眼睛仔细扫视着岩壁,仿佛在阅读一篇无声的、只有他能懂的天书。然后,他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几处看似随意、实则有着微妙差异的凿痕上,按照某种特定、古老的顺序,或轻或重地按压、旋转。
同时,他另一只手握着的、那根油亮光滑的竹杖杖尖,在下方一块略微凸起、形状不规则的岩石侧面,不轻不重地、极有韵律地敲击了三下。
“哒、哒、哒。”
敲击声在紧张的氛围中并不响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
紧接着——
“咔哒…咯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辨的、如同沉睡巨兽被唤醒的机括转动声,从岩壁深处幽幽传来!
在众人惊愕、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块看似浑然一体、厚重无比的岩壁,竟悄无声息地、平滑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后面,是向下延伸、深不见底、被浓稠黑暗彻底吞噬的、更为狭窄陡峭的石阶通道。一股带着千年陈腐泥土气息、阴冷刺骨的寒风,从下方幽深的黑暗中猛地涌出,吹得众人手中的火折子光芒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祖宗…或者更早的古人留下的逃生路,”老秦头的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仿佛刚刚只是推开了一扇普通的门,而不是触动了某个深藏山腹千年的秘密机关,“当年挖矿的工人偶然发现的,应该是利用了更早时期、可能是祭祀或观测者留下的遗迹。这条通道……应该能直通山腹更深处的某个地方,或许……就是你们说的‘祭坛’。”
情况危急到了极点,瀑布外的犬吠和日语呼喝声越来越清晰,追兵随时可能冲破水帘!
没有任何时间犹豫、讨论、质疑。
赵政一把将气息奄奄的吕成巽打横抱起,用最稳的姿势护在怀中,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沉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依次进入!保持绝对安静!注意脚下!老秦头,你带路!郑老幺,你断后!快!”
队员们训练有素,立刻行动起来。一个接一个,迅速而无声地侧身挤入那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缝隙,踏入下方未知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石阶陡峭得几乎垂直,湿滑无比,壁上长满了滑腻冰凉的苔藓和某些喜阴的菌类,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腥气的味道。通道异常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行,且高度有限,高大些的队员不得不弯腰低头,行进极为艰难。
唯一的光源,是每隔大约十步左右,嵌在石壁上的、鸡蛋大小的天然萤石。它们散发着一种柔和而清冷的幽绿色光芒,勉强照亮脚下不足一尺见方的石阶,却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深邃、更加不可测,仿佛一张巨兽等待吞噬的口。
吕成巽被赵政稳稳地抱在怀中,他的气息愈发微弱,身体滚烫得像一块燃烧的炭,意识在昏迷与半昏迷之间沉沉浮浮。然而,就在他们深入通道,经过某一段时,他似乎被某种超越□□的感知或执念唤醒,强撑着最后一丝游离的意识,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再次无力地、却异常固执地抬起,颤抖着指向通道的前方深处,干裂的唇间,溢出几个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九星…连珠…图…”
赵政顺着吕成巽所指的方向,在幽绿色萤光的映照下,眯起眼睛,竭力望向通道的尽头。
果然,在通道似乎即将抵达某个转折或开阔处的石壁上,隐约可见九块拳头大小、形状并不规则、却天然带着某种奇异美感的晶石,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隐含玄奥规律的方式,嵌在岩壁之中,排列成一个奇异的图案。
那图案,与夜空中的北斗七星形状相似,却又明显不同,多了两颗“辅星”或“隐星”,构成一个更为复杂、也更显神秘的“九星”阵列。
当最后一名断后的郑老幺,咬紧牙关,侧身挤入晶石光芒隐约覆盖的区域时——
“轰!”
一声远比之前暗门开启时更加沉闷、更加厚重的巨响,从他们身后传来!
那道他们刚刚通过的、仅容一人的狭窄缝隙,竟如同拥有生命般,自动、迅速地闭合了!岩壁严丝合缝,恢复如初,从内部看去,根本找不到任何曾经存在过通道的痕迹,仿佛那只是一场幻觉。
彻底将瀑布外的追兵喧嚣、犬吠、危险,以及……他们来时的那条路,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这…这是…” 郑老幺震惊地回身,看着身后那堵浑然一体的冰冷岩壁,又猛地转头,看向前方那几块在众人进入后,似乎被激活、开始散发出更加明亮、更加稳定的幽幽蓝光的晶石,一时间,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心的骇然。
“古老的观测之所,或者说……祭祀通道的‘锁’。” 老秦头用竹杖轻轻点着脚下石阶中央一道极其不起眼、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规整得异乎寻常的凹槽,他的声音在幽蓝的晶光映照下,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沧桑与洞悉,“以整座山体为基,以天然晶石为眼,观天象星辰之变,测地脉灵气之流,定八方方位之准。非精通上古易理、深谙天文星象、且心怀虔敬或知晓特定方法者,不能建造,不能开启,亦不能……通过。”
仿佛是为了彻底印证他这近乎神话般的描述,当通道内九块晶石散发出的幽蓝光芒达到最盛、几乎将这片狭窄空间照得如同置身水底梦境时,众人头顶上方,那原本应是坚硬厚重山岩的地方,开始发生令人瞠目结舌的奇异变化——
原本质感粗糙、纹路清晰的岩石,渐渐变得有些虚幻、透明起来,如同冰层在春日阳光下缓缓消融。清冷而明亮、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天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这“消融”的岩顶,如同在众人头顶打开了一扇巨大无比、却无形无质的“天窗”。
天光并非均匀洒落,而是如同经过精密计算般,集中照亮了通道一侧大片弧形的岩壁。
而被这天光照亮的岩壁之上,赫然雕刻着一幅巨大到令人心神俱震、繁复到穷极目力也难以尽览的——星宿山川图谱。
星辰并非简单的刻痕,而是以某种特殊的、闪烁着银白色微光的金属或矿石细细镶嵌,在“天光”照射下,熠熠生辉,仿佛真正的星河被截取了一段,烙印于此。
河流、山脉、平原、沼泽,则以深浅不一、技法高超的阴刻线条表示,脉络清晰,气势恢宏,充满了一种古老而壮丽的美感,令人望之顿生敬畏,叹为观止。
就在这堪称神迹的景象展露于眼前,众人心神震撼、几乎忘却身处何地之时——
吕成巽,不知从这副濒临崩溃的躯体何处,又榨出了最后一股不可思议的力气。
他猛地从赵政怀中挣扎着坐起,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扯裂肩头的伤口,但他浑然未觉。他踉跄着,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扑向那幅巨大星图的边缘。
他仰着头,因高烧而布满血丝、却在此刻燃烧着惊人亮光的眼睛,急切地、飞速地扫过星图上那些繁复玄奥的星宿符号、星官连线,以及与之对应的、刻画精细的山川地理脉络。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最终,死死定格在星图东南区域的某个特定的星官组合上——那是由数颗银星以奇特角度连接而成,形似某种兵器,又似某种阵符。
他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染着黑血与泥污的左手,手指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定,颤抖着、却又异常精准地,开始描摹起那个星官的形状和连接线。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急促与决绝:
“这里…小野的…临时指挥部…还有…他们的…大功率电台…就在…这里!这个位置…对应…现世…黑水峪东南…鹰嘴崖…下!”
奇迹,在众人眼前真实上演。
随着吕成巽指尖的移动,随着他嘶哑却清晰的话语落地,那幅原本只是静态展示、宏伟壮丽的星宿山川图,竟开始缓缓地、如同水波荡漾般流转、变化起来!
星辰的位置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妙位移,山川的脉络也随着星辰的变动而相应调整、扭曲、重组……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属于神明或远古智者的手,正在根据吕成巽的“指令”,重新排列这幅天地密码。
最终,当所有的变动停止,星图稳定下来的那一刻——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不再是抽象的、涵盖广阔的古老星图,而是一幅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黑水峪及其周边数十里区域的微缩立体地貌图!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溪流蜿蜒,甚至树木植被的稀疏浓密,都以极其精炼却传神的方式呈现出来!
而在那微缩地貌图的东南角,一处被标注为“鹰嘴崖”的险峻山坳深处,一点刺目的、不断闪烁的猩红色光点,正如同毒蛇的眼睛,冰冷而邪恶地“亮起”!
其位置、其地形特征,与吕成巽手指所指、口中所言,完全吻合!
“必须…毁掉它…” 吕成巽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与热,彻底脱力,向后软倒,被一直紧随其后的赵政及时伸出双臂,稳稳接住,揽入怀中。
他剧烈地咳嗽着,呕出更多的黑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然而那双眼睛里的火焰,却燃烧到了极致,明亮得惊人,也悲壮得惊人:
“他们在用…高精度的…西洋测绘仪器…结合…这古观测台的…地脉数据…测算…真正的…华夏龙脉…核心走向…”
他死死抓住赵政胸前的衣襟,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如同泣血:
“欲断…我…华夏…根基…”
至此,所有碎片般的线索终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拧成一股,拧成一条冰冷、清晰、直指深渊的毒蛇。
小野所谓的追捕吕成巽、搜求兵符图纸,不过是最外层的幌子。他真正的、埋藏最深的、也是最阴险的目的,是利用吕成巽可能掌握的、来自其母一脉传承的《禹贡》古奥地脉知识与散佚的九鼎传说,结合他们先进的现代测绘技术,找到这秦岭万年龙脉真正的核心要害之处——
那个被古人称为“地眼”或“祖脉结穴”的地方。他们要做的,是以最精准、最恶毒的方式,破坏地气流转的枢机,从根本上扼杀这片土地孕育了数千年的生机与气运,斩断文明绵延的根脉。
这已非寻常的军事占领,而是比屠城灭国更甚的、针对一方水土神魂的绝户之计。
赵政扶住吕成巽摇摇欲坠的身子,触手之处尽是冰凉与颤抖。他目光如淬火的刀锋,快速扫过整个因机关启动而缓缓流转、光芒明灭的星图地貌,大脑在剧痛与重压之下却异常清醒地飞速运转,摒弃所有无用的情绪,只余最冷酷的计算与抉择。
最终,他的目光死死定格在星图穹顶中央,代表他们此刻核心位置的、九颗星辰连成一线、正散发出越来越强烈青铜幽光的“九星连珠”图案上。
那光芒的涨缩,似乎正与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脉动隐隐呼应。
“老丈,”赵政转向一直如古松般沉默伫立、仰头观察着星图变幻的老秦头,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却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这祭坛……既然能引动星图,显化地脉走向,是否……也能借助这已激活的山川之力,反向扰动地气,暂时瘫痪……或者至少干扰他们的精密测算?”
他问的是“能否”,眼神里写的却是“必须”。
老秦头沉默了片刻。洞窟内只有机关运转的低沉轰鸣与远处暗河翻涌的闷响。他布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倒映着穹顶流转的星光,幽深得如同两口古井。手中竹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在空旷的祭坛间激起短暂的回音。
“强行引动沉睡的地气,犹如逆捋龙鳞,非人力所能轻易驾驭。”老人的声音干涩缓慢,像在陈述一个亘古的禁忌,“此法……有伤天和,扰乱阴阳平衡,更……折损施术者阳寿根基,非到山河倾覆、万族绝续之关头,不可妄动。”
“若有必要,用我的!”赵政几乎是在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便低吼出声,没有半分犹豫。他“唰”地一声解下腰间那柄陪伴他多日、沾染了两人血渍的短剑,双手托起。剑格上那枚玄鸟玉饰在头顶流转的星图光芒映照下,竟似活了过来,泛出一层温润内敛却又神秘莫测的青色光晕,与周围青铜的冷光隐隐抗衡。
“不够。”老秦头缓缓摇头,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决断。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赵政急切的脸,最终落在他半抱在怀里的、那个气息微弱的身影上,眼神复杂难明,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像是在叹息,“地脉有灵,非至亲至诚之血、非与这山川气运有宿缘牵连之魂……难以真正共鸣牵引,撬动那万钧之力……”
他的话音未落。
原本在赵政臂弯里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吕成巽,身体突然几不可察地一颤。紧接着,他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猛地、决绝地推开了赵政搀扶的手臂!
这一推毫无征兆,力道却大得让重伤未愈的赵政都踉跄了半步。
吕成巽自己更是站立不稳,向前扑跌,却又在即将摔倒的瞬间,用那双早已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此刻依旧被粗糙绳索勒出深痕的手,死死撑住了冰冷的地面。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额角冷汗与血污混在一起,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
然后,在赵政惊愕、痛楚、试图再次上前扶住他的目光中,在所有队员屏息的注视下,吕成巽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一步,一顿,一踉跄,如同走在烧红的刀尖上,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祭坛中央那个巨大无比、刻满了密密麻□□老符箓与山川鸟兽纹样的青铜圆盘。
他最终停在了圆盘边缘,背对着所有人,微微佝偻着清瘦的脊背,单薄得像随时会被祭坛上无形的力量碾碎。
他抬起颤抖不止、血迹斑斑的手,没有回头,也未曾言语。只是用那双手,抓住胸前早已被血、汗、泥污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残破不堪的青衫衣襟,然后,猛地向两侧一撕——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祭坛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某种献祭开始的宣告。
破碎的衣衫滑落,露出了他瘦削得几乎可见肋骨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胸膛。
在火折子跳动的微光与穹顶星图流转的清冷辉光交织映照下,赵政清晰地看到——
在吕成巽那瘦削苍白、伤痕累累的胸膛正中,心口之上,竟然有一个天然生成、或者说……是由某种早已失传的古老秘法刻印下的,与他那枚玄鸟玉佩的形状、大小、甚至每一道细微纹路都完全契合的凹陷疤痕!那疤痕颜色浅淡,近乎肤质,轮廓却异常分明深刻,仿佛自他降生起便烙印于此,一直沉默地、固执地等待着什么,等了二十余载光阴。
“我娘……留下的……” 吕成巽缓缓侧过一点脸,对着赵政的方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苍白虚弱、却在这濒死绝境中焕发出难以言喻的决绝与释然的笑容,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半生的重担,“她说……这是……守护者的……烙印……”
话音未落,他已毫不犹豫地将那枚一直紧握在另一只手中、早已被两人鲜血反复浸染、变得温润而沉重的玄鸟玉佩,用尽最后的力气,精准地、决绝地,朝着自己心口那处凹陷,狠狠按了下去!
“成巽!不要——!!”
赵政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绝望的颤音。他目眦欲裂,几乎是在吕成巽抬手的同时便不顾一切地飞扑上前,胸膛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温热的血瞬间渗出绷带,他却浑然不觉,只想抓住那只手,阻止那自戕般的动作——
但,还是晚了。
玉佩与疤痕接触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仿佛来自远古、轻微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咔嗒”轻响,如同沉睡千古的机簧终于被钥匙叩开。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强烈却不刺眼的青色光柱,猛地从吕成巽心口那玉佩镶嵌处爆发出来。
那光芒并非火焰般灼热,反而带着一种浩瀚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与星空最远处的古老气息,瞬间吞没了他清瘦的身影,连同他脸上那抹破碎的笑容。
光柱并未停留,如同活物般沿着祭坛中央那巨大的青铜圆盘上刻画的、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符箓纹路与山川鸟兽图形,疯狂地蔓延、流淌、点亮——
所过之处,青铜发出低沉的嗡鸣,上面沉积了千年的尘埃与锈迹簌簌剥落。
整个古老的祭坛,不,是整个山腹、整片依托的山脉,都开始剧烈地震动、战栗起来!脚下传来的不再是先前机括运转的闷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宏大、仿佛来自大地脏腑的咆哮与翻身,如同一条沉睡了万载的巨龙被强行惊醒,正在地底痛苦而愤怒地扭动身躯!
穹顶的星图彻底疯狂。
九颗连珠的主星光芒暴涨,投射出的光线不再稳定,在岩壁与地面上狂乱地扫动、跳跃、重组。光芒扫过之处,竟匪夷所思地映射出外界山峦正在发生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
大地龟裂,如同被无形巨斧劈开狰狞的伤口;山峦移位,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日军架设了大量精密测绘仪器、作为临时指挥与勘探核心的那处隐蔽山坳,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崩解,被翻滚如沸的土石巨浪彻底吞没、掩埋!
洞外,透过岩石的缝隙与地底传来的震颤,隐约传来了日军惊恐到极致的、变调的呼喊与濒死的惨叫,但这一切声音,迅速被更加浩大、更加狂暴的、仿佛天地本身在怒吼的地动山摇巨响所彻底淹没、吞噬。
“走——!!”
老秦头用那根看似普通却坚不可摧的竹杖,在剧烈震动、碎石开始坠落的祭坛地面,朝着某个特定的方位,重重一顿!杖尾所点之处,一块厚重的石板应声滑开,露出了下方一条更为狭窄、幽深、散发着刺骨寒意与更浓郁土腥气的暗道,不知通往何处更深的幽冥。
老人回身,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与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龙脉反噬,地气彻底暴走!这里马上就要天塌地陷,彻底埋葬!不想一起殉了这千古祭坛,就快走!!”
赵政什么都听不见了,眼中只有那片正在缓缓黯淡、却依旧包裹着吕成巽的青色光晕。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进那尚未完全消散的光柱范围,碎石砸在肩背也毫无所觉,只奋力伸出手臂,将光芒中心那软倒下去的、冰冷单薄的身体,死死地、用尽毕生力气地揽入自己怀中。
入手处一片刺骨的冰凉。那枚玄鸟玉佩仿佛已经彻底融入了吕成巽的血肉骨骼,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轮廓印记,表面的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黯淡、灰败下去,如同燃尽的余烬。吕成巽脸色苍白得透明,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仿佛刚才那一下,不仅抽干了他所有的生命力,连魂魄都随着那爆发的青光一同燃烧、献祭给了这片古老而愤怒的山河。
“走啊——!!!”
赵政双目赤红,如同负伤的孤狼发出最后的咆哮,将吕成巽冰冷的身躯紧紧打横抱起,用自己的胸膛护住他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机。在老秦头急促的指引和队员们拼死抵挡坠落碎石的掩护下,他一头扎进那条未知的、仿佛通向地狱深处的狭窄暗道,义无反顾。
在最后一块万钧巨石轰然落下、夹杂着无数碎裂的青铜与岩块、即将彻底封死祭坛入口的瞬间,赵政在疾奔中猛地回头,望了那即将永坠黑暗的祭坛最后一眼——
在崩塌的碎石尘埃与尚未完全散尽的、微弱如萤火的青色光晕交织中,他恍惚看见,祭坛中央那巨大的青铜圆盘上,被吕成巽鲜血浸润过的地方,正缓缓浮现出一幅完整而清晰的、光芒流转的九州山河图——
那图中,山脉起伏如龙,江河奔流如带,而吕成巽洒落其上的鲜血,正沿着图中黄河与长江的古老脉络,缓缓蜿蜒流淌,无声无息,却仿佛给这片在黑暗中沉浮了太久、承受了太多创伤的土地,注入了最后一抹悲怆而炽热的、属于守护者的生命力……
三个月后,潼关前线军部,机要室。
一份来自敌后情报网最高级别的绝密电文,被译电员以颤抖的手呈送到参谋长陈启明面前。电文内容极其简短,却字字千钧:
“秦岭黑水峪区域,于亥月丑日发生原因不明之特大山崩地裂,方圆十数里地貌发生显著改变,多处山体移位,河谷堵塞。据悉,日军一支携有大量高精度测绘仪器及探矿装备、由著名文化间谍小野龟一郎亲自率领之重要勘探队,于事故发生时恰处核心区域,此后彻底失联。经多方交叉验证,该勘探队全员……推定已尽数罹难,尸骨无存。”
同日,西安城内,一家颇具影响力、背景复杂的报纸《西京日报》,在第三版一个极不起眼的边角,刊载了一则语焉不详、被当作奇闻异事处理的短讯:
“近日有樵夫于黑水峪山崩处外围樵采,拾得数片残破古玉碎片,上有玄鸟腾云纹样,做工古拙。奇异者,据称此玉片遇人血即自发轻微鸣响,声如秋蝉泣露,寒夜闻之,凄然欲绝云云。”
赵政的办公室里,炉火微弱。他默默拿起剪刀,将报纸上这则不过百字、淹没在无数杂乱消息中的“趣闻”,仔细地剪裁下来,边缘齐整。然后,他打开办公桌最底层一个沉重的、带着锈迹的铁盒。
盒子里,没有文件,没有勋章,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枚曾经温润生光、如今却彻底失去所有光泽、变得灰扑扑如同最普通河滩卵石的玄鸟玉佩,静静地躺在一块墨绿色的绒布上。
另一样,是几个月前,吕成巽留在砖窑短剑上、用秦篆刻下的“日、水、指”三个字的拓片,纸已泛黄。
赵政将新剪下的报纸残片,轻轻放在那枚死寂的玉佩旁边。然后,他缓缓合上铁盒,扣上铜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将一段惊心动魄、浸透血火与山海之重的岁月,也一同深深锁了进去。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木质窗棂。一股凛冽的寒气立刻涌入,冲散了室内凝滞的暖意。
窗外,已是初冬。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细碎而洁净的雪花,正从无边无际的穹窿中静静地、无声地飘落,旋转,坠落。
它们缓缓覆盖在远处苍茫逶迤、沉默如巨兽的秦岭山峦之上,覆盖在刚刚经历过血战、尚未完全愈合的潼关隘口,覆盖在每一片浸透了鲜血与眼泪的土地上。
白雪皑皑,天地一色,仿佛为那些永埋山腹的忠魂、为那片被炽热鲜血与冰冷牺牲反复浸透的破碎山河,披上了一层厚重而素洁的、属于冬季的缟素。
而他身后,里间简陋却洁净的床榻上,经过数月近乎奢侈的、倾尽全力的精心调养,那个从幽冥边界被强行拽回的人,伤势终于趋于稳定。吕成巽沉睡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游丝般随时会断绝。只是他即使在睡梦中,清隽的眉宇也微微蹙着,仿佛仍被困在某个醒不来的梦魇或沉重的责任里。
苍白的嘴唇无意识地轻轻翕动,溢出几声破碎模糊的呢喃,断断续续,依稀可辨是古老《楚辞》中,穿越了千年时光的残句: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