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寒夜将尽 ...

  •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楚辞·九歌·国殇》

      民国二十七年冬的第一场雪,来得又急又猛,像是要把这年所有的血污、硝烟、悲恸都一并掩埋。不过一夜之间,便将整个咸阳古城覆盖在了一片肃穆无言的银白之下。
      易风社的废墟在厚厚的积雪中静默矗立,那些焦黑的梁木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脆弱的光泽,像是岁月凝固了无数未及流尽、便已冻结的泪痕。
      更夫老李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破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走过空旷无人的长街。他的梆子声在万籁俱寂的雪天里显得格外苍凉悠远,“笃、笃、笃”,与天地间簌簌的落雪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古老的招魂曲。偶尔,他会扯开嘶哑的喉咙,唱几句含混的戏文,那唱词在寒风中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渺茫到近乎悲怆的希冀:
      “雪覆古城春不远哎——来年花开……并蒂莲——”

      骊山深处那个临时医疗点,在吕成巽情况稍稳、勉强从鬼门关拉回半条命后,便已秘密撤除,抹去一切痕迹。
      陈启明动用了最可靠的关系网,将赵政和仍需绝对静养的吕成巽,转移到了泾河畔一处看似普通、实则壁垒森严的农家小院。这里是地下党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交通站,院墙高厚,屋舍结实如堡垒,更关键的是,后院一道不起眼的柴门推开,便是陡峭的河岸,有暗藏的小舟和早已探明的洄流路线,直通奔流不息的泾水河滩,可谓进退皆宜,也绝了被人瓮中捉鳖的后患。
      吕成巽自黑水峪那场惊天动地、几乎耗尽他所有生机的变故后,昏迷了整整七日。这七日,于赵政而言,不啻于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拉锯战。吕成巽高烧反复,如同置身炼狱火海,几次濒临崩溃;伤口数次化脓感染,溃烂的皮肉散发出不祥的气味,连随行经验最丰富的医官都暗自摇头,背着人叹气,觉得这盏油灯,怕是真要熬干了。
      赵政几乎是不眠不休地钉在他的病榻前。用干净的、煮过的软布蘸着温热的清水,一点点、极其耐心地润湿他那干裂得起皮、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用拧得恰到好处的热毛巾,一遍遍擦拭他因高热而滚烫得吓人的额头、脖颈和掌心,试图将那不属于活人的温度降下去。他几乎不吃不喝,眼窝以惊人的速度深陷下去,布满血丝,胡子拉碴,整个人瘦脱了形,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不肯倒下。
      某个风雪咆哮、仿佛要将屋顶掀翻的深夜,吕成巽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抽搐起来,身体弓成可怕的弧度,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咯咯声,随即猛地呕出大口大口的、混着可疑暗色内脏碎片的黑血——
      赵政想也没想,扑上前徒手去接,那滚烫粘稠、带着刺鼻腥气的血液溅了他满手满胸,与他贴身佩戴、如今已彻底失去光泽、灰败如死物的那枚玄鸟玉佩混杂在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留下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污迹。
      “撑住…成巽,撑住…”他紧紧握着吕成巽冰凉得如同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死死抵着对方汗湿凌乱的额发,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漏了风的旧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颤抖,“你说过的…要亲眼看着我…收复这片破碎山河…你答应过的…不能…不能不算数…”
      不知是不是这句混杂着哽咽、绝望与最后祈求的呼唤,真的穿透了生死之间的厚重迷雾,触碰到了那人沉沦的意识深处。后半夜,风雪渐歇,吕成巽那如同风中残烛般、仿佛下一口气就会彻底断绝的微弱呼吸,竟奇迹般地、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平稳了下来,虽然依旧轻浅,却终于有了绵长的节奏。
      破晓时分,肆虐了一夜的风雪停歇,窗外积雪的反光映亮了粗糙发黄的窗纸,室内有了一种朦胧的、近乎圣洁的微明。吕成巽长长的、沾着湿气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他涣散无焦的目光在虚空中游离、飘荡了片刻,如同迷途的孤魂寻找归处,最终,一点点、吃力地凝聚,落定在咫尺之外,那张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写满了极致疲惫与更深重担忧的脸上。
      他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看起来…真像…逃难的…”
      赵政先是一愣,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没听清,又仿佛不敢置信。随即,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红着眼圈,咧开嘴,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声,笑着笑着,终于控制不住地把脸深深埋进对方瘦削得硌人的颈窝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滚烫的液体浸湿了对方冰凉的单衣。
      那枚同样冰凉的玉佩,硌在两人紧贴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之间,沉默地见证着这场跨越生死界限后,劫后余生的、悲喜交织的相拥,仿佛成了两颗心脏之间,最沉重也最坚固的印证。

      此后一个多月,吕成巽的状况如同这严冬的天气,时好时坏,阴晴不定。但清醒的时刻终究是渐渐增多了,虽然依旧十分虚弱,大半时间仍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
      稍微清醒些、有力气撑住眼皮时,他便被赵政用最轻柔的动作小心扶着,倚靠在垒起的、带着阳光晒过气味的被褥和枕头上,静静地、近乎贪婪地看着赵政在炕桌上铺开那些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军事地图,对着上面密密麻麻、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标记,眉头紧锁地推演、计算,偶尔用铅笔写下几个字,或重重划掉一条线。
      他的右手腕骨,在黑水峪的混乱中被重物砸压,伤势极重,即便将来骨头能够长拢,也必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灵活度大减,怕是再也无法恢复如初,更遑论再登台演出那些需要极端精细控制力与表现力的繁复做派、指法了。对于一个将舞台视作半条生命的名角而言,这几乎是宣告艺术生命的终结。但吕成巽对此似乎异常平静,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自己被固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
      他还能用左手执笔。虽然起初歪歪扭扭,力不从心,但他固执地练习。常常在赵政能找到的废报纸边缘空白处,或是一些零散的、不知从何处撕下的粗糙纸片上,用左手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写下自己断断续续回忆起来的、关于黑水峪内部地形、日军活动规律、以及小野等人谈话中泄露的零星信息:
      黑水峪东南方向,直线距离约三里…一处形似卧虎的山崖背面…疑似建有极其隐蔽的无线电塔基,有伪装…
      小野…随身总是带着一个棕褐色皮质公文包,从不离手…里面…除文件外,似乎还有一卷《禹贡》古本残篇,羊皮封面,边缘有烧灼痕迹,似经火劫…
      听他们用日语低声交谈的碎片…似乎…在峪内某处溶洞深处,找到了可能与传说中失踪的“雍州鼎”铸造地点相关的线索…有特殊的矿物反应…
      这些信息看似琐碎、不成系统,却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赵政和陈启明以最高级别的警惕,通过隐秘而复杂的地下渠道,小心翼翼地、源源不断地送往延安。同时,也经过谨慎的筛选与处理,择其要者,以特殊方式辗转传递至重庆方面。每一份情报的送出,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与期待。
      某一天,陈启明亲自冒着未化尽的积雪与刺骨寒风,秘密来到这座僻静的小院。他带来了一封来自遥远后方的回电,神色复杂,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振奋,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沉甸甸的感慨。他抖落肩上的雪花,压低声音对靠在炕上的吕成巽说道:
      “云岫先生,根据你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提供的这些信息,我们联合地方上的游击队同志,已经成功端掉了日军在秦岭北麓秘密设置的三个重要测绘点,缴获了一批极其精密的测绘仪器和未及销毁的机密文件,给了他们沉重一击。另外……军统那边,似乎也通过其他渠道收到了类似的风声,据我们最可靠的内线消息,戴笠亲自就此事向委员长写了专题报告,内容……对你颇为肯定。”
      吕成巽静静地听着,苍白消瘦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既无欣喜,也无激动,目光却悠悠地越过陈启明的肩膀,投向窗外那一片被冬日稀薄阳光照得有些刺眼的、白茫茫的雪野,仿佛要透过这覆盖一切的肃杀与寒冷,看到秦岭深处那些依旧在沉默中流血的山峦,看到更远、更不可知的未来。沉默了良久,久到陈启明以为他不会回应时,他才轻声开口,声音虽弱,气息不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清晰与穿透力:
      “我娘…生前曾经反复对我说过,那九鼎,镇守的从来不是一家一姓的王权国祚,而是这九州大地之上,千秋万代的……民心向背。”

      转眼又到了腊月初,天气难得放晴了几日,连日的积雪在冬日稀薄却温暖的阳光下开始缓慢消融,闪烁着细碎如钻石般的光芒。吕成巽的身体如同这解冻的大地,终于恢复了些许微弱的气力,已经能在赵政或老李小心翼翼的搀扶下,慢慢下地,在院子里极其缓慢地走动几步了。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他披着赵政那件半旧的、带着洗不净的硝烟味和他自己熟悉体温的军大衣,独自站在被清扫出一小片的院落中央,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着头顶那一方被屋檐切割出的、清澈湛蓝到近乎虚幻的天空,以及屋檐下垂挂着的、正在阳光下滴滴答答融化坠落的晶莹冰凌。
      院墙外不远处,泾河宽阔的河面早已结了厚厚的冰,冰层在阳光下泛着青白色的冷光。冰层之下,隐约能听到河水在坚冰禁锢下依旧奔流不息的、沉闷而执拗的声响,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仿佛这片古老大地沉稳而坚韧、永不停歇的心跳。
      更夫老李提着一小袋勉强置办来的、简单的年货——半袋杂合面,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几棵蔫了的白菜——推开虚掩的院门。他将东西放在避风的屋檐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东西、叮嘱几句便匆匆离开。他站在原地,拍打着身上的寒气,目光却越过院子,落在吕成巽那个裹在宽大军大衣里、显得愈发清瘦单薄的背影上,看了半晌,脸上惯常的浑浊与木然渐渐被一种异常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探究与激动的神情取代。
      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终于忍不住,开口唤道,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
      “娃儿,你…你过来。”
      吕成巽闻声,微微一怔,缓缓转过身来。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更显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感。他看着老李那异常严肃、甚至有些紧绷的神情,没有多问,只是依言,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老李等他走近,盯着他的眼睛,又犹豫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几乎是耳语般问道:
      “你…你心口那个印记,就是…玉佩嵌进去的地方…能不能…再给叔仔细瞧瞧?”
      吕成巽的目光与老李对视片刻,那目光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暗流涌动。他没有询问原因,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抗拒,只是默默地、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了棉袍最上面的两颗盘扣,又轻轻扯开里面单薄内衣的领口,袒露出那片白皙瘦削、依稀可见肋骨的胸膛。
      心口处,那个曾经嵌入玄鸟玉佩、引发天地异变的凹陷已经基本被新生的、颜色略浅的皮肉覆盖、愈合,但依旧留下一个浅淡的、却轮廓异常分明的玄鸟形状痕迹,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胎记,又像是某种古老契约烙下的永恒徽记。
      老李上前两步,凑得更近。他伸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冻疮和无数细小裂口的粗糙手掌,悬在吕成巽心口那片印记的上方,微微颤抖着,指尖几次几乎要触碰上去,却又像被无形的力量阻挡,最终蜷缩回来,始终没有真正落下去。他的嘴唇哆嗦着,呼吸变得急促,那双看惯了生死、总是一片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激动,以及一种近乎敬畏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纹路…这形状…不会错…这是…这是‘守陵人’一脉…代代相传、只在嫡系长子心口显现的血脉胎记啊!”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吕成巽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出被尘封千年的真相,“你们…你们吕家,莫非…莫非真是世代为始皇帝守陵护灵的后人?!那九鼎之谜…那些先秦兵符的铸造…”
      院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只有远处泾河冰层下沉闷的流水声,和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拂落檐上残雪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吕成巽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空气侵袭着裸露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得知“身世”的激动或恍然。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心口那片浅淡的印记上,思绪却仿佛瞬间飘得很远很远——
      想起无数梦境中,北平沦陷前夜,母亲在摇曳的烛火下那决绝而深意无穷的眼神;
      想起师父在他成年那日,神色郑重地交给他的那把钥匙,以及随之打开的、那间尘封多年、堆满了从他幼年家中秘密转移出来的、堆积如山、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先秦残卷、竹简、帛书的密室;
      更想起,在黑水峪那古老得仿佛不属于人间的祭坛上,当玉佩嵌入心口的刹那,那仿佛与整座秦岭山脉同呼吸、与脚下亘古大地血脉相连的、灼热到几乎焚毁灵魂、又冰冷到冻结时间的奇异共鸣…
      那些散落的、模糊的、曾被当作家族秘辛或个人命运的碎片,在这一刻,似乎被老李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强行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又沉重到无法背负的古老真相。
      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然后,他缓缓抬起手,动作稳定地将敞开的衣襟重新拢好,系上扣子,将那片印记,连同它可能承载的千年重负,再次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归于平静。
      恰在此时,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晶莹剔透的雪花,悠悠扬扬,恰好粘在他纤长浓密的睫毛上,停留了一息,很快便被体温融化成一颗细小而冰凉的水珠,顺着眼角悄然滑落,如同一滴来不及流下便已风干的泪。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老李激动的脸庞,望向院墙外那片被积雪覆盖、寂静苍茫的天地,声音平静而清澈,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坚定:
      “李叔,那些…太久远的事情了。久到…连史书都记不清了。”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是中国人。”

      是夜,赵政被一份加盖了绝密火漆、措辞严厉的紧急军令召回军部。前线局势又有新的变化,需要他立刻参与最高级别的作战会议。临行前,他将自己那把贴身携带多年、枪柄都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勃朗宁手枪仔细检查了弹匣,然后塞进吕成巽微凉的手中,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不安:
      “拿着,防身。这里的防卫虽然周密,但…以防万一。在这里…好好休养,等我回来。”
      吕成巽却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接那沉甸甸、带着硝烟与机油味的手枪。他转而从自己枕下,摸出那柄剑格镶嵌玄鸟玉饰、曾指引他们找到彼此的短剑,用尚能活动的左手,紧紧握住。
      剑格上的玉石依旧黯淡无光,灰扑扑的,仿佛所有的灵性与光华都已在那场祭坛的惊天变故中燃烧殆尽,彻底死去。但握在掌心时,贴近皮肤,却又能隐隐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生命余烬般的暖意,若有若无,却固执地存在着。
      “有这个,就够了。”他看着赵政,眼神沉静如古井,深处却流转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与信赖,仿佛在说,这柄剑曾指引你找到我,如今,它也能护着我,等你回来。
      赵政凝视他片刻,喉结滚动,最终没有再坚持,只是用力握了握他冰凉的手,将那份担忧与嘱托,尽数压在了这一握之中,然后转身,大步踏入门外呼啸的寒风与沉沉的夜色里。
      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开始只是细碎的雪沫,很快便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覆盖了寂静的院落,覆盖了远山模糊的轮廓,也覆盖了所有离人匆匆离去的、深浅不一的足迹,将一切痕迹都温柔而残酷地抹平。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只有雪落沙沙。远处,隔着厚重的雪幕与遥远的距离,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一连串沉闷而剧烈、仿佛大地肺腑在爆炸的巨响!轰!轰隆隆——!震得窗纸簌簌乱抖,连炕桌上的茶碗都微微跳动着,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吕成巽猛地从浅眠不安中惊醒,心脏骤然缩紧。他一把抓过枕边的短剑,披上外衣起身,几步冲到窗边,用力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粒立刻扑了满脸。
      透过迷蒙的雪夜,他看到东南方的天际,那片本该漆黑如墨的天空,此刻竟泛着一种不祥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诡异红晕,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将飘落的雪花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色泽。那红晕还在不断扩散、加深,伴随着隐约传来的、更加密集而混乱的枪炮嘶鸣与隐隐的人声鼎沸。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院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狠狠撞开!更夫老李提着那根梆子,带着满身的雪花、泥泞和前所未有的惊惶,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颤,破了音:
      “娃儿!不好了!出大事了!鬼子…鬼子他娘的发疯了!把泾河大桥…给炸了!!”
      他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破碎在寒冷的空气中,又一个更加狼狈、更加急促的身影,几乎是从院墙上翻跌下来,连滚带爬地扑进院子,重重摔在积雪里,溅起一片雪雾。
      是郑老幺。
      他满身都是硝烟熏燎的焦黑,脸上带着新鲜的血痕和污泥,身上的棉袄被划开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棉絮。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抬起头,目光仓皇地扫过院子,最终落在闻声从屋里疾步走出的吕成巽身上。
      在看到吕成巽的瞬间,这个向来坚毅沉默、如同山石般的汉子,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眼眶瞬间通红,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块:
      “吕先生…参谋…赵参谋他…他…”
      吕成巽只觉得那股一直缠绕心脏的冰冷毒蛇猛地昂首,毒牙狠狠噬下!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全部凝固、冻结,连思维都停滞了。他手中那柄一直紧握的、带着微弱余温的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坚硬的雪地上,溅起几点雪屑。
      “桥…桥塌的时候…”郑老幺举起手中紧紧攥着的一样东西——那是半截望远镜的残骸,镜筒被烧得焦黑扭曲,镜片破碎,只剩下模糊的框架,上面依稀可辨熟悉的磨损痕迹——那是赵政平日从不离身、用来观察地形敌情的望远镜!“参谋…他还在对岸…指挥弟兄们最后一批撤离…炸弹…炸弹是从水底起来的…桥一下子…就断了…我们…我们只找到了这个…”
      他哽咽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让他几乎崩溃:“河水太急…炸开的冰窟窿…根本…根本过不去…对岸全是鬼子…我们冲了几次…死了好多兄弟…还是…”
      后面的话,他已经泣不成声,高大的身躯在雪地里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
      吕成巽身体猛地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他伸手,死死扶住身旁冰冷刺骨的门框,指甲深深抠进粗糙的木纹里,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站稳,强迫自己从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冰冷与虚无中挣脱出来。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雪地里那柄静静躺着的短剑上。玄鸟的纹路在雪光与远处天际诡异红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冰冷,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只是一件死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然后,他松开了抠着门框的手。弯下腰,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地,将短剑从雪中捡起。冰凉的剑柄入手,那丝微弱的暖意似乎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寒。他用衣袖,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掉剑格和剑身上沾染的雪花与污迹,玄鸟的轮廓在擦拭后愈发清晰。
      他直起身,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越过漫天飞舞的、无声落下的雪花,笔直地、一瞬不瞬地望向东南方——那片被爆炸、火光、硝烟与不祥血光彻底染红的天空。清冷的雪光与远处妖异的红光交织,照亮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近乎可怕。
      然而,在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最深处,却有一种比远处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热、比坠落的冰雪更加冰冷、比万丈深渊更加决绝的东西,在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燃烧起来,炸裂开来,照亮了瞳孔里最后一点属于“生”的微光。
      “备船。”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仿佛金石相击般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声与远处隐隐的喧嚣。
      老李大惊失色,几乎是扑过来,一把死死抓住他握着短剑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
      “娃儿!你疯了不成!现在河面全是被炸开的冰凌,乱撞乱冲,跟刀子一样!鬼子在对岸肯定还有埋伏,就等着人过去送死!这时候过河,十死无生!就是去送死啊!!”
      吕成巽轻轻、却异常坚定地挣开了老李的手。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着对岸那片燃烧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呼唤着他。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雪地上:
      “他若死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令人心悸的决绝,“我陪他。”
      顿了顿,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剑,剑尖指地,玄鸟昂首。
      “他若还活着,”声音里骤然迸发出一种斩钉截铁、近乎盲目的、燃烧着全部生命与信念的力量,“我去接他回家。”

      破晓时分,天色将明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河面,风雪依旧肆虐,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泾河宽阔的河道失去了往日的平缓,被接连的爆炸和塌陷的冰层搅得如同沸腾的怒海,浊浪裹挟着大大小小、边缘锋利如刀的冰凌,疯狂地撞击、撕扯着一切。
      就在这近乎毁灭的狂暴中,一叶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小木船,如同扑火的飞蛾,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相对平静的北岸。船身在与第一道浊浪接触的刹那便剧烈地颠簸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它终究没有被立刻掀翻或撕碎,而是顽强地、以一种近乎悲壮的速度,冲破重重阻碍,一寸一寸,艰难无比地,向着对岸那片被硝烟、火光与不祥血色彻底笼罩的土地驶去。
      船头,一道清瘦得仿佛能被风吹走、却又挺直如修竹的身影执剑而立。
      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落在他乌黑的发间,落在他沾满水珠的睫毛上,落满他单薄的肩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在晦暗的天光下,如同披上了一层无声而冰冷的缟素,为他此行平添几分殉道般的肃穆与决绝。
      泾水在船下呜咽奔流,那声音不再清澈,而是浑浊、低沉、充满了狂暴的力量与无尽的悲怆。水浪撞击着船舷、冰凌,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夹杂着远处依稀可辨的、断续的枪炮嘶鸣,仿佛这古老的河流本身,也在这战火与离乱中苏醒,正用尽全力,吟唱着一曲千年不变、关于生离死别、关于孤独守望、关于执着追寻的、浸透了血与泪的古老歌谣:
      “岂曰无衣兮——”
      风声呜咽,如同旷野中无数徘徊的魂灵在和声。
      “与子同袍——”
      浪涛拍岸,是这沉默大地最沉重而悲怆的应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