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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泾河不渡 ...

  •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离骚》

      破晓的泾河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硝烟与尚未散尽的雪雾之中,天光吝啬,视野模糊。吕成巽立在剧烈颠簸的船头,单薄的青衫紧贴在身上,被凛冽如刀的河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老秦头沉默地、用尽全力摇着橹,枯瘦如老竹的手臂每一次发力都鼓起青筋,让这叶扁舟在犬牙交错的浮冰间惊险万分地穿行、扭转,木头与冰凌摩擦的尖啸声不绝于耳。
      “左满舵!”吕成巽突然厉喝,声音在风浪中显得异常尖利。
      话音未落,一块门板大小的厚重浮冰裹挟着浊浪,几乎是贴着船舷擦过!冰棱刮擦着船尾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哑撕裂声,木屑飞溅。小船猛地倾斜,险之又险地避开。
      对岸的爆炸声随着天色渐明而稀疏下来,渐至停歇,唯余建筑物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在晨风中显得空旷而诡异。浓烟贴着地面翻滚,与尚未散尽的雪雾混在一起,遮蔽了视线。
      船行至断桥残骸下游约半里处,吕成巽目光如电,死死锁定某处河岸,断然道:“靠岸。”
      那是一片被猛烈爆炸彻底炸塌的河堤,冻土翻卷,碎石狼藉,扭曲断裂的钢筋如同垂死巨兽的森白肋骨,狰狞地从泥土和冰层中刺出,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地势险恶,绝非理想的登陆点。老秦头眉头紧锁,正要质疑,却见吕成巽已不等船只完全靠稳,纵身一跃,轻盈却决绝地踏上了那片破碎的河岸,手中短剑在熹微的晨光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雪地尚未被完全践踏,上面散布着触目惊心的痕迹——
      杂乱而密集的军靴印、拖拽形成的、已经冻结发黑的蜿蜒血痕、还有零星散落的、黄澄澄的三八式步枪弹壳,在雪地上格外刺眼。吕成巽的心猛地揪紧,他迅速蹲下身,指尖掠过一道深深刻进冻土里的、新鲜的刻痕。那是三道平行的横线,被一道竖线贯穿——正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离卦符号!
      “他在这里停留过,而且…头脑清醒。”吕成巽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然泄露出来的激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我们约定的暗号之一。离为火,亦代表‘南方有路’,或…‘光明在望’。”
      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立刻沿着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记号追踪下去。足迹、偶尔出现的卦象刻痕、被刻意折断指向特定方向的枯枝……这些微小的线索如同黑暗中的磷火,指引着方向。追出约二里地,痕迹最终消失在某个被炸得半塌、兀自冒着滚滚黑烟和热浪的砖窑前。窑口残破,扭曲的热浪让周围的景象都在微微晃动,空气里弥漫着焦糊与硝烟混合的刺鼻气味。
      吕成巽心急如焚,正要不顾一切冲入窑内查看,老秦头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等等!”
      老人浑浊的目光锐利如鹰,手中竹杖探出,极其小心地在窑口附近的焦土中拨弄了几下,随即挑起半截细若发丝、几乎与灰烬融为一体的金属线,线的一端还连着个不起眼的、被烧得发黑的圆柱体。
      “绊发□□。”老秦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小野这倭寇,倒是把这些下作把戏学了个十成十。”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开陷阱,踏入砖窑深处。内部光线昏暗,烟尘弥漫。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吕成巽的呼吸瞬间停滞——
      墙角一块相对平整的砖壁上,用已然发黑的血迹,画着一个完整的、方位清晰的八卦图!其中,代表“雷”的震卦符号,被特意加重描画,格外醒目刺眼。震卦,不仅象征雷霆震动,在赵政与他约定的暗语中,更明确指向“东方生路”!
      血迹旁的地上,散落着几页未被完全烧毁、边缘卷曲焦黑的图纸残片。吕成巽颤抖着手拾起,凑近微弱的光线,上面模糊的字迹和简图隐约可辨:“泾河…布防…薄弱点…”、“渡河…可行性…”。
      “他们在找新的渡河点。”吕成巽的声音干涩,指尖因愤怒和担忧而不受控制地发颤,“桥虽然炸了,但他们的物资、兵员运输线不能断……必须尽快打通。”
      就在这时,窑外突然传来清晰的日语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老秦头反应极快,一把将吕成巽推进一堆尚算完好的砖垛之后,自己则如同鬼魅般闪身隐入另一侧更浓重的阴影里,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
      三个全副武装的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警惕地摸进砖窑。刺刀在透入的微光中闪着冰冷的寒光。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戾的军曹,他环视一圈,用生硬而充满威胁的中文高声喊道:“赵桑!我们知道你藏在这里!出来!投降!”
      吕成巽紧贴冰冷的砖墙,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压到了最低。手中短剑悄然出鞘半寸,剑身冰凉。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也能听到日军皮靴踩在碎砖上的嘎吱声越来越近。一名日军的刺刀,已经试探性地朝着他藏身的砖垛缝隙捅来!
      就在刺刀尖即将触及砖块的刹那,侧面阴影中,老秦头那根看似普通的竹杖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弹射而出!杖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无比地击中最前面那名日军暴露的喉结!
      “呃!”一声短促的闷哼,那日军双眼暴突,手中步枪哐当落地,双手捂住喉咙踉跄后退。
      另外两名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一愣,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吕成巽已如同离弦之箭般从砖垛后闪出!短剑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干脆利落地抹过左侧日军的脖颈,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同时,他左手一扬,一把细密的石灰粉劈头盖脸洒向右侧日军的面门——这是旧时戏班武行行走江湖、防身御敌的土法子,虽不致命,却足以致盲扰敌。
      “啊——我的眼睛!”右侧日军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步枪胡乱挥舞。
      老秦头身影再动,竹杖如影随形,杖尾携着千钧之力,重重击在最后那名日军的天灵盖上!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那日军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瘫倒在地。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三名日军已然毙命。
      “快走!不能停留!”老秦头迅速俯身,扯下日军身上的弹药袋和两颗手雷,声音急促,“刚才的动静和惨叫,很快会把更多的鬼子引来!”
      他们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按照震卦指示的“东方生路”方向疾行。在一条几乎被积雪掩埋的荒径尽头,找到了一处半塌的废弃磨坊。吕成巽不顾危险钻入残破的磨坊内部,果然在厚重的石碾盘底部隐蔽处,发现了新的刻痕——这次是代表“风”的巽卦,指向东南方的崎岖山路。
      “他在有意识地带着我们绕开可能的埋伏和主力。”吕成巽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切实的希望火光,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些卦象的顺序和方位选择…不是随意刻的。他一定还记得黑水峪星图的部分规律,在结合地形,自创了一条最隐蔽的撤离路线。”
      追踪,判断,疾行。每一刻都紧绷如弦。
      正午时分,日头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投下些许惨淡的光晕。他们终于在一处背阴的、结了薄冰的山涧乱石堆后,找到了赵政。
      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壁,左腿用撕扯下的军装布料草草包扎着,厚厚的布料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的硬块,边缘还在缓缓洇出新的血迹。他的脸上、身上布满硝烟黑灰和干涸的血渍,嘴唇因失血和寒冷而呈现一种不祥的青紫色。当他的目光穿过散乱垂落的额发,看清那个逆着微光、踏着冰雪向他奔来的清瘦身影时,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与更深刻痛楚的光芒。
      “你……”赵政刚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便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颤抖,嘴角溢出带着气泡的血沫,“你不该来…这里太危险…”
      吕成巽一言不发,疾步上前,毫不犹豫地跪坐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伸出双手,用自己同样冰凉却稳定的衣袖,极尽轻柔地、一点点擦去赵政唇边和下巴上污浊的血迹,动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闭嘴。”吕成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打断了他未尽的劝阻,“我来接你回家。有什么话,留着回去,慢慢说。”
      他迅速而专业地检查赵政的伤势。子弹是从大腿外侧射入,斜向贯穿,留下前后两个狰狞的创口,皮肉翻卷,边缘已经肿胀发炎。万幸的是,没有伤及主要的动脉血管,否则他绝无可能撑到现在。但最令人心沉的是,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并且有向四周缓慢扩散的趋势,连流出的血液都带着异常的暗沉和粘稠感。
      子弹显然淬了毒。
      “七叶鬼灯笼的毒性,混合了某种金属毒素……”吕成巽眉头紧锁,喃喃自语,手指下意识地探入自己早已空空如也的衣袋和内衬——从黑水峪带出来的、那些救命的草药,早在之前照料赵政重伤时,就已经消耗殆尽了。
      老秦头俯身,凑近伤口仔细嗅了嗅,又用指尖沾了点渗出的黑色血液捻了捻,脸色凝重:“不止。是南边丛林里箭毒木的汁液,又混了汞化合物,歹毒得很。”他看向吕成巽,声音低沉,“除非能找到新鲜的车前鹤顶红,以毒攻毒,拔除深层毒性,否则……伤口会不断溃烂,毒素入心脉,神仙难救。”
      “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吕成巽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抬眼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白雪皑皑的山巅方向,眼神坚定,“往东五里,翻过这道山梁,有一处温泉谷,因地热缘故,四季如春,草木不凋。我上次为戏班采买药材、探查路径时,曾远远望见过,那里极可能生长着车前鹤顶红。”
      赵政闻言,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吕成巽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指尖冰凉:“不行!那处温泉谷…地图上有标注,正在日军新设的前沿据点侦查范围之内!去那里,无疑是自投罗网!”
      “以你现在的状况,撑不过今夜子时。”吕成巽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他一根一根,缓慢而坚定地掰开赵政紧扣的手指,然后将那柄陪伴自己多日的玄鸟短剑,塞回赵政冰冷的手中,“握紧这个,守住这里,等我回来。”
      他起身时,赵政突然用尽力气,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成巽……若我……”
      “没有若是。”吕成巽停下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风雪中,他的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吹散,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眼神清亮而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赵政耳中,“你答应过的,要带我去看山河一统,太平盛世。赵政,君子一诺,重逾千钧。”
      说完,他不再回头,跟着老秦头,再次义无反顾地没入前方崎岖险峻、被积雪和迷雾笼罩的山林。
      山路比想象中更加难行,许多地方因爆炸和雪崩而坍塌,陡峭处几乎要手脚并用,贴着岩壁攀爬。在一个近乎垂直的转弯处,吕成巽突然停下脚步,目光敏锐地锁定岩缝中一株不起眼的、开着细小紫色花朵的植物。他小心地避开花茎上的尖刺,将它连根采下。
      “续断兰。”他将那株带着泥土清香的紫色小花小心收进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解释道,“虽不能解毒,但能暂时麻痹痛觉,减缓毒性向心脉蔓延的速度,争取时间。孙班主早年走南闯北时教我的,他说戏班里跌打损伤、意外中毒是常事,识些草药,关键时刻能救命。”
      老秦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你倒是学得杂,也学得用心。”
      “乱世之中,多一分本事,便多一分挣扎求存的可能,也多一分…护住想护之人的机会。”吕成巽轻抚怀中那柔弱却顽强的花瓣,眼前仿佛闪过易风社那些在伤病困苦中互相扶持、苦中作乐的岁月,闪过师父孙德禄手把手教他辨认草药时严肃而慈祥的面容。
      温泉谷果然如吕成巽所言,别有洞天。
      还未靠近,便能感觉到一股暖湿的气流扑面而来,与周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谷内水汽氤氲蒸腾,形成一片乳白色的浓雾,能见度极低。但在蒸腾的地热滋养下,各种在外界早已凋零的珍稀草药在此地却蓬勃生长,郁郁葱葱,恍若世外桃源。
      吕成巽凭借着对药性的深刻记忆和敏锐的观察,很快便在雾气缭绕的温泉边一块湿润的巨石旁,找到了他们此行最大的目标——车前鹤顶红。那是一种形态奇异的植物,根部形似车轱辘菜,茎秆顶端却盛开着一朵形似仙鹤头顶、通体赤红如血、仿佛在燃烧的奇异花朵,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妖异夺目。
      他心中稍定,正欲上前小心采撷这救命的药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赤红花朵的瞬间,谷口浓雾之外,突然传来了清晰的日语交谈声和皮靴踩踏碎石的声音!
      老秦头反应极快,立即吹熄了手中用以照明的、仅存的一点火折子,两人同时矮身,借着浓密的水汽和茂盛的植物,迅速隐入身旁一块温泉蒸腾出的、热气最盛的巨石之后,屏息凝神。
      脚步声越来越近,听声音竟有七八人之多,而且步伐沉稳,装备整齐,绝非散兵游勇。
      “……地图上标注的温泉点就是这里……”
      “……地质结构特殊,必须实地勘测,找到最稳固的河岸基底……”
      “……师团命令,最迟明晨,必须确定新的渡河点并完成工兵架桥准备……”
      透过重重雾霭的缝隙,能隐约看见一群穿着土黄色军服、背着测绘仪器和工具的日军工兵,在两名军官的带领下,停在了温泉边。他们展开防水地图,借助微弱的天光,仔细地比对、讨论着。为首的军官手指在地图上某处重重一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这里,河道拐弯处,水流相对平缓,水下岩层坚固。今晚午夜,工兵联队必须在此架设起可供辎重通过的浮桥!”
      吕成巽的心猛地一沉。他屏住呼吸,与老秦头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用几乎不可闻的气音低语:“看来,他们不只是在找路……是要在今晚,强渡泾河。”
      形势陡然变得极其严峻。他们藏身的巨石,距离那队日军不过十数步之遥,浓雾是他们唯一的屏障。任何一点轻微的声响或异动,都可能暴露行踪,引来灭顶之灾。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慢流逝。日军似乎并不急于离开,反而开始更详细地勘测周围地形,甚至有人取水样检测。一名工兵朝着吕成巽他们藏身的巨石方向走来,似乎想查看石后的情况。
      老秦头的手,缓缓摸向了腰间那根看似普通、实则内藏乾坤的竹杖,眼神锐利如即将扑击的苍鹰。吕成巽的手指,也悄然握紧了袖中短剑。
      就在那工兵的刺刀即将拨开巨石前藤蔓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嘭!!”
      谷口方向,突然传来尖锐的物体破空声,紧接着是手榴弹爆炸的巨响!浓雾被爆炸的气浪搅动得剧烈翻滚。
      谷内的日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枪口齐刷刷指向爆炸传来的方向,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杀气腾腾。
      “敌袭?!”
      “准备战斗!”
      短暂的骚动和日语呼喝响起。
      趁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间隙,吕成巽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他迅速将刚刚采到、尚带着湿泥的几株车前鹤顶红和其他辅助草药,一把塞进老秦头怀中,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地下令:“带回去!捣碎外敷伤口!内服少量根茎汁液!快走!”
      老秦头一愣,下意识想抓住他:“娃儿你?!”
      “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包括我。我对他们还有‘价值’。”吕成巽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水汽打湿、略显凌乱的衣冠,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近乎从容的平静,仿佛即将登台,而非赴死,“我去引开他们。你带着药,立刻从西边那条被杂草掩盖的小路离开,我记得那里有个早年猎户留下的、通往山涧方向的藤索道,应该还能用。”
      “可是你——”老秦头目眦欲裂。
      “走!”吕成巽低喝一声,用力推了他一把,然后,不等老秦头再说什么,他已经坦然转身,迈步走出了藏身的巨石和浓雾的遮蔽,身影在蒸腾的水汽中逐渐清晰。
      他径直走向那队惊疑不定、刚刚将注意力从谷□□炸转移回来的日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汽和残留的爆炸回音:
      “诸位,是在寻找合适的渡河点吗?”
      突然出现的人影让所有日军骤然一惊,枪口瞬间全部对准了他!为首的军官瞳孔收缩,厉声喝问:“什么人?举起手来!”
      “一个…恰好知道真正安全渡河点在哪里的人。”吕成巽停下脚步,面对众多黑洞洞的枪口,神色淡然,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云岫先生”的疏离与清傲,淡淡道,“泾河看似平缓,实则暗流漩涡无数,水下更有古人设置的沉木暗桩。选错地方强行架桥,恐怕桥未成,诸位便要先行一步,葬身鱼腹了。”
      这话显然精准地戳中了日军的痛点。军官眯起眼睛,挥手示意部下保持警惕,自己则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衣着单薄却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怀疑与审视:“你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知道泾河底下埋着什么。”吕成巽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日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军服,看到他们内心的贪婪与恐惧,“更知道…为什么最近贵军派出的几支工兵勘测小队,总是有去无回,连尸体都找不到。”
      这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日军中引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声议论。军官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最近确实接连有负责勘测渡河点的工兵小队在执行任务时神秘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成为困扰他们的一个诡异事件。
      轰隆!轰轰——!
      谷口方向再次传来更加密集、更加剧烈的爆炸声,紧接着是爆豆般急促的机枪扫射声和喊杀声!这一次,声势远比刚才要大得多,显然是有规模的部队在强攻谷口!
      军官的脸色骤然剧变,再也顾不得盘问吕成巽:“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攻击?多少人?”
      “是我们的接应部队!”老秦头按照吕成巽之前的指示,在浓雾掩护下,用尽气力高喊了一声,声音苍老却极具穿透力,同时,他悄无声息地向着西侧那条隐蔽的小路快速移动,怀中紧紧护着那救命的草药。
      谷内的日军顿时陷入更大的混乱。军官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吕成巽,又看了看谷口方向越来越激烈的交火声,眼中凶光一闪,似乎想将眼前这个神秘的中国人就地格杀或带走。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吕成巽突然动了!他并非逃跑,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向那名军官!袖中短剑滑出,在氤氲水汽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寒芒,直取对方毫无防护的咽喉!
      军官大吃一惊,急忙举起手中的南部十四式手枪试图格挡,同时身体后仰。刺刀与短剑的锋刃在空中碰撞,迸溅出几点火星!
      “你到底是什么人?!”军官惊怒交加,厉声喝问,同时指挥身旁的士兵:“抓住他!”
      “一个…不愿看到更多亡魂,沉入这亘古奔流的泾河底,永世不得安息的人。”吕成巽轻声说道,手中的短剑却舞动得越发急促、凌厉,招式并非军中搏杀之术,而是融合了戏曲身法与传统短兵技巧的独特路数,灵动诡谲,在狭窄的温泉边与多名日军周旋,竟一时不落下风。
      谷口的枪炮声愈发激烈,甚至能听到隐约的中文冲锋呐喊。军官脸色铁青,心知今日事不可为,再拖延下去恐怕要被包了饺子。他猛地从腰间掏出一颗烟雾弹,狠狠砸向地面!
      “嗤——”
      浓密的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吞噬了视线。
      “撤!改道下游渡河点!”军官不甘的声音在烟雾中响起,伴随着杂乱的撤退脚步声。
      待得烟雾被山风吹散些许,温泉谷中已只剩吕成巽一人独立泉边,微微喘息。他手中短剑垂下,剑尖滴落几滴不知是谁的鲜血,融入温热的泉水中,迅速消散。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弯腰,从依旧汩汩冒泡的温泉边缘,捞起了一件东西——是那名军官在匆忙撤退时,从地图袋中掉落的一页文件。纸张被水汽浸湿,但上面的字迹和简图依然可辨。那是一份标注着具体时间、地点、兵力配置的……今夜渡河作战的详细计划纲要。

      当夜,在吕成巽带回来的车前鹤顶红以毒攻毒、以及老秦头精湛的包扎处理下,赵政腿上的伤口终于停止了溃烂恶化,高烧也暂时退去。子夜时分,他于昏沉中悠悠转醒,意识尚未完全清明,便看见吕成巽正守在他的简易床铺边,就着一盏昏暗如豆的油灯,神情专注而凝重地研究着手中一页浸湿后又被小心烘干的纸张。
      “这是……”赵政声音嘶哑干涩,勉强开口。
      吕成巽闻声抬眼,眸中映着跳动的微弱灯火,却亮得惊人。他将那页纸轻轻递到赵政眼前,声音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前的沉重:
      “日军……今夜渡河强攻的详细计划。他们选定了下游一处河道拐弯点,要在午夜之后,架设浮桥,强行渡河。”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飘着细雪的夜空,一字一句道,“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不惜一切代价。”
      窗外风雪更急,呜呜咽咽,如同万千鬼魂在旷野中齐声悲鸣,应和着远处泾河永不止歇的、低沉而悲怆的呜咽。
      农家小院内,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门缝窗隙灌入的寒风中剧烈摇曳挣扎,将屋内几道人影投在斑驳粗糙的土墙上,扭曲晃动,如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吕成巽将那张从温泉谷带回、边缘还带着水渍和隐约硫磺气息的日军渡河作战计划,在炕桌上极其小心地铺展开来。纸张微皱,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符号、线条、日文假名和汉字混杂,透着冰冷的算计。
      赵政强撑着从炕上坐起,动作牵动腿伤,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呻吟。他的目光已全然恢复往日的锐利与专注,如同磨亮的军刀,死死锁定在图纸上。他伸出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沿着图纸上密密麻麻的标记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某个用红笔特别圈注、打了三个惊叹号的位置:
      “下游十里,老鹰嘴。”赵政的声音因虚弱而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这里河道陡然收窄,水流湍急如奔马,水下暗礁丛生,漩涡密布,自古以来就是渡河的天堑,船翻人亡的事故不计其数。”
      “正因如此,对岸守军才会在此处的布防相对薄弱,认为天险足以拒敌。”吕成巽立即接话,指尖轻点图纸上老鹰嘴附近略显稀疏的等高线和防御标记,随即移向另一处,“而且你看这里,东侧崖壁,几乎被苔藓和藤蔓完全覆盖的阴影处……地图上没画,但我记得,那里有一条前朝采药人冒险开凿的、近乎废弃的古栈道,窄如羊肠,年久失修,但若熟悉路径,或许能直通对岸山脊。”
      就在这时,老秦头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肩头、帽檐上积着未及拂去的雪花。他反手掩上门,搓了搓冻僵的手,声音带着风雪夜行的急迫:
      “探查清楚了。鬼子一个加强中队,配属工兵小队和最新式的德制折叠舟桥设备,正借着夜色和风雪掩护,往老鹰嘴方向急行军。看架势,是铁了心要在那里强行打开突破口。”
      赵政闻言,眼中厉色一闪,立即就要挣扎着下炕:“必须立刻通知军部,调整部署,同时派人抢占那条古栈道,迟了就……”
      话音未落,他因动作过猛,受伤的左腿猛地一软,身体踉跄向前倒去!
      “你别动!”吕成巽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因发力而绷紧、微微颤抖的肩膀,触手一片骇人的冰凉。他看着赵政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额角滚落的冷汗,声音严厉,“伤口再崩裂,毒素蔓延加速,就算华佗再世也难救你这条腿,甚至性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转向老秦头,“李叔,可有小路,能抢在鬼子大队抵达之前,绕到他们前头,甚至…抢先一步登上老鹰嘴东侧崖壁?”
      老秦头眯起那双看惯山形水势的老眼,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显得愈发深邃,如同这秦岭山脉的沟壑。他沉吟片刻,手中竹杖无意识地在泥地上划拉着:
      “倒是有条老辈采药人传下的秘径,知道的活人,这世上怕是超不过三个手指头。不过……”
      他顿了顿,竹杖在地上画出一条极其曲折、几乎拧成麻花的线,杖尖点在某个位置,用力一顿,“要过‘一线天’。那地方,是两座山硬生生被雷劈开的缝,最窄处,胖点的人得吸着肚子、侧着身、贴着冰冷的石壁一寸寸挪过去,脚下就是百丈深的黑渊,阴风灌上来,鬼哭狼嚎。平日里晴天朗日,经验最老道的采药人走过去都要拜山神,何况是这般伸手不见五指、风雪迷眼的鬼天气。”
      “就走这条路。”吕成巽几乎是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他转身,从自己那个简单的行囊深处,取出一卷特制的、泛着暗哑光泽的丝绳。这绳子看似不起眼,却比寻常麻绳坚韧数倍,是易风社当年重金购来、用于《天河配》等戏中“织女”高空飞舞特效的器具,承载过人命,也见证过无数次彩排的惊险。
      郑老幺一直在院门外阴影处警戒,耳朵捕捉着风中的一切异响。见吕成巽收拾妥当出来,他立刻悄无声息地迎上前,压低声音:
      “吕先生,参谋的伤势……”
      “需要你,带上两个身手最利落、最熟悉山地、胆子最大的弟兄,跟我立刻去老鹰嘴。”吕成巽将手中丝绳利落地分作三卷,递给郑老幺一卷,“鬼子要在那里强行架桥渡河,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前面,至少要摸清那条古栈道的情况,伺机破坏,拖延时间。”
      “明白!”郑老幺没有丝毫迟疑,接过丝绳,“二虎和小顺子都是打小在山里钻的野猴子,攀岩走壁跟玩儿似的,闭着眼都能在悬崖边上走钢丝。我这就去叫他们。”
      一刻钟后,一行五人——吕成巽、老秦头、郑老幺,以及被点名的二虎和小顺子,两个精悍如豹、眼神机警的年轻士兵——在老秦头的带领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没入屋外狂暴的风雪之中,很快被无尽的黑暗与白色吞没。
      所谓的一线天,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亲临,才知其恐怖。那果然是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悬崖之间,一道深不见底、宽不足三尺的天然裂缝。站在入口,便能感受到从地底深渊倒卷上来的、凄厉如鬼哭的狂风,裹挟着冰粒雪片,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站不稳脚。最窄处,岩壁上湿滑冰冷的苔藓和冰棱,几乎要蹭到鼻尖,呼吸间全是土腥与霜冻的气息。
      吕成巽深吸一口冰寒刺骨的空气,打头阵。他将丝绳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交给身后的郑老幺,然后转过身,后背紧贴着湿滑冰冷、凹凸不平的岩壁,面朝外,开始一寸寸、极其缓慢地向裂缝深处挪动。
      风雪立刻包裹了他,冰雪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青衫和绑腿,寒冷如同无数细针,穿透皮肉,直刺骨髓,四肢迅速变得僵硬麻木。但他眼神专注,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小心,寻找着岩壁上任何微小的凸起或缝隙借力。
      就在即将通过最狭窄、风力也最猛的那段险口时,他右脚试探着踩下的一块风化了不知多少年的岩石,突然毫无征兆地松动、碎裂!
      “小心——!”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郑老幺反应快如闪电,低喝声中,一只手已如铁钳般伸出,死死抓住了吕成巽腰间的武装带,另一只手和身体则死死抵住岩壁,险险将他下坠之势稳住。
      碎石哗啦啦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连回声都听不见。
      吕成巽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了几下。他没有立刻继续前进,而是就着郑老幺稳住他的姿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刚才踩塌处附近的岩壁。就在他头顶斜上方,几道新鲜的、与古老岩壁格格不入的刮痕,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示意郑老幺稳住,自己则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刮痕。痕迹很深,边缘锐利,带着金属摩擦石质的独特质感。
      “是刺刀鞘,或者枪托上的金属部件,强行挤过时留下的刮痕。”吕成巽的声音在风啸中显得很轻,却带着寒意,“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有人在我们之前,也走过这里。”
      老秦头在后面听得真切,他努力侧身,凑近那处岩壁,不仅用眼睛看,更俯下身,极其仔细地嗅了嗅岩缝中积存的、尚未被完全吹散的细微气味。
      “是鬼子军靴上那种橡胶底的味道,混着他们的机油和汗馊气。”老秦头直起身,脸色凝重,“看来,鬼子那边也有能人,知道这条秘径。他们很可能派了尖兵探路,或者…有熟悉地形的汉奸带路。”
      气氛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前路未知的险境之外,又多了一层与敌猝然遭遇的致命风险。
      郑老幺没有废话,立刻向跟在更后面的二虎和小顺子打出一连串复杂而精确的战术手语。两个年轻士兵眼神一凛,会意点头,如同两只最灵巧的山猫,利用岩壁的阴影和凸起,悄无声息地越过吕成巽和郑老幺,向前方更深的黑暗中摸去。他们的动作轻盈利落,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深邃的黑暗与风雪声中,传来了三声惟妙惟肖、几乎可以乱真的猫头鹰叫声——短,长,短。这是事先约定的安全信号。
      众人心中稍定,继续前行。穿过一线天最险要的部分,前方裂缝渐宽,风力稍减。当他们终于完全走出那条死亡通道时,眼前豁然开朗,尽管依旧风雪弥漫。
      远处,老鹰嘴那狰狞如鹰喙探入河心的黑色山崖轮廓,在狂舞的雪片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种沉默的威慑。而对岸的河滩方向,即便隔着风雪与黑暗,也能隐约看到星星点点的、移动的光晕和人影憧憧,如同雪地上聚集的、正在忙碌的蚁群——日军果然正在那里集结,做着渡河前的最后准备。
      “看那里。”老秦头指向他们所处悬崖的正下方,声音压得极低。
      众人顺着他所指方向,小心翼翼地从崖边探头向下望去。借着对岸日军营地隐约的火光和积雪的反光,可以模糊看到,崖底相对平缓的河滩上,日军工兵正在紧张地组装着某种显然是可折叠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舟桥部件。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在舟桥组装点的侧后方,四门炮管短粗的九七式迫击炮已经被架设起来,炮口调整的角度,赫然直指对岸守军阵地可能的增援路线和滩头!
      “必须毁掉那些炮。”吕成巽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他仔细观察着下方地形、日军哨位和炮阵的布局,“否则,就算我们的人接到消息及时赶到,也会被这四门炮死死压制在滩头,成为活靶子。”
      郑老幺眉头紧锁,目光在近乎垂直、覆盖着冰雪和稀疏灌木的崖壁上扫视:“崖壁近乎垂直,光滑无处着力,正面强攻或者攀爬下去,无异于送死,还没到一半就会被发现打成筛子。”
      吕成巽的目光,却落在了从崖顶垂落下去的、几根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粗壮如儿臂、在风雪中顽强摇曳的古藤上。那些藤蔓深深扎根在岩缝中,另一端垂入下方黑暗,不知长度。
      “或许……不需要强攻。”他解下腰间那卷特制的丝绳,动作熟练地在身旁一棵从岩缝中挣扎生长出来的、碗口粗的松树根部,系了一个复杂而牢固的活结,“我从侧面,借助这些古藤和绳索,试着绕下去。你们在上面,用绳索和火力策应,制造动静,吸引注意。”
      “这太危险了!吕先生!”郑老幺急忙阻止,脸上写满了不赞同,“风雪这么大,崖壁上肯定结了暗冰,滑不留手!这些古藤年月久了,谁知道还结不结实?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正因为天气如此恶劣,他们才会麻痹大意,想不到有人敢、而且能从几乎垂直的崖壁下来。”吕成巽已经开始仔细检查绳结的牢固程度,并尝试着拽了拽那几根最粗的古藤,测试其韧性。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而且,别忘了,我自幼在戏班,练的就是登高走索、翻腾跳跃的功夫,比你们更熟悉如何在看似无处借力的险处,找到那一线生机。”
      不待郑老幺和老秦头再出言反对,他已经将丝绳另一头在腰间系牢,试了试承重,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抓住一根最为粗壮、手感坚韧的古藤,身形轻盈地向下一荡,如同飘落的雪花,又如同灵巧的猿猴,借助藤蔓的弹性和惯性,迅速向悬崖下方滑落而去!
      风雪立刻吞噬了他的身影,只有被惊扰的积雪和小石子,簌簌地从他滑过的路线滚落,在昏暗中显示着他不断下降的位置。
      崖底的日军显然没有料到,会有人从他们头顶近乎天堑的悬崖上发起袭击。探照灯的光柱主要扫视着河面和对岸,对头顶的黑暗峭壁只有偶尔漫不经心地掠过。吕成巽身着深色衣衫,在风雪和古藤的掩护下,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岩壁,悄无声息地向下移动,最终,落在一个距离河滩约二十余丈、从主崖壁横向突出、被灌木和积雪覆盖的岩石平台上。这里位置绝佳,正好位于日军迫击炮阵地的斜上方,视野清晰,却又足够隐蔽。
      他伏在冰冷的岩石上,稍微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和因寒冷而麻木的手指。然后,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一些颜色暗沉、颗粒细腻的粉末——这是易风社武戏师傅特制的火药,配方独特,燃烧迅猛,爆炸力集中却不易起明火,原本是用于《三岔口》、《火烧裴元庆》等戏中的“掌心雷”、“火彩”特效,追求的是瞬间的震撼与安全可控。此刻,在这战场上,却成了最隐蔽而有效的破坏工具。
      就在他小心地估算着距离、风向,准备将这些火药系在藤蔓末端,做成简易的“火流星”投掷下去时,下方突然传来一阵日语对话。说话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顺着岩壁传了上来,腔调带着某种刻意修饰过的优雅,听在吕成巽耳中,如同毒蛇吐信般熟悉而冰冷!
      “……小野大佐特别交代,此次行动,务必要活捉那个姓吕的戏子……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嗨依!不过,少佐,那人真有如此重要?不过是个唱戏的……”
      “八嘎!你懂什么!根据黑水峪残存资料和北平传来的绝密档案交叉分析,此人极可能掌握着‘九州鼎’确切下落的最后线索!其母吕氏,生前就是著名的考古学者,专注于先秦地脉与九鼎研究,我们怀疑她将最关键的资料……”
      “……原来如此!等我们拿下对岸,彻底控制这条补给线,一定要把他揪出来!大日本帝国需要这些古老的秘密……”
      吕成巽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如同被冰锥刺中!这声音,分明是小野龟一郎身边那个最得信任、也最阴险的副官!原来……黑水峪那场惊天动地的山崩地裂,竟然没能彻底埋葬这个恶魔!他不仅侥幸逃生,而且显然贼心不死,仍在疯狂地、不择手段地追查九鼎的下落,甚至将目标死死锁定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寒意夹杂着沸腾的怒火,瞬间涌遍全身。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出去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冲动,指尖因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维持着最后的理智。
      他立即改变了原定的破坏计划。将手中的火药迅速而均匀地分成两份。一份小心地系在一根垂落下去的、较为纤细的藤蔓末端,做成引信。另一份,则用油纸重新包好,塞进岩石平台一道深深的、被冰雪半填的裂缝中,用周围的积雪和碎石仔细掩盖,只留出一点极其隐蔽的引线。
      然后,他点燃了第一份火药延伸出的、浸了油脂的细韧草茎。
      “嗤——”
      微弱的燃烧声被风雪掩盖。
      “轰!!”
      短暂的延迟后,第一声爆炸在崖底河滩边缘响起!系着火药的藤蔓如同一条被激怒的火蛇,带着耀眼的火光和浓烟,猛地坠向日军正在组装舟桥的工兵区域!
      “敌袭!!”
      “哪里打炮?!”
      “在崖上!看火光!”
      顿时,原本秩序井然的河滩陷入一片混乱!日军士兵惊呼着寻找掩体,机枪手本能地将枪口对准崖壁火光起处,开始疯狂地、漫无目的地扫射!子弹打在岩壁上,迸溅出连绵不绝的火星和碎石!
      就是现在!
      趁着下方注意力被第一波爆炸吸引、机枪扫射暂时还未形成有效覆盖的混乱间隙,吕成巽冷静地点燃了藏在岩缝中的第二份火药的引线。这一次,他没有投掷,而是看准风向和下方迫击炮阵地的确切位置,将那包点燃的火药,用尽全力,朝着记忆中炮位和旁边堆积的炮弹箱方向,猛地投掷出去!
      特制的火药包在空中划过一道因燃烧而微微发亮的、近乎完美的抛物线,借着风势,准确地越过下方慌乱士兵的头顶,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四门迫击炮中间、堆放着预备炮弹的木箱旁!
      “轰——!!轰轰轰——!!!”
      更大的、接二连三的猛烈爆炸声,如同平地惊雷,在河滩上炸响!耀眼的火球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那四门九七式迫击炮和周围的工兵!破碎的炮管、扭曲的金属零件、连同日军的残肢断臂,被爆炸的气浪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冲天的火光将大片河滩和飘落的雪花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橘红色!
      “撤!!”吕成巽用尽力气,对上方崖顶的方向嘶声喊道,同时毫不犹豫地抓住身旁另一根看似完好的粗壮古藤,开始拼命向上攀爬。
      下方的日军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幸存的军官暴怒的嘶吼和更加密集、更加精准的枪声立刻追了上来!子弹如同飞蝗,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打在岩石上迸出连串的火星,溅起的碎石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背,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攀爬比下滑艰难百倍。冰雪湿滑,藤蔓摇晃,体力在迅速流失。就在他距离崖顶只剩下不到两丈,已经能看到郑老幺等人焦急探出的身影和垂下的绳索时——
      “哒哒哒哒——!”
      一串机枪子弹如同毒蛇的信子,准确地扫断了他右手紧抓的那根主藤!
      吕成巽只觉得手上一空,身体瞬间失去依托,猛地向下坠去!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熟悉而有力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铁钳般,死死地、牢牢地抓住了他下坠途中拼命向上伸出的手腕!
      赵政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却又因极度用力而青筋暴起、几乎扭曲的脸,出现在崖边!他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崖外,全靠郑老幺和老秦头从后面死死抱住他的腰和腿!
      “抓住我!抓紧!”赵政的吼声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他受伤的左腿因为这不顾一切的发力而剧烈颤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处,暗红的鲜血已经迅速渗透了厚厚的绷带,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痕迹。
      “你怎么来了?!胡闹!!”吕成巽又惊又急,眼眶瞬间红了,想骂,声音却堵在喉咙里。
      “别废话!上来!”赵政咬紧牙关,额角冷汗如雨,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如钢铁,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吕成巽向上提拉。
      郑老幺和老秦头也拼尽全力,一边死死固定住赵政,一边伸出另一只手去够吕成巽。在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将吕成巽从悬崖边缘拽了上来,滚落在相对安全的雪地上。
      直到此刻,吕成巽才发现,赵政竟然是拖着那条几乎废了的伤腿,仅靠老秦头那根竹杖和顽强的意志力作为支撑,硬是追着他们的踪迹,来到了这悬崖边上!
      “快走!不能再耽搁了!”老秦头急促地催促,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下方因爆炸和枪声而彻底沸腾、更多探照灯和手电光柱开始向崖顶扫来的河滩,“鬼子的搜索队和报复性炮火马上就会覆盖这片区域!”
      众人不敢停留,立刻沿着来时的秘径,以最快的速度向回撤退。赵政的伤势因刚才的爆发而急剧恶化,最后一段崎岖山路,他几乎完全失去了行走能力,是被郑老幺咬着牙背在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来的。
      回到那个风雪中如同孤岛般的小院,吕成巽甚至来不及喘口气,便立刻重新为赵政处理伤口。当他用颤抖的手剪开那已被鲜血完全浸透、冻得发硬的绷带时,眼前景象让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伤口不仅再次崩裂,皮肉外翻,而且之前被车前鹤顶红勉强压制住的青黑色毒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血管向周围健康的皮肉和大腿根部蔓延,边缘甚至开始出现细小的、令人心悸的黑色水泡。
      “你真是……不要命了?”吕成巽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眼眶酸涩,他努力眨去那不合时宜的水汽,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清洗伤口的药水冰冷刺骨,他的动作却异常轻柔,如同擦拭易碎的瓷器,但指尖的微颤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赵政虚弱地靠在简陋的炕头,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干裂的嘴唇,形成一个苦涩的弧度。他望着吕成巽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睫毛,声音低哑,几乎是用气声在说:
      “你说过……要接我回家。”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句话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我若是不去……岂不是……让你食言了?”

      当夜,前线军部根据吕成巽、赵政他们冒死送回的情报和老鹰嘴的爆炸火光,迅速调整部署,提前在日军预设的渡河点下游设伏,并派出精锐小队沿古栈道逆向渗透,成功扰乱了日军的渡河计划,使其强渡行动受挫,被迫延迟。一场可能造成重大伤亡的危机,暂时被化解。
      而吕成巽不知道的是,在对岸日军那个临时搭建、依然能闻到木材焦糊味的指挥部里,摇曳的马灯下,小野龟一郎正对着摊开的地图久久沉思。他的脸上,带着黑水峪山崩时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疤痕,从左额角斜贯至下颌,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蜈蚣爬伏,让原本斯文的面孔平添了十分的阴鸷与戾气。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幽深、更加专注,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
      他的手指,缓缓地、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地图上老鹰嘴的位置,反复摩挲、按压。
      “果然是他。”小野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没有暴怒,没有失望,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与确认,“只有真正继承了守陵人血脉、通晓古奥地脉之学的人,才知道如何在这种绝险之地,利用风势、藤蔓、地形,做出如此精准而致命的破坏。黑水峪的教训……呵,那场惊天动地的‘天罚’,没能杀死他,反而让我更加确信了。”
      侍立一旁的副官脸上仍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不解地问:“大佐,既然我们已经大致锁定了他的藏身区域,为什么不立刻调集重兵,进行拉网式围剿?以绝对优势兵力,不信抓不住他!”
      “你永远不懂这些‘守陵人’的执念,也不懂他们守护的东西,究竟有多么……顽固。”小野缓缓摇头,眼神飘向窗外依旧飘雪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片沉默而古老的山河,“二十年前,在北平,他的母亲,那位才华横溢却固执得可悲的吕夫人,宁可抱着部分核心研究笔记投入冰冷的永定河,也绝不向我们吐露关于九鼎地脉的半字真言。那种眼神……我至今记得。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与脚下土地同归于尽的决绝。”
      他收回目光,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带着焦痕和血迹的皮质公文包最内层,极其小心地取出一本边缘烧焦、纸张泛黄脆弱的线装笔记。笔记的扉页上,娟秀而风骨嶙峋的毛笔字写着:
      《九州地脉考略·吕氏未定稿》。
      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珍惜,抚过那页焦痕,以及焦痕旁几行模糊却力透纸背的批注小字。他的眼中,闪过冰冷而贪婪的寒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的笑容:
      “强攻,逼迫,只会让他们选择最极端的毁灭,让秘密永远沉埋。黑水峪就是明证。”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现在……该换一种方法了。更巧妙,更耐心,也更……致命的方法。我要让她的儿子,心甘情愿地、主动地……说出那些埋藏了千年的、剩下的秘密。”
      窗外,肆虐了许久的风雪终于渐渐停歇。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轮惨白如骨、没有丝毫温度的冷月,从云隙中悄然露出面容,将清冷如霜的光辉,无声地洒向这片饱经创伤、依旧在黑暗中挣扎的大地,也洒向泾河两岸,那些燃烧未尽、死寂与生机并存的焦土与山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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