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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月影迷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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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楚辞·九歌·东君》
破晓时分,持续数日的风雪终于初歇。农家小院的屋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晶莹冰棱,在初升的、尚且惨淡无力的朝阳下,闪烁着细碎而冰冷的光芒。
屋内,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与血腥气交织的沉重气息。赵政因昨夜强行追击、伤口毒素未清加之失血过多,终于支撑不住,再次陷入了深度昏迷。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湿透了凌乱的额发,原本刚毅冷硬的面容此刻因高热和痛苦而显得格外脆弱,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泛白,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
吕成巽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他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浸湿布巾,再仔细拧干,然后极尽轻柔地为赵政擦拭滚烫的额头和布满冷汗的脸颊。他的动作慢得近乎凝滞,每一个微小的触碰都带着全神贯注的审慎,仿佛在对待一件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破碎的稀世珍宝。微凉的布巾过处,带走些许灼人的温度,却带不走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忧虑。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厚重的棉布门帘被掀开,老秦头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寒气走进屋内,脚步沉重。他走到炕边,俯下身,浑浊却锐利的目光仔细察看赵政腿上那道被重新包扎、却依旧隐隐透出不祥青黑色的伤口,眉头越皱越紧,几乎拧成了一个死结。
“伤口里的毒素只是被暂时压制,并未根除。单靠这些寻常草药,拔不掉侵入血脉的阴毒。这毒霸道得很,若再让它深入骨髓,侵入脏腑,怕是华佗再世也……”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叹息声里带着行将就木般的无奈。
吕成巽凝视着赵政腿上那道仿佛有生命般在缓慢扩散的黑色伤痕,目光沉凝如古井,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
“李叔,可还有其他法子?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老秦头直起身,拄着竹杖,在屋内逼仄的空间里缓缓踱了两步。他沉吟良久,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竹杖上摩挲,仿佛在权衡着某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终于,他停下脚步,用竹杖的末端,在泥地上缓缓画出一个奇特的符号。那符号乍看形似一只展翅欲飞的玄鸟,线条古拙,却又在某些转折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秘与邪异。
“往北,约摸三十里,深山老林里头,有个地方,叫‘鬼市’。”老秦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讲述禁忌般的肃穆,“每月逢十五,子时开市,寅时即散,过时不候。那里……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什么都有。运气好的话,或许能寻到对症的、真正的解药,或者……至少是能暂时吊住性命、争取时间的奇物。”
“鬼市?”吕成巽微微一怔。
这个词,他并不陌生。
早年在易风社,师父孙德禄珍藏的那些泛黄古籍、江湖异闻录中,偶尔会提到这种游离于正常世界之外的、充满神秘与危险的地下集市。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稗官野史的杜撰,或是江湖中人故弄玄虚的传说,从未想过,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它竟真的存在。
“说是鬼市,其实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黑市,各路势力盘根错节的灰色地带。”老秦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精光,有警惕,也有某种深藏的、对那个世界的了解,“战乱一起,多少宫里头流散出来的御药秘方,多少江湖上失传的奇毒解药,还有……各种来路不明、价值连城的古物情报,都在那里暗中流通、交易。只是……”他顿了顿,竹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警示意味十足,“那地方鱼龙混杂,水极深。日本人,尤其是他们的特务机关,也早盯上了那里,常派人混迹其中,一边搜罗稀罕物件和情报,一边……设下陷阱,等着‘有价值’的猎物上钩。”
吕成巽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清瘦却挺直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一杆标枪:
“我去。”
“不行!”一直警惕地守在门外、几乎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郑老幺,猛地掀开厚重的门帘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焦急与反对,“吕先生!参谋昏迷前,千叮万嘱,要我务必护你周全,绝不能再让你涉险!现在鬼子正发了疯似的到处搜捕你,潼关、咸阳,甚至附近村镇,到处都贴着你的画像悬赏!这时候去那种地方露面,无异于自投罗网!太危险了!”
“正因他此刻昏迷不醒,性命垂危,我才更要去。”
吕成巽缓缓站起身,开始整理自己那身早已破旧不堪却依旧浆洗得干净平整的青布衣衫,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仿佛即将登上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他熟悉的舞台,“况且……”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郑老幺激动担忧的脸庞,投向窗外那片被冰雪覆盖、正在晨光中逐渐清晰的、沉默而苍茫的山野,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坚定,“有些事,拖了太久,也该……去做个了断了。”
是夜,恰逢十五,一轮圆月挣脱了云层的束缚,清冷如霜的月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地上,将寂静的山林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勾勒出万物清晰而冰冷的轮廓。
吕成巽扮作最寻常的采药人模样,背着个半旧的药篓,独自一人,踏着月色,悄然北上。临行前,老秦头亲自用几种特制的、气味刺鼻的草药汁液,将他原本白皙如玉、极易引人注目的面容和脖颈涂抹得蜡黄粗糙,又在眼角和嘴角精心勾勒出几道深深浅浅、如同刀刻般的皱纹。
最后,再用烧过的细炭笔,在他脸颊两侧添上几道饱经风霜的法令纹。不过片刻工夫,那个风华绝代、眉眼如画的“云岫先生”,便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起来沉默寡言、饱经生活磨砺、在山野间挣扎求存的中年采药人。
“记住,”老秦头将一枚锈迹斑斑、边缘磨损严重、几乎看不清纹路的古钱币塞进吕成巽手中,那钱币入手冰凉沉重,正面依稀可辨一个模糊的、展翅的玄鸟轮廓,“到了鬼市,不要乱看,不要多言。只有见到摊主面前,整整齐齐摆着三枚这样的‘玄鸟厌胜钱’,你才能上前,用我教你的切口问药。若是摆着四枚……”他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吕成巽,一字一顿,语气森然,“立刻转身离开,头也不要回。那是日本人,或者跟他们勾结的汉奸,专门设下的、钓大鱼的陷阱。”
吕成巽郑重地将那枚古钱贴身藏好,置于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李叔放心,我记下了。”
鬼市的入口,果然藏匿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绝险之处——
北面深山一处人迹罕至的溶洞之中,洞口被一道终年不歇、水声轰鸣的瀑布完全遮蔽。穿过冰冷刺骨、水汽弥漫的瀑布水幕,还需经过一片不知埋骨多少、连当地猎户都避之唯恐不及的乱葬岗。
月光清冷惨白,毫无温度地照着这片死寂之地。荒草丛生的坟茔间,偶尔有幽蓝色的磷火无声燃起,又悄然熄灭,明明灭灭,如同无数双来自幽冥的鬼眼,在浓稠的黑暗中冷漠地窥视着闯入者。枯死的树木枝桠扭曲,形同鬼爪,寒鸦栖息其上,发出断续而凄厉的啼叫,划破夜的寂静,更添十分阴森诡谲。
吕成巽握紧了袖中那柄冰凉的短剑剑柄,步履却依旧从容平稳,仿佛行走在易风社的后院。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荒坟与磷火,径直穿过了这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之地,心中无波无澜——
与活生生的人间地狱相比,这死者的沉眠之地,反倒显得有几分“安静”了。
溶洞入口隐蔽在一丛茂密的、挂着冰凌的枯藤之后。踏入洞中,眼前豁然开朗,与洞外的死寂阴森判若两个世界。
数百盏大小不一、式样各异的油灯、气死风灯、甚至还有几盏罕见的电石灯,将这座天然形成、空间极其广阔的溶洞映照得灯火通明,却又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各式各样的摊位紧贴着潮湿的洞壁排开,卖的东西千奇百怪:
从最新式的枪械零件到锈蚀的冷兵器,从泛黄的情报纸条到真假难辨的古董玉器,从颜色诡异的瓶瓶罐罐到晒干的、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植物……但没有任何一个摊主吆喝叫卖,所有买卖双方都压着嗓子,用最低的声音、最快的速度完成交易,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交易完成便迅速分开,融入往来的人群,仿佛从未相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怪异的混合气味:陈年药材的苦香、新鲜火药的硫磺味、潮湿泥土的腥气、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不知从何而来的、甜腻中带着腐坏的奇异香气,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吕成巽按照老秦头事先的详细交代,压低斗笠,放慢脚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仔细而快速地扫过一个又一个摊位,搜寻着那至关重要的“三枚古钱”标记。他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指尖却微微发凉。
目光掠过卖驳壳枪的阴沉汉子,掠过兜售“绝密城防图”的猥琐瘦子,掠过摆满真假难辨青铜器的摊子……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他看见了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粗布褂子、面容清癯的老者。
老者面前的地上,只铺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的蓝色土布,布上,整整齐齐、呈品字形摆放着三枚锈迹斑驳、却与他怀中那枚形制纹路几乎一模一样的古钱。
吕成巽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在摊位前蹲下,假装查看旁边摆着的几株干枯草药。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从怀中取出那枚古钱,轻轻放在老者面前那块蓝布的空余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采药人特有的沙哑:
“老先生,劳驾问一声,可有‘金蟾涎’?”
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原本半阖着眼,似在假寐。闻声,他眼皮缓缓掀开一道缝隙,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吕成巽打量了片刻,目光在他涂抹过的脸上、粗糙的手上、甚至背着的药篓上都停留了一瞬,仿佛在确认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干涩,如同风吹过枯叶:
“金蟾涎……没有。‘鬼灯笼’的干品,倒还剩些存货。”
正是老秦头交代的、接头的暗号!
吕成巽心中暗暗一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正要按照约定好的切口继续答话——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不远处的几个身影,正分开拥挤而沉默的人流,朝着这个方向缓缓移动过来!
那几张脸,虽然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竭力掩饰,但吕成巽在黑水峪、在温泉谷、在老鹰嘴的悬崖边,早已将他们的面目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正是小野龟一郎身边那几个最得力、也最阴险的部下!
他们看似随意地走动,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来回扫视,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或匕首,行走间步伐沉稳协调,带着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人特有的韵律。
吕成巽的心猛地一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低下头,假装对旁边另一个摊位上摆着的几块颜色怪异的矿石产生了兴趣,斗笠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那几名日军特务似乎并未立刻发现他,仍在人群中缓慢搜寻,不时停下,与某些摊主低声交谈几句,显然也在打探消息或寻找目标。
“跟我来。”
就在吕成巽思考脱身之策时,那须发皆白的老者却突然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了一句。同时,他动作麻利却悄无声息地收起地上那块蓝布和三枚古钱,连同吕成巽放下的那枚,一并卷入怀中,然后站起身,佝偻着背,看似随意地向溶洞更深处、一条灯光更加昏暗、几乎无人走动的钟乳石小道走去。
吕成巽略一迟疑,随即果断起身,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上去。那几名日军特务的注意力似乎被另一处摊位的争执短暂吸引,并未立刻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两人前一后,迅速没入那条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布满湿滑苔藓和滴水钟乳石的狭窄小道。石壁冰凉刺骨,渗出的水珠不断滴落在脚下的青石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滴答”声,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人的耳膜。
小道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一处更为隐蔽、被几根巨大石笋半掩着的天然石室入口。老者侧身钻入,吕成巽紧随其后。
石室内空间不大,只有丈许见方,空气却异常干燥,与外面溶洞的潮湿形成鲜明对比。老者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轻轻一晃,昏黄跳动的火苗燃起,点亮了石壁上一盏早已准备好的小油灯。
昏黄摇曳的灯光,勉强照亮了石室。吕成巽的目光瞬间被石壁上隐约可见的、线条古朴神秘的壁画所吸引——那上面描绘的,正是玄鸟展翅,翱翔于云气与山峦之间的图案!笔法苍劲古拙,显然年代极为久远。
老者没有解释壁画,只是走到石壁某处看似毫无异常的地方,枯瘦的手指在几块凸起的岩石上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依次按压、旋转。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一块尺许见方的石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隐藏的暗格。
老者从暗格中,极其小心地捧出一个巴掌大小、雕工异常精美繁复的羊脂白玉盒。玉盒在油灯下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盒盖之上,赫然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与吕成巽玉佩纹路如出一辙的玄鸟,昂首振翅,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飞去。
他将玉盒轻轻放在石室中央一块平整的石台上,然后,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盒内衬着鲜艳如血的红色丝绸,丝绸之上,静静躺着一株形态奇异的植物。
它通体呈深紫色,表面布满了细密如蟾蜍皮肤般的疙瘩,整体形状竟也隐约似一只匍匐的蟾蜍,在昏暗的灯光下,表面泛着一层奇异而内敛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缓缓流动。
“这是你要的东西——‘紫玉金蟾’。百年难遇,真正的解毒圣品,尤克箭毒木混合汞金之毒。”老者将玉盒轻轻推到吕成巽面前,声音依旧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过,老夫今日将此物交予你,有一个条件。”
“请讲。”吕成巽的目光从那株奇异的灵芝上移开,落回老者脸上,心中警惕并未放松。
“三日后,仍是子时,带着‘玄鸟珏’,来此交换。”老者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吕成巽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玄鸟珏!这正是他贴身佩戴、从不示人的那枚玉佩的本名。
除了母亲、师父,以及赵政,这世间绝不应有第四人知晓。
这看似普通的黑市老者,如何得知?
“不必惊讶。”老者仿佛能洞穿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玉盒盖上那只冰冷的玄鸟雕刻,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追忆,“二十年前,你师父孙德禄孙班主,曾将此物秘密抵押于老夫,换取了一份……关乎天下兴亡、万千黎庶性命的绝密情报。如今,时移世易,也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吕成巽凝视着老者平静无波的脸,脑海中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碰撞。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老者那只一直扶着玉盒的右手上——那只手的小指,齐根缺失!
一个尘封已久的、师父酒醉后偶尔提及的片段,骤然冲破迷雾,变得清晰无比。
师父曾带着唏嘘与敬意,提起过一位早年行走江湖、身怀绝技却淡泊名利的故人,那位故人为了守护某个惊天秘密、断绝某些人的觊觎,曾毅然挥刀,自断右手小指,以血明志,从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踪。师父称呼他为——“断指先生”。
“您……您就是师父常提起的……‘断指先生’?”吕成巽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老者微微颔首,脸上古井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追忆,有感慨,也有深深的疲惫。
“孙班主当年,将尚在襁褓中的你托付给易风社,又告知这玉珏之事,曾言道:‘待此子艺成,心性坚定,可担大任之时,再将此珏交抵。’”老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重温一段沉重的过往,“这些年,我虽隐于市井,却也一直暗中关注。你在潼关的所作所为,在黑水峪的决绝,在老鹰嘴的孤勇……已足以证明,你没有辜负你师父的期望,也没有辱没你吕氏一门的血脉传承。”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吕成巽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
“这玄鸟珏,关系之重大,远超你的想象。切记,无论如何,绝不可落入日本人之手,尤其是……小野龟一郎那样的人手中。否则,后患无穷,恐有倾天之祸!”
就在这时,石室外那条狭窄的通道中,隐约传来了杂乱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日语交谈声。
老者脸色微变,不再多言,迅速而无声地吹熄了油灯,石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拉住吕成巽的手臂,将他推向石室后方另一个更加隐蔽的、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暗门方向,声音急促而低哑:
“从后面走!记住,三日之后,子时,带珏来换!快!”
吕成巽不再犹豫,将那盛放着“紫玉金蟾”的玉盒紧紧揣入怀中贴身处,感受着那玉石传来的、与他体温截然相反的冰凉触感。他闪身钻入暗门,身后,传来老者轻微却迅速的、掩盖痕迹的声音,以及暗门缓缓合拢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从另一条更为隐秘、曲折的出口离开鬼市溶洞,重新踏上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山林雪地。怀中揣着救命的灵芝,吕成巽的心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老者的话,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玄鸟珏的秘密,师父的托付,日本人锲而不舍的追索……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漩涡。
月光如霜,将他独行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很孤寂。山林重归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脚踩在蓬松积雪上发出的、单调而清晰的“咯吱”声,在空旷的夜里传出很远。
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密林,前方已经隐约能看到来时小径的轮廓时——
“云岫先生,月下独行,真是好雅兴。别来无恙?”
一个熟悉到令人骨髓发寒的声音,带着那种刻意修饰过的、斯文中透着阴冷的腔调,从前方的树影深处,不急不缓地传来。
小野龟一郎从几株古松交错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手中那根乌木文明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身边,几名持着步枪、眼神凶狠的部下如同鬼魅般无声散开,呈一个松散的半圆形,恰好封住了吕成巽前后左右的去路。显然,他们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小野先生的命,倒是比传言中的蟑螂还要硬上几分。”吕成巽停下脚步,右手悄然滑入袖中,握紧了那柄冰凉短剑的剑柄,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托您的福。”小野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而诡异,如同面具,“黑水峪那场‘天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某些埋藏过深的秘密,强求硬取,往往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引来……毁灭。”
“既然如此,”吕成巽的目光扫过那几名日军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最后落回小野脸上,“为何还要在此苦苦相逼,不肯罢休?”
“因为……”小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缓缓落在吕成巽腰间——那里,正是玄鸟珏贴身佩戴的位置,仿佛能穿透衣物,看到那枚温润的玉佩,“我最近,有幸得到了一本……非常有趣的私人笔记。上面的记载,让我对‘玄鸟珏’的认识,有了全新的、令人振奋的发现。它恐怕,远不止是一枚家族信物那么简单。”
吕成巽心中凛然,如同被冰水浇透。
师父的笔记。小野竟然真的得到了师父的部分遗物。
师父确实在那些浩如烟海的笔记中,隐晦地提到过,玄鸟珏不仅是母亲留给他的念想,更可能是一把“钥匙”,只是其真正的用途和对应的“锁”在何处,师父也语焉不详,似乎连他自己也未能完全参透。
“不如,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如何?”小野上前一步,月光将他脸上那道黑水峪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狰狞疤痕照得清清楚楚,更添几分邪异,“你把珏交给我。我不仅可以立刻给你赵参谋所中毒素的、最彻底的特效解药,保证药到毒清,还可以……告诉你一个关于你们‘守陵人’吕氏一脉,或许连你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真正的秘密。”
“什么秘密?”吕成巽的声音依旧平稳,指尖却微微收紧。
“你们吕家世代守护的,恐怕远不止是那虚无缥缈的‘九鼎’传说。”小野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缓缓展开——那是一卷颜色暗沉发黑、边缘磨损严重、显然年代极为久远的竹简。他将其小心地展开一截,借着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晰看到上面用秦篆刻写的文字。
他缓缓念道,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意味:
“骊山帝陵,玄鸟为钥,九鼎为引,可通幽冥。”
念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吕成巽,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捕捉殆尽:“看到了吗?玄鸟珏真正的、最大的用途,恐怕是开启那座沉睡了两千余年、埋葬了无数秘密的始皇陵的钥匙!你们吕家所谓的‘守陵’,守护的或许根本不是地表那些陵寝封土,而是这个关乎陵寝真正核心的、惊天动地的秘密!”
吕成巽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卷竹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
小野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一直以来对自身使命的认知之中。老秦头认出胎记时的震惊,师父临终前那句“守住传承”的沉重嘱托,母亲投江前那深意无穷的眼神……无数破碎的线索和画面,在这一刻疯狂地涌上心头,撞击着他的理智。
若这竹简所言非虚……若玄鸟珏真的关系到始皇陵的开启……那它所承载的重量和可能引发的后果,将远超他过去所有的想象!那将不再是个人或家族的秘密,而是足以撼动历史、引来无尽腥风血雨的、真正的国之重器!
然而,就在这心神巨震、几乎要被小野的话语牵着鼻子走的刹那,吕成巽多年研习古籍、摹写古文字所锻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敏锐观察力,再次发挥了作用。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划过竹简上那些秦篆字迹的每一处转折、每一笔锋芒。
不对——
这秦篆的笔法……乍看古朴,形似,但细看之下,却显得过于规整、过于“用力”。真正的秦篆,因其载体为竹简、金石和时代风骨,笔画应如刀劈斧凿,自带一股雄浑磅礴、不拘小节的气势,转折处往往带有独特的、因工具和力度产生的“金石味”。
而眼前这卷竹简上的字迹,笔法虽极力模仿,却在一些细微的连笔和收锋处,透露出一种近代人书写时的刻意与匠气,缺少了那种浑然天成的古意与力道。
“伪造得……倒是颇为用心。”吕成巽从震惊中缓缓平复,抬起眼,迎上小野那充满期待与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可惜,你,或者你请的那位‘高手’,还是忘了……秦篆真正的‘笔意’。那是一种来自两千年前、书者与刀凿同呼吸的‘势’,不是靠描摹外形就能模仿出来的。”
小野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握着竹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眼底深处,一抹被戳穿的恼怒与更深沉的阴鸷迅速掠过。
就在这气氛凝滞、杀机暗伏的瞬间——
“砰!砰砰——!”
远处山林深处,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几声清脆而急促的枪响!枪声惊起了林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起一片,发出惊慌失措的聒噪声,打破了月夜的死寂。
“参谋带人接应来了!吕先生——!”紧接着,郑老幺那熟悉而焦急的呼喊声,如同利剑般划破夜空,从枪声传来的方向隐约传来!
小野脸色微变,眼神下意识地向枪响处偏转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吕成巽动了。
他蓄势已久的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袖中短剑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出洞。剑尖在月光下划过一道冰冷刺目的寒芒,挟着决绝的杀意,直取小野毫无防护的咽喉要害!
小野反应也是极快,枪声和呼喊并未让他完全失神。在剑尖及体的刹那,他手中那根乌木文明杖猛地向上一撩,杖身中暗藏的机括弹开,一截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刃骤然弹出,“铛”的一声脆响,精准地架住了吕成巽这致命的一剑!
火星迸溅!
两人再不多言,就在这清冷月光笼罩、积雪未消的山林空地之上,展开了一场无声却凶险至极的近身搏杀。
吕成巽的剑法,深得易风社武戏真传,又融入了多年行走江湖、生死搏杀中领悟的实战技巧。剑势时而灵动飘逸,如飞燕穿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时而刁钻狠辣,如毒蛇吐信,专攻要害。身法更是与剑势完美配合,腾挪闪转间,衣袂飘飞,竟带着几分舞台上的美感,在这生死搏杀中显得诡异而致命。
小野的杖法则截然不同。他显然受过系统而严苛的现代格斗与冷兵器训练,杖法沉稳狠辣,招招势大力沉,以攻代守。那根看似斯文的文明杖在他手中,时而如长枪突刺,时而如钢鞭横扫,杖风呼啸,卷起地上积雪,更兼杖中暗藏利刃,神出鬼没,阴险异常。他的步伐扎实,重心极稳,每一次格挡反击都带着军中搏杀的简洁与高效。
短剑与文明杖不断激烈碰撞,金铁交鸣之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刺耳,火星随着兵器的碰撞不断迸溅而出,落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你难道……就真的不想知道,你们吕家世代守护的,究竟是什么吗?!”小野边战边退,试图用语言扰乱吕成巽的心神,杖法愈发狠辣急促,招招指向吕成巽的要害。
“我想知道的真相只有一个!”吕成巽剑势如虹,步步紧逼,每一剑都带着不顾一切、以命相搏的决绝,声音因激烈的打斗而微微喘息,却字字清晰,“那就是——你,和你的同伙,在这片土地上犯下的累累血债,必须用血来偿还!至于皇陵、秘密……那不是你该染指的东西!”
两人身影在月光与雪地间高速交错,剑光杖影,令人目不暇接。周围的日军士兵持枪围拢,却因两人缠斗过紧,一时不敢轻易开枪,生怕误伤小野。
就在两人斗得难解难分之际——
“咻——!”
一枚子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吕成巽的鬓角飞过!灼热的气流甚至燎焦了他几根发丝!子弹打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棵粗大的松树树干上,“噗”的一声闷响,树皮木屑四溅!
小野的部下终于忍不住,开始寻找机会开枪了!虽然顾忌误伤,但流弹的威胁陡然增大!
“撤!”小野见势不妙,知道今日难以得手,更恐郑老幺带来的援军迅速逼近形成合围。他猛地虚晃一杖,逼得吕成巽稍稍后退半步,随即毫不犹豫地下令撤退。
几名日军士兵立刻交替掩护,向着山林深处退去。
小野在转身没入黑暗前,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深深看了吕成巽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未能得手的遗憾与恼怒,有对玄鸟珏势在必得的贪婪,更有一丝……仿佛棋逢对手般的、冰冷的兴奋与期待。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云岫先生。”他的声音顺着夜风飘来,带着某种笃定的预言,随即,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重的树影与夜色之中。
吕成巽没有追击小野。
他迅速辨明方向,与循着枪声和林中痕迹急切寻来的郑老幺及几名弟兄会合。郑老幺几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血迹和擦伤,枪管发烫,显然刚经历了一番冲破封锁的苦战,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见到吕成巽无恙后的如释重负。
“参谋醒了!”郑老幺一见面就急促地说道,声音因奔跑和紧张而有些嘶哑,“我们刚离开不久,他就强撑着醒了,一听说你去了鬼市方向,说什么也要亲自带人来接应!我们和秦老好说歹说,才勉强将他按住,只让我们几个先摸过来探路。”他脸上的担忧与后怕清晰可见。
回到那座被白雪半掩、如同世外孤岛般的小院时,东方天际已泛起一层鱼肚白,微明的晨光勾勒出院落的轮廓。
屋内,赵政勉强靠坐在垒起的被褥和炕头之间,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底带着失血和毒素侵蚀后的青黑色阴影,但那双眼眸,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如同淬过火的刀锋,在虚弱的外表下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光。
见到吕成巽掀帘而入、身影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门口,他紧绷如弓弦的神情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一直紧握着的、放在身侧的手,也微微放松了力道。
“药拿到了。”吕成巽径直走到炕边,没有多余的寒暄,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温润微凉的羊脂白玉盒从怀中取出,递到一旁早已等候的老秦头手中。对于鬼市中遭遇“断指先生”、被迫定下三日之约,以及归途被小野截杀、提及始皇陵秘辛等种种惊心动魄的细节,他却只字未提。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有些重量,暂时由他一人承担,足矣。
老秦头双手接过玉盒,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吕成巽的体温和山夜的寒气。他打开盒盖,借着窗户透入的微光,凑近仔细查验那株“紫玉金蟾”。
他枯瘦的手指并未触碰灵芝本体,只是悬空感受其散发出的、奇异而内敛的药气,又观察其色泽、形态,甚至凑近极其轻微地嗅了嗅。良久,他才缓缓合上盒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肯定的神色,声音沉稳:
“确是黑水峪地脉滋养出的百年‘紫玉金蟾’,真品无疑。有了此物为主药,辅以老夫的针砭之术和几味辅药,赵参谋体内这阴毒霸道、深入血脉的箭毒木混汞金之毒,便能彻底拔除,不留后患。”
待郑老幺等人依言去准备煎药所需的柴火、清水,老秦头也去调配辅药后,吕成巽并未留在闷热的屋内。他独自一人走到寒气未消的院落中,在那张落满霜雪的石凳上缓缓坐下。周遭寂静,唯有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细微脆响。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单薄的衣衫,轻轻摩挲着腰间那块贴身佩戴的玄鸟珏。清冷的晨光混合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月色,落在他身上,也落在那温润的玉佩上。玉佩泛着一层内敛而神秘的光泽,上面镌刻的玄鸟纹路在微光中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根翎羽都清晰可见,昂首振翅,带着一种欲挣脱玉身、直上九霄的磅礴气势。
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并未让他感到寒冷,反而有种沉甸甸的、仿佛与血脉相连的安心感,仿佛这玉佩是他与这纷乱世间、与那沉重过往之间,一根坚固而隐秘的锚链。
师父临终前含糊却郑重的嘱托,母亲投江前决绝而深意的眼神,九鼎传说带来的迷雾,守陵人血脉的宿命……还有今夜,小野抛出的、关于始皇陵与玄鸟珏真正用途的、真假难辨却又惊心动魄的谜团。这些秘密如同无数条冰冷的锁链,一环扣一环,交织成一张沉重无比的大网,将他牢牢缚住,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却又必须挺直脊梁,生生扛住。
他想起很多年前,师父孙德禄在易风社后院那棵老槐树下,一边看着他练功,一边用那种混杂着慈爱与沉重、他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的语气说过:
“成巽啊,这世上有一种传承,它不是戏文里的唱词,不是武艺的招式,也不是金银财帛。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山重,比命贵。一旦落在肩上,便是一生一世,注定要用你的全部心神,乃至……性命去守护。逃不得,也卸不下。”
寒风不知何时又起,掠过空旷的庭院,卷起地上尚未融化的细雪,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吕成巽抬起头,望向那片正在逐渐由深蓝转向青灰的夜空。
残月如钩,斜挂西天,其下繁星点点,清冷而遥远,亘古不变地俯瞰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这烽火连天、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每个人都被无形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仿佛棋盘上任人摆布、随时可能被吞没的棋子。
而他,以及他守护的这枚玄鸟珏,或许……就是这盘名为“家国天下”的棋局中,那枚看似不起眼、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定鼎乾坤的……关键一子。
“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迷雾深渊,”他望着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微光,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坚定,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这片沉默的山河听,“这条道,我都必须走下去。直到……尘埃落定,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屋内传来赵政压抑不住的、一阵紧过一阵的剧烈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吕成巽立刻收敛了所有纷乱的思绪,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专注。他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屋内走去。在他转身迈步的刹那,初升的、尚且微弱的第一缕晨光恰好越过院墙,斜斜地照在他清瘦挺直的背影上,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
那影子,因角度的关系,轮廓被拉伸、变形,竟隐隐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形态。那鸟喙尖锐,双翼舒展,尾羽飘逸……竟与他腰间玄鸟珏上的纹路,有着惊人的、近乎宿命般的相似——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从他降生那一刻起,从他继承这枚玉佩和那个姓氏起,这条守护与追寻、牺牲与抗争的荆棘之路,便已铺陈在他的脚下,无可回避。
寅时初刻,正是夜与日交替、万物沉睡最深、天地灵气却最为纯净凝聚的时刻。万籁俱寂,连风雪都似乎暂时停歇。
小院内,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里,老秦头已经开始了救命的准备。他将那只盛放着“紫玉金蟾”的玉盒郑重地置于一方早已擦拭干净的青石药臼旁。药臼古拙,臼身刻着云雷回纹,显然也是件传承多年的老物件。
老秦头取出一柄通体温润、触手生暖的羊脂玉杵。他的动作极慢,仿佛每一个细微的抬手、落杵,都蕴含着某种古老的、与天地呼吸同步的韵律。玉杵轻轻落在紫色的灵芝上,并未用力碾压,而是以一种极其柔和、如同抚琴般的方式,开始缓缓地、一圈圈地研磨。
随着玉杵与药臼内壁规律性的摩擦、起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奇异药香,开始从药臼中弥漫开来。那香气初闻清冽,带着深山温泉旁特有的硫磺与矿物气息,旋即转为一种沉郁的、仿佛沉淀了百年光阴的草木甘苦,最后,竟隐隐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冷金属般的凛冽感。
这股奇异的药香,竟渐渐压过了屋内原本浓重的血腥气与挥之不去的硝烟味,带来一种近乎肃穆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庄严。
“这株‘紫玉金蟾’,生于黑水峪最深处、地脉交汇之处的温泉岩隙之中,不见天日,只吸地热与水汽精华。”老秦头边研磨,边用一种低沉而平缓、如同诵念古经般的语调说道,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据老夫观其纹路、嗅其药气,其药龄当在一百二十载上下,正值药力最醇厚充沛之时。此等灵物,炮制之法亦非凡俗。”
他小心地将研磨出的、细如粉尘的紫色药粉,用一把同样是玉质的小铲,缓缓收入一个形制古朴、罐身同样刻满云雷纹的陶罐中。
“须以寅时初刻、于古松针尖采集的、未沾染丝毫尘俗之气的‘松针凝露’调和。”老秦头又从屋内一个上锁的木柜中,取出一个细颈青瓷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极清冽、仿佛能涤荡灵魂的冷香逸出。瓶中露水澄澈无比,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竟仿佛自身在微微发光。“再以此特制的‘雷纹陶罐’盛之,置于银霜炭点燃的文火之上,心念守一,慢煎整整三个时辰。待罐中药汁由浅紫转为深琥珀,光华内蕴,方算火候到了,方能将其百年沉淀的解毒生肌、驱邪扶正之效,尽数释出,化入药汁。”
吕成巽一直静静守在一旁,目光追随着老秦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呼吸也不自觉地放得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古老而神圣的制药过程。他看着那奇异的紫色药粉被小心地置入陶罐,看着清冽的露水缓缓注入,看着老者将陶罐稳稳置于那个特制的小火炉上,炉中银白色的炭火发出细微而均匀的噼啪声,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老秦头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古老树皮般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更添几分神秘与沧桑。
“李叔,”吕成巽忽然开口,打破了这近乎仪式般的寂静。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老秦头忙碌却沉稳的手上,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飞了什么,“您……可知道这玄鸟珏,真正的来历?或者说,它背后……究竟关联着怎样的秘密?”
老秦头正在往炉中添炭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柄温润的玉杵在药臼边缘轻轻磕碰了一下,发出“叮”一声清脆而悠长的轻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他浑浊却清明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异色,有惊讶,有追忆,有某种深沉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仿佛早知如此的释然。但那异色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几块银霜炭仔细地调整好位置,确保火势均匀,这才缓缓直起身,看向吕成巽,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你师父孙班主,他……不曾与你说过?”
“师父告诉我,这是家传之物,关系重大,关乎……一些绝不能遗失的传承。”吕成巽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佩冰冷光滑的表面,感受着那熟悉的纹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与沉重,“他嘱咐我务必誓死守护,人在玉在,玉碎……人亡。但我总觉得,这其中牵扯的渊源,远比这寥寥数语要深重得多,也……危险得多。”
老秦头沉默了。
屋内只剩下陶罐中开始微微升温的药液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咕嘟”声,以及炉火稳定的噼啪声。跳动的火光将他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映照得异常清晰,如同古老岩壁上的刻痕。他往炉中又添了两块炭,让火势稍旺了一些,这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讲述上古秘闻般的肃穆:
“相传……始皇帝一统六合、囊括四海之后,为镇抚天下气运,永固江山,曾集九州之精铜,重铸禹王九鼎,分镇八方及中央。又命方士遍寻天下奇材,最终,于骊山深处,寻得一块自天外陨落、蕴含不可思议力量的‘玄星铁’。”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投向了遥远而厚重的历史迷雾深处:
“以此天外玄铁为核心,辅以秘法,铸造了一枚玉佩,形制便取玄鸟之形,称之为——‘玄鸟珏’。此珏,非饰物,实为……一把钥匙。”
“钥匙?”吕成巽心中一紧,这与小野所言,隐隐相合。
“不错。一把关乎国运、牵连着那九鼎真正秘密的……关键之钥。”老秦头的声音愈发低沉,“而你们吕家的先祖,便是被始皇帝选中,世代守护这把钥匙的人。这不仅是职责,更是一份以血脉为媒介、烙刻在魂魄深处的……古老契约。”
炉火跃动得更加活跃了些,橘红的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却更添神秘:
“契约规定,守护者一脉,世代不得远离骊山皇陵百里之外,需以自身血脉温养此珏,与之共生。若擅自远离,或违背守护之誓,必遭血脉反噬,轻则病痛缠身,重则……暴毙而亡。这或许……便是为何你师父从不让你长久远离咸阳的真正缘由。”
吕成巽恍然,心头一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些许,却又压上了更多沉甸甸的疑问。原来那些看似无理的约束,那些师父每每欲言又止的担忧,背后竟是这样沉重而诡异的宿命。
他低头,再次凝视胸前的玉佩,在炉火与油灯交织的光线下,那玄鸟的纹路仿佛真的活了过来,每一道线条都流淌着内敛的光华,振翅的姿态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沉默的威严。
“那九鼎……”吕成巽忍不住追问,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紧,“它们镇守的,究竟是什么?九鼎的秘密,与这钥匙,又到底有何关联?”
“九鼎所镇,从来不是简单的山河地理。”老秦头打断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它们镇守的,是这九州大地、亿万生灵的……气运流转之枢机!是这天地间,某种玄之又玄、却真实存在的‘势’。具体如何,老夫亦不甚了了,那已是近乎神话传说的层次。只知历代王朝更迭,天下兴亡,冥冥之中,似乎总与九鼎的‘安定’与否,有着千丝万缕、难以言说的关联。而这玄鸟珏,便是影响甚至……可能撬动这‘安定’的关键之一!”
就在这时,陶罐中的药液突然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本只是微微冒泡的表面,开始剧烈翻滚起来,咕嘟声变得响亮!那股奇异的药香也骤然变得无比浓郁,几乎充满了整个屋子,颜色也开始迅速由浅紫色向深沉的琥珀色转变。
老秦头神色一凝,正要上前查看火候、调整药液——
“秦老!吕先生!”郑老幺却猛地掀开棉布门帘,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变了调,“不好了!参谋又发高热了!浑身烫得吓人!而且……而且伤口周围那圈黑气,好像……好像在往大腿根和肚腹方向扩散!速度很快!”
吕成巽脸色骤变,立刻起身,几乎是撞开郑老幺,疾步冲入内室。
炕上,赵政面色潮红如血,双目紧闭,呼吸急促得如同破了洞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嘶鸣,额头上、脖颈上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将头发和衣领都浸得透湿。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左腿伤口处,那些原本被“车前鹤顶红”勉强压制住的青黑色毒痕,此刻正如滴入清水中的浓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向着大腿根部和小腹方向晕染、扩散,边缘甚至开始鼓起细小的、颜色暗黑的可怕水泡!
“药还要多久?”吕成巽猛地回头,声音因极度紧绷而显得异常尖锐。
老秦头紧跟进来,只看了一眼,眉头就死死拧在了一起,声音沉重:“至少……还要一个半时辰,火候才能到。但他现在这情况,毒素反扑如此凶猛,怕是……等不到药成了。”
吕成巽的目光在赵政痛苦的面容和那扩散的毒痕之间急速移动,胸膛剧烈起伏。下一个瞬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左手一翻,一直贴身携带的那柄玄鸟短剑已然出鞘!
“成巽!你做什么?!”老秦头惊喝。
话音未落,吕成巽右手握住短剑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用力一划!
“嗤——!”
一道深长的伤口瞬间绽开,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滴滴答答,如同断了线的红珠,准确地落入了旁边那个正在文火上煎熬的、药液已然开始变色的陶罐之中!
说也奇怪,就在吕成巽的鲜血滴入陶罐的刹那,原本只是剧烈翻滚的药液,突然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水,猛地“轰”一声,爆发出几乎要溢出罐口的剧烈沸腾。
与此同时,那股本就浓郁的药香,陡然增强了数倍,变得醇厚无比,甚至隐隐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生命本源的血气。
而药液的颜色,也在鲜血融入的瞬间,以惊人的速度,由深琥珀色,向着一种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星辰光辉的暗金色转变。
“你这是……以血为引,强催药性?!”老秦头震惊地看着吕成巽掌心的伤口和罐中药液的异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既然这玄鸟珏,以守护者血脉为契约温养,”吕成巽面色苍白,却异常平静,任由鲜血继续滴落,声音因失血和用力而有些发颤,却字字清晰,“那么,我的血……或许能成为引子,打破常规,提前激发出这‘紫玉金蟾’最深层的药力。师父曾提过,某些古老的传承中,有‘血祭灵药’之法。”
老秦头看着他那决绝而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罐中那正以不可思议速度变化、药香几乎凝成实质的药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再阻止。
果然,在吕成巽持续滴入约莫小半碗鲜血后,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陶罐中的药液已然完全平静下来,颜色定格为一种深沉内敛、光华流转的暗金色,浓郁到极致的药香也缓缓收束,不再狂野四溢。
“可以了!”老秦头立刻上前,用厚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陶罐从火上移开。
吕成巽迅速用干净的布条草草包扎了自己仍在渗血的手掌,然后与老秦头、郑老幺一起,小心地将昏迷中的赵政扶起靠好。
他用一只小玉勺,舀起一勺那暗金色的、尚在微微冒着热气的药汁,凑到赵政干裂的唇边,极尽耐心地、一点点喂他服下。
汤药入口,带着奇异的温热与难以言喻的苦涩甘醇混合的复杂滋味。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奇迹发生了——
赵政那急促如破风箱般的呼吸,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缓、绵长;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迅速褪去,转为失血后的苍白,却不再是濒死的灰败。
最令人振奋的是,他腿上那扩散的、狰狞的青黑色毒痕,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遏制、驱逐,开始以同样清晰可见的速度,向着伤口中心回缩、消退,那些鼓起的黑色水泡也迅速干瘪下去。
“有效!真的有效了!”郑老幺看着这几乎神迹般的变化,惊喜得声音都带上了哽咽,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然而,就在众人心头稍定、以为危机即将过去的刹那——
“咻——咻咻——!”
院外,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了三声短促、一声悠长、极其尖锐刺耳的哨声!这哨声以一种特殊的频率和节奏响起,穿透力极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代表“发现大规模敌军、危险迫近、最高级别警戒”的信号。
“鬼子来了!”几乎是哨声刚落,一个浑身浴血、左臂上还插着半截羽箭的士兵,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院子,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绝望,“至少……至少一个完整的步兵中队!还有迫击炮小队和重机枪!他们……他们已经摸到山脚了!正在展开队形,看样子是要包围这里!”
屋内瞬间死寂。炉火的噼啪声、赵政平稳下来的呼吸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吕成巽与老秦头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决绝。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小野显然并未放弃,甚至可能调集了更多兵力,要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发动致命一击!
“郑老幺!”吕成巽的声音瞬间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果决,如同寒冰碎裂,“你,带上二虎和小顺子,立刻护送参谋,从后院密道离开!密道出口在泾河下游那片芦苇荡,秦老知道具体位置和接应暗号!务必保证参谋安全!”
“不行!吕先生!你跟我们一起走!”郑老幺急道。
“我得留下,引开他们,为你们争取时间。”吕成巽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们的目标是我,是玄鸟珏。我若不在,他们会立刻全力搜索,密道未必安全。”
“一起走。”一个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赵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气息微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军刀,带着重伤之下依然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决断。他强撑着想要坐直身体,却因无力而微微晃了一下,吕成巽连忙扶住他。
“你的伤……”
“死不了。”赵政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冷静,“既然他们的目标明确,是玄鸟珏,更是你这个人。那么,一味躲避,只会被他们追得筋疲力尽,被动挨打。他们现在倾巢而出,包围这里,看似占尽优势,实则……也露出了破绽。”
他喘息了几下,目光扫过屋内众人,最终落在吕成巽脸上,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冷酷的算计与决然:“与其东躲西藏,疲于奔命,不如……将计就计。”
一刻钟后,这座孤悬于山坳中的农家小院,已被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悄然包围。火把的光亮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连成一片,刺刀反射着冰冷的光。小野龟一郎独自站在紧闭的院门前,手中那根乌木文明杖有节奏地、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冻硬的地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悸。
他清了清嗓子,用那种刻意修饰过的、带着怪异腔调的中文,朗声说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院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云岫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月下匆匆一别,我心甚念。交出玄鸟珏,我以帝国军人的荣誉保证,可以让你,以及你庇护的那些人,获得安全,甚至……得到应有的尊重与待遇。”
院内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吹过屋檐冰凌的呜咽。
良久,那扇简陋的木板院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吕成巽独自一人,缓步走了出来。晨曦尚未真正到来,天地间只有最微弱的天光,映照着他清瘦挺拔的身影。他手中,赫然托着那枚玄鸟珏。玉佩在稀薄的晨光与远处火把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温润而神秘的光泽,上面的玄鸟纹路仿佛活物,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我可以把珏给你。”吕成巽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你必须先放其他人安全离开。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走远。”
小野嘴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未曾抵达眼底:“云岫先生,你觉得……在此时此刻,你还有资格与我谈条件吗?你看看四周。”
他微微抬手,示意周围那些黑洞洞的枪口和刺刀的寒光。
“当然有。”吕成巽似乎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他缓缓将玄鸟珏举到眼前,与自己的视线平行,另一只手,则轻轻按在了玉佩光滑的表面上,指尖微微用力。“你若想强抢,或者伤害任何一个人,我立刻毁了它。你应该清楚,这等通灵的古老神物,一旦认主,便与主人心血相连。主人若身死,或者心念决绝要毁去它,它也会随之灵性尽散,化为凡石,甚至……当场碎裂。你想要的秘密,也将永远沉埋。”
小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吕成巽的脸,以及他按在玉佩上的手指,仿佛在判断这话的真伪,以及吕成巽的决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山林隐约的风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最终,小野眼中闪过一丝权衡利弊后的阴沉,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做了一个手势。
包围圈缓缓松动,让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人可以走。但你必须留下。”小野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成交。”吕成巽的回答干脆利落。
日军士兵警惕地注视着。郑老幺背着依然虚弱但已恢复部分意识的赵政,在老秦头的搀扶和指引下,带着二虎、小顺子以及那名受伤的士兵,迅速从让开的通道中撤离。经过吕成巽身边时,赵政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无法掩饰的担忧与不舍,有深深的痛楚,更有某种……超越了个人情感的、近乎悲壮的决意与托付。他没有说话,只是那一眼,仿佛已将千言万语说尽。
吕成巽迎着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平静而坚定。
待郑老幺等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山林之中,脚步声也渐渐远去直至听不见,小野才上前一步,伸出手,掌心向上,语气不容拒绝:
“现在,云岫先生,可以把珏给我了吧?”
吕成巽却没有立刻将玉佩递出。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逐渐亮起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澈,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般的纯澈,与他此刻的处境和手中的玉佩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小野先生,”他微笑着,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好奇,“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易地,就让他们离开吗?甚至……连讨价还价都省了?”
小野一怔,脸上那伪装的从容瞬间出现裂痕,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爬上他的脊背:“你……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
“轰!!!轰隆——!!!”
远处,郑老幺他们撤离方向的山林深处,突然传来了震耳欲聋、仿佛地动山摇般的猛烈爆炸声!那爆炸绝非一两颗手榴弹能造成的动静,听声音,至少是成捆的炸药或被引爆的军火库!紧接着,如同爆豆般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枪声骤然响起!其间还夹杂着□□尖啸着划过天空、然后重重砸落地面的恐怖轰鸣!
整片山头都在颤抖!惊飞的鸟群黑压压一片冲向天空!
“你在耍什么花样?!”小野脸色剧变,厉声喝道,手中的文明杖猛地抬起,杖尖寒光闪烁,已然对准了吕成巽的胸膛,眼中杀机毕露!
“没什么,”吕成巽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里的温度早已褪尽,只剩下刺骨的寒冰与讥诮,“只是……请君入瓮,然后,关门打狗罢了。”
几乎是同时!
“哒哒哒哒——!!!”
“砰!砰砰砰——!”
四面八方,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山林、岩石后、甚至他们来时的路上,骤然喷吐出无数道致命的火舌!枪声大作,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来!更让人肝胆俱裂的是,跟他们一起出现的,赫然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火力配置极其精准凶狠的国军特遣队!他们显然早已埋伏在此,就等着日军完全进入这个精心挑选的、如同口袋般的狭窄山谷!
“你……你们早有埋伏?!”小野终于彻底明白过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与难以置信。
“你以为我们一直在狼狈逃亡,疲于奔命?”吕成巽缓缓说道,晨光越来越亮,照在他手中的玄鸟珏上,那玉佩仿佛有生命般,流转着奇异而夺目的光彩,与周围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其实,从离开潼关,选择这个交通站开始,每一步,每一个‘不得已’的转移,每一次‘侥幸’的逃脱,都在为今天这个局……做着铺垫。我们等的,就是你们自以为胜券在握、倾巢而出的这一刻。”
残酷的战斗在瞬间爆发,又迅速进入白热化。日军虽然人数占优,且装备精良,但他们被完全诱入了这个地形不利、难以展开的山谷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早已准备好的火力点,瞬间就陷入了被动挨打的绝境!国军特遣队显然经过最严苛的山地作战训练,配合默契,枪法精准得可怕,每一轮射击都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日军的生命。日军接连倒下,惨叫与怒吼声被更猛烈的枪炮声淹没。
小野眼见精心布置的围捕转眼间变成了己方的屠宰场,大势已去,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疯狂的戾气吞噬。他猛地转向近在咫尺的吕成巽,脸上肌肉扭曲,充满了同归于尽的怨毒!
“那就一起死吧!”
他狂吼一声,手中文明杖对准吕成巽,杖头机括猛地弹开!“嗤嗤嗤!”三枚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寒光的毒针,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激射而出,直取吕成巽面门与胸口!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距离太近,几乎是必杀之局!
吕成巽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同时短剑上撩试图格挡——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那身影从侧后方斜刺里猛地扑出,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撞向一旁,同时以自己的后背,完全挡在了毒针的射击轨迹之上!
是赵政!
他竟然没有离开!或者说,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回来!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三枚毒针,尽数没入赵政的后背,针尾微微颤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
“不——!!!”
吕成巽被撞得踉跄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后,看到的便是赵政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向前倒下的景象。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目眦欲裂,疯了一般扑上前,在赵政身体触地之前,用尽全力接住了他。
入手处,一片迅速蔓延开来的、冰凉的濡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这具刚刚才从鬼门关拉回半条命的身躯,生命力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飞速流逝,体温也在迅速降低。
小野趁机想转身逃入混乱的战局,却被一直死死盯着他的郑老幺抓住机会,一枪精准地击中了他的右腿膝盖!小野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文明杖脱手飞出。几名特遣队队员如狼似虎般扑上,迅速将他制服、捆绑。残余的日军失去指挥,在绝对的火力优势和地形劣势下,很快便被尽数歼灭或俘虏。
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歇。山谷中弥漫着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晨曦终于完全刺破黑暗,金色的阳光洒落,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惨烈厮杀的土地,也照亮了吕成巽怀中,那张迅速失去血色的脸庞。
“为什么……你明明可以走的……为什么……”吕成巽抱着赵政,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砸落在赵政冰冷的脸颊上,他想去探赵政的脉搏,手指却抖得根本无法准确按住位置。
赵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阳光落在他逐渐涣散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微弱的光。他望着吕成巽近在咫尺的、布满泪痕和绝望的脸,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尽最后力气,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只让更多的鲜血从嘴角涌出,染红了吕成巽的衣襟。
“我说过……”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气息短促,“要带你……去看……山河一统……太平……盛世……”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最后一点光彩,也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眼皮缓缓合拢。
“赵政!赵政!你看着我!不许睡!听见没有!”吕成巽疯狂地摇晃着他,嘶声呼喊,去探他的鼻息,去摸他的颈动脉。
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到赵政颈侧皮肤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搏动感,透过冰凉的皮肤传来!那搏动虽然微弱至极,却顽强地存在着!而且,在那搏动传来的位置,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温热。
吕成巽猛地僵住,颤抖着手,轻轻、极其小心地,掀开了赵政军装最上方的领口。
晨光照耀下,赵政左侧锁骨下方,一片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显现出一个颜色浅淡、却轮廓异常清晰的——玄鸟形状的胎记。
那胎记的纹路、形态,甚至每一根翎羽的走向,竟与他胸口心窝处那个嵌入玉佩后留下的印记,一模一样。
此刻,那玄鸟胎记,正在微微散发着一种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晕。光晕如同呼吸般,极其缓慢地明灭着,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共鸣。
“这是……?!”吕成巽震惊地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默默走到他们身边、眼中充满复杂悲悯的老秦头。
老秦头缓缓蹲下身,苍老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轻轻抚过赵政锁骨下那个发光的胎记,又抬眼看了看吕成巽震惊而茫然的脸,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里,充满了宿命般的沉重与释然。
“守陵人一脉……从来都不止一家。”老秦头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你们吕家,世代守护的,是‘钥匙’,是这枚玄鸟珏,是开启那扇门的资格与禁忌。而赵家……”他看向昏迷中生机微弱的赵政,“守护的,是‘锁’,是那九鼎所镇之‘物’的具体方位与真正奥秘。两脉相生相克,血脉呼应,却又必须各自独立,互不知晓详情,以防秘密因一人之失而尽泄。这才是……完整的‘守陵’传承。也是为何,你与他,总会相遇,总会纠缠,仿佛宿命。”
远处,枪声彻底停歇,只有硝烟在晨风中缓缓飘散。太阳猛地跳出山脊,金粉哗啦啦泻下来,把整座刚被子弹啃噬过的山谷刷成一面新打的铜镜。雪被照得透亮,一粒一粒悬在空气里,像无数细小的舍利,替倒下的尸骨守灵。
吕成巽抱紧赵政,贴着他只剩一线的脉搏,像抓住最后一根琴弦。胸口玄鸟胎记蓦地烧起来,金线钻出皮肉,两根并一根,缠成一只振翅的鸟,将两人兜头罩进暖茧。
玄鸟珏被心跳震得嗡鸣,乳白与金光交叠,像黎明第一口酒,晃得人眼眶发潮。吕成巽低头,把呼吸连同未说出口的“活着”一并压进赵政冰凉的唇——舌尖尝到铁锈、雪、还有不肯熄的火。
金光顺着唇齿渡过去,鸟影俯冲,碎成漫天细屑,落进他们相贴的伤口里。寒夜褪尽,秦岭在背后悄悄松了雪,泾河无声奔流,把宿命冲成下一程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