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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宁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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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笑着朝厅中二人阔步而来,午后斜阳从他身后涌入,将他修长的侧影投在身前地上。
在他重新抬脚的瞬间,他那张英武的面孔还沐浴在光亮中,嘴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随他逐步靠近,肤色融入屋内的阴冷中,那双含笑的眼睛隐入眉骨的阴影之下。
柳予安双眸微弯,见他脸上光影变幻,又目露审视,让那本就略显凶相的脸愈发瘆人,不由得心中暗笑。
这位殿下并不是藏得住事的人。
“不知殿下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他礼数周全,姿态放得极低。
李灿横眉瞥他一眼,鼻间发出一声轻哼,“不敢当,本欲上贵府小叙,却听闻柳大人仍未散衙,只好冒昧前来,不知是否打搅?”
柳予安微笑道:“如您所见,下官确有重大案子,暂且抽不开身,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此时两人相对而立,李灿大手一挥,抬脚上前。
两厢距离骤减,伸手便能揪到对方鼻子。李灿停在此处,薄唇微勾,目光倨傲地盯他片刻。忽地一笑,与他擦肩而过,足尖一转,绕至书案前,毫不客气地扯开椅子坐下去。
从他进门起,陆澄便知来者不善,又观他举止轻浮,显然是有意敲打,不禁蹙起眉头。
李灿则是闲散地靠在椅背上,满是反客为主的姿态,案牍上还叠放着几份重要文件,见他垂首看去。
陆澄眼神微凝,视线回转看向柳予安,柳予安平静地与他对视一眼,面色如常。
“哦,本王逾矩了。”李灿恍然抬头,神色无辜地笑道,“这便是柳大人所说的重大案子吧?”
柳予安倒很坦荡,颔首承认:“正是。”
李灿仍是笑着,眼里却不见多少笑意,“不当心看了两眼,对不住了。”
“不要紧。”柳予安从容上前,行至他对面,两人一坐一立,倒像柳予安在向他汇报案情,李灿随他走近的动作微微扬首,不怀好意地看他。
“过不了几天,这些便都是公开信息。”柳予安不卑不亢道。
“是么?”
“殿下有所不知,户部侍郎赵康宁携妻儿畏罪潜逃,负责护送他们一家三口的侍卫武功高强,凭一人之力强行突围。
“本以为要眼睁睁看着疑犯逃出生天,她却反在突围之际杀死了赵大人……为着这事,今日刑部上下可谓是焦头烂额。”
李灿盯他半晌,似在疑惑他怎么突然透露案情,柳予安也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
僵持不下,他突然轻笑一声,按着扶手站起来,背手踱步绕到柳予安身后,也不再装模作样。
“那么苏玉珍呢?那刺客也将她们母子一并杀死了?”
柳予安转过身来,正对上李灿硬朗的侧脸,他也不错眼地盯着他看,一边正色道:“不知所踪,我们还在追查。初步推测,许是被刺客同党送走了,又或许是,两批人原是一道,在延兴门前兵分两路而行。”
闻言,李灿偏头笑道:“那便是你们的疏忽了,赵康宁本就停职受查,按理说这一整个赵府,不该在你们刑部和御史台的监察之下吗?怎会出现如此大的纰漏,竟能将人犯放跑。”
“下官失职,实在惭愧。”
李灿嗤笑道:“柳大人何出此言?都亲自追人追到城外去了,放眼整个刑部,以本王看,再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尽职尽责的。”
柳予安故作惶恐地拱手作辑,“不敢。”
李灿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他,悠悠道:“罢了,这都是刑部内部机密,本王不好谈论太多。”
“再说那赵康宁,素来与本王于公务上有些交集,前阵子他被停职,父皇连带着对本王也颇有微词,不怕柳大人笑话,朝中可有不少官员,将那赵贼视作本王的人。”
“如今他畏罪潜逃,一死了之反倒痛快,却留下一堆烂摊子,不仅要辛苦同僚们解决,那些流言蜚语,更是会变本加厉地找上本王……”
“过耳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朝中上下,无一不是圣上的人。三司会通力合作,尽快查清此案,让有罪之人尽数付诸,届时所有侵扰殿下的流言蜚语,定会不攻自破。”柳予安温声道。
李灿双目微凝,眼里陡然生出寒意,柳予安却仍是低眉垂目,不与之相视。他强压怒意哼笑出声,大声道:“好!好得很啊!”
“话虽如此,本王还是应当避嫌哪。”他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情绪,勉强压下音量。
不待柳予安应答,他便侧身而过,兀自将几句话丢在身后,“令伯不日回京,本王恐已被琐事缠身,不便上门拜访。”
说话间他已行至门口,特意停下脚步回看柳予安一眼,笑道:“令伯于本王师恩如山,断不敢忘,望柳大人代为问好,请他老人家莫要怪罪,待学生解决一切,定当亲自拜望。”
说罢,他便跨过门槛,昂首阔步离开。
陆澄叹为观止,待柳予安目送李灿走出老远,才在他背后啧啧称赞:“你们俩说话真有水平。”
柳予安转过身来,也忍不住笑,“听出什么来了?”
陆澄摇头,“这厮耳报神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肯定都知道了,我看他也只对你的挑衅有点反应……你看出什么来了?”
柳予安沉吟道:“那刺客是他的人,原本只负责送走赵康宁,至于赵康宁之死,与苏玉珍母女失踪,都在他意料之外。”
还有,李灿不知道他出城是为追查漕运暗账,以为他特意埋伏,只为活捉赵康宁,坐实其畏罪潜逃的罪名……
思及此处,柳予安皱了皱眉,眼神微妙起来。
“这是被人反将一军啊。”陆澄还在回想方才李灿咬牙切齿的样子,没注意到柳予安的神态变化,“那只能是太子了?”
柳予安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看样子是。”
陆澄提醒道:“你还是收敛些吧,你家尚书大人也快到京了,以后的路只会更不好走,宁王那边,能不惹就不惹吧,否则下次或许就不是警告这么简单了。”
“不惹他?”柳予安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走到案前坐下,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这才显出些疲态,“不惹他这案子就没法查了。”
“那怎么办?”陆澄俯身在案上支肘瞧他,学着李灿恶心人的语气,“如何跟令伯交代?”
柳予安抬眸,眼里微光闪烁,疲惫的眉眼舒展开来,盛上年轻人独有的意气,“不交代。”
户部侍郎身死一案,尽管官方有意控制,消息还是传播得很快。个中细节普通老百姓不得而知,却也凭借已知的确切消息和想象力,在民间拼凑出许多不同的故事。
于寻常百姓而言,贪官不得好死,实在是大快人心的结局,而对涉及其中的人来说,此事还远远没到了结的时候。
案发第三日,城门与坊市的管制排查还是十分严格,宵禁也跟着提前。日落之后,金吾卫的巡逻频率和人数翻倍,任何在街上无故行走的人都会遭到严厉盘问甚至扣押,长安城内一片人心惶惶。
过了春日,白昼渐长,未及卯时,长安城百里开外的西山之上,已是天色大亮。
声名在外的江湖宗门西门便坐落于此。
整个门派潜龙般盘旋在整片山脉,与它所依托的西山一同历经风雨而巍然不动。隐逸如云,沉雄如山,教常人拾级而上时,也深感一阵无形的压力。
整个门派建筑群坐落在西山山谷中。在山谷的西北坡向上,地势最高的地方,便是掌门的整个起居修习院落。
而在这个院落的前端东南侧,就是执事厅,它如整个掌门领域伸出的一只沉稳有力的手,无形中托举起门中大小事务。
明亮的厅堂内,西门掌门李时清正闭眼打坐,倏地挣开眼周细纹,亮出一双清明的眼睛。
下一瞬,厅门人影忽至,门上铜环敲击出沉沉响声,青年男子浑厚的声音穿门而入:“弟子来迟,请师父责罚。”
说罢,那影子一矮,作势要跪,李时清沉声叫道:“进来吧。”
方腾推门而入,脚步轻敏地登堂入室。只见那被他尊为师父的男人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慈和地看他走近。
方腾却不觉眼前人和蔼可亲,心中惶然打鼓,在他面前跪下。
李时清年过半百,仍精神爽利,走路时步伐稳健,脚底生风。
在一众弟子面前传授武艺,也是身姿飘逸,威风凛凛。因此除了脸上细纹,与那头青丝夹杂着几根夺目的白发外,几乎看不出年纪。
曾几何时,方腾也与一众兄弟姐妹一样,对他满怀少年人的爱戴、孺慕之情。而如今再看他慈善的面容,却只剩下敬畏,像敬畏西山,敬畏自然一般,敬畏一个人。
李时清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次行动失败,并非你们之过。”李时清笑道,“谁也想不到,西门竟然出了个叛徒。”
方腾立即俯首叩地,讨罚道:“弟子们对师姐疏于防范,实乃……”
李时清漫不经心地打断他,“那可是你师姐,要如何防范?罢了,你们平安归来,为师已甚是欣慰,你们就不要再替那孽徒揽罪了。”
“师父…………”
“好了。”李时清站起身来,并不看徒弟近乎卑微的姿态,转身缓缓踱至窗前,静听窗外鸟鸣,“回来了,就好好休息,接下来暂时不会有别的任务。”
“好好珍惜吧,这可是你们师姐为你们争取来的。”
直至厅门重新阖上,李时清才徐徐转身,神色不明,仍在回想方腾的告罪。
方腾等四人下山执行护送赵康宁离京的任务,不过,这只是那四个傻小子的任务。李扶音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那便是将赵康宁带出京后就地格杀。
她可不是什么叛徒,或者说,她只是听命行事的双面间谍罢了。
只是城外与柳予安的争端一起,那四人要么落于下风,被当场抓获,而后自尽身亡。要么奋力抵挡下来,当真护送赵康宁越走越远,待李扶音追上,亲手了结他们……不论何种处境,都难逃一死。
谁知李扶音走了另一条路,趁赵康宁整顿行头时,将他们全部迷晕藏在暗处,只身护送赵康宁离京。
原本要死的人因她一念之仁活了下来……
李时清心中诧异,他这徒弟生了一副柔软心肠,他竟从未察觉。
思忖间,他不禁笑了起来,李扶音确实是他最优秀的弟子,不论从何种角度来看。
这场戏由李扶音先手布阵,开了个好头,如今也该轮到他接力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