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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柳衡 ...

  •   辰时二刻,西山主峰之巅。

      云海初开,晨光洒落,将潜龙亭的飞檐染上一抹暖色,亭外群山竞秀,松涛阵阵。

      亭中青衫人端坐于石桌一侧,垂眸沉思,青石棋盘上白龙黑蟒缠斗焦灼,互不相让。他观局良久,指尖夹着的黑子迟迟未落。

      “啪嗒”一声,黑子终于叩在枰心三路,他略松眉头,看似寻常一子,已是他经过良久推演求得的最优解。

      他稍稍挺直腰杆,突感一阵晨风拂面,微微舒缓他胀痛的太阳穴。他已非意气少年,纵使绝处逢生,也不敢得意,稍稍松了下筋骨,又将注意集中在眼下这盘残棋古谱上。

      忽地,他瞳孔骤缩。

      瞬息间,那盘棋好似动了起来,在他眼底风云变幻,白棋若弃二子反打,黑棋气眼将全数填塞。原来方才计算的连环杀招,竟漏算了角落还埋着枚死子。

      满盘纵横的经纬,一子落错,竟转眼成了困死自己的罗网……

      柳衡呼吸一沉,捉袖拾起那枚落定的黑子。

      “你倒是好兴致,到我这消磨时间来了。”

      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柳衡不消抬头,便知来人是谁,他手指微屈,目光停在两指间的黑子,心中掠过一阵嫌恶。

      李时清已行至亭中,施施然在他对侧落座,眉目带笑地看着他,“我可瞧见了,落定的棋子,哪里还有收回的道理?”

      柳衡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将黑子落在别处,只见局势瞬间明了,优势又回到了黑子这方。

      这一手原是悔棋,偏偏执棋人做得坦荡,神情甚至还有几分无辜,只是话说得卑微:“年纪大了,棋力不胜从前,李兄见笑。”

      “只是……”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李兄难道就没有后悔过,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李时清笑道:“人生在世,谁又敢肯定哪条路一定是对的?”

      “只不过……”他轻轻捻起一枚白子,泰然自若地落在某处。

      这举重若轻的一手,虽不至扭转乾坤,却也显出多年棋力,死死咬着黑子,只待对手一念成劫,便乘势绞杀。

      他收回手,扬起一个与世无争的笑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焉知不能将死路盘活?”

      “柳兄现在要做的,不也是力挽狂澜吗?百里之外的长安城,还有一盘棋等你回去下呢。”

      柳衡不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他与李时清最初便是因为对弈结缘,他年少轻狂,自诩放眼天下,难逢敌手。殊不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他挑遍长安好手,却偏偏栽在穷山僻野,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夫手里。

      李时清那时同样年轻,却不似他那般不可一世,对弈时尤为谨慎,越到焦灼之时,出招越慢。柳衡强掩浮躁,也不欲催他,李时清却总能在他耐心告罄之际,再出怪招,棋风诡谲多变,又实在精妙。

      一战过后,两人都不愿错过如此劲敌,互留姓名,相约再战。

      年轻人手握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怎知时光易逝,人心易变。

      一晃多年,两人都成了潘鬓成霜的中年人,原本只是棋局上的对手,却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真正的对立面。

      柳衡怅然若失,轻叹一口气,他谋算一生,鲜少有过如此可惜的时候。

      对面的李时清却不见失意,只是观他似乎真情流露,也将话敞明了说:“柳兄,你知道的,我不是你,我向来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不忠于谁,也没有永远的雇主。”

      “你的意思是,承认了受太子驱使?”柳衡冷声质问。

      “那我也不敢当。”他抬起手,轻挥衣袖,从中探出一卷物什,双手递向对面,沉声道,“与宁王作对,弊大于利,只是我那徒弟鬼迷心窍,竟不顾西门的规矩,向东宫投诚。”

      柳衡打量他手中之物一眼,又抬眸看他,讥讽道:“拿小的出来挡箭?亏你做得出!”

      李时清见他不接也不恼,笑着放在他面前,“柳兄折煞我了,宁王素来强势,若非要二选其一,还是东宫那位面和心善的更好欺负。”

      “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柳衡叹道,“李兄可别自作聪明,遭人反将一军。”

      “那柳兄可要盼我如你一般,总有绝处逢生的机遇。”

      ……

      借着映过车帘的晨光,柳衡垂眸端详画像上的面孔,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五官硬挺,眉目锋利,原是冷硬的气质,却又不像李灿那般凶相。

      光看画像,若说她在柳予安及其亲信围剿之下,杀了赵康宁还能顺利脱身,倒也勉强有些说服力。

      柳予安……柳衡目光一闪,面色微沉。

      他从前不把胞弟的孩子放在眼里,柳洵夫妇身死那年,柳予安才四岁。年幼失孤,柳予安自小性子孤僻,不似寻常孩童讨人喜欢。

      柳衡对他也无甚怜爱,将他送到乡下庄子里养了几年,十岁才带回身边与他两个儿子一起生活。

      即便后来柳衡有心拉进伯侄俩的关系,可此子性情冷淡,行事又极有主见,似乎不需要什么情感寄托。这么多年来,只有与他谈到早逝的父亲时,他会难得显露几分真情。

      同赵康宁一样,柳衡与宁王的同盟关系,朝中上下心照不宣。偏偏柳予安熟视无睹,又生得一副宁折不弯的脊梁,遇事总不肯让步。

      柳衡明里暗里敲打过几次,他全然不放心上,下回依旧我行我素。

      再怎么说,他们好歹是一家人,关起门来任打任骂,而李灿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主。

      柳予安几次三番与他作对,只怕看在柳衡面子上的那点情分,也在几次周旋中消磨殆尽,若再有下次,非得见血才可。

      柳衡眼神一暗,抬手撩起车帘,车边骑马同行的侍卫见状俯身侧耳,听候吩咐。

      “交给宁王处置吧。”

      他早已将手中画像卷好束起,递出窗外,侍卫伸手接过,塞入怀中,一边低声问:“大人,若李掌门真与太子勾结,他怎么愿意将那刺客的画像交给您,莫不是还有别的阴谋?”

      柳衡嗤道:“他是否跟东宫达成合作,我们没有证据全凭揣测。若真是,那刺客是死是活也不重要了,横竖只是个挡箭牌。但不管是不是,总归是他办事不利,宁王那边怎可没有交代?”

      “这便是交代。”他想起画中人沉着的面容,笑了笑,“不过我总觉得,即便宁王发难,这人兴许也没那么好死。”

      苏玉珍失踪不是宁王的手笔,按理说,太子若想借机杀了赵康宁推说成宁王灭口,就该把苏玉珍母子一起杀了,偏偏苏玉珍只是失踪,暂时没有传出死讯。

      是赵康宁死到临头良心发现,将手中与宁王结党营私的证据做筹码,为妻儿搏得生路吗?

      柳衡无言冷笑,那双精明的眼睛流露出轻蔑。

      能有这份觉悟,倒是小瞧他了。

      只是,太子与赵康宁,真是临时达成合作吗?

      脑海里好似闪过什么,柳衡手指微蜷,面沉如水。

      他用力闭了闭眼,按下疲惫和烦躁,此次回京,当真有一场硬仗要打。

      宁王一党与太子势同水火,偏生又多了个宣王出来搅局,从淮州水灾到赵康宁倒台,再到背后扯出一连串与宁王不利的事实,宣王委实功劳不浅。

      这个从前与世无争,隔离于皇权争斗之外的闲散王爷,终于要亮出他的獠牙了吗?

      皇子们斗个你死我活,孝仁帝向来看在眼里。

      他也是从那个位置一步步爬上去的,不会不清楚权谋争斗都能使出什么手段,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一旦被点破,各方的脸面都不会好看。

      圣上要的不是真相,是结果。

      他这几个出众的孩子,谁能赢得漂亮,他便配合地匀多点目光以示嘉奖,至于手段光不光彩,只要面上过得去,又有谁在意?

      宁王此举到底是鲁莽了,给了太子可乘之机。眼下证据落入敌手,无异于案板鱼肉,任人宰割了,再去追究赵康宁一案已没有任何意义。

      当务之急,是思考如何尽力弥补,将功补过,才不至来日到了圣上面前,辩无可辩,眼看着圣上怨怒失望。

      至于如何交代宁王……柳衡长出一口气,太阳穴似乎又胀痛起来。

      ……

      退朝的钟声余韵未绝,官员们从大殿中鱼贯而出,又在广场上迅速分做几股人流。

      还未攀至最高处的太阳已有些晃眼,将每个人的官袍照得鲜明,也将他们脸上的神情映照得无处遁形。

      刑部司郎中柳予安与刑部尚书、侍郎等几位本部堂官边走边低声交谈,商讨着前往淮州的安排。忽然,一个略显阴鸷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打破了他们凝重的氛围。

      “柳郎中。”

      众人回头,只见宁王李灿正负手而立,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如利刃般落在柳予安身上。周围的官员见状,脚步不由得一滞,心思各异地关注着这里。

      柳予安与尚书、侍郎立刻躬身行礼:“宁王殿下。”

      李灿随意地摆了摆手,目光却未曾离开柳予安,他走近两步,声音不高不低地落在周围人耳中:“柳郎中真乃国之栋梁,长安的滔天大案尚未告破,便能分身有术,远赴淮州建功立业。这份担当,着实令人钦佩。”

      这话说的是今晨朝会,刑部尚书刘祖德汇报完赵康宁案后,联合御史台共同奏请派员前往淮州,专门稽查赈灾钱粮的发放,吏治清查,协助朝廷的赈灾行动。

      派员名单中,柳予安赫然在列。

      他话中的嘲讽凝成实质,每一个字都像浸了冰水,傲慢又刻毒,“淮州路远,水灾之后更是疫病横行,郎中此行可要仔细了,莫要像在长安城外一般,再把什么关键人物给弄丢了。”

      气氛陡然微妙起来,柳予安能感受到身旁刘祖德的呼吸也沉重了几分,他却不为所动,简言回复道:“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刑部侍郎曹武睁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目光在李灿与柳予安之间来回逡巡,不自然地抹了把额上虚汗。

      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这两人从前虽然也有交锋,但也不如今日这般火药味十足。

      不是错觉,柳予安心中了然,前两日李灿上刑部“拜访”时,虽然也夹枪带棒,但总体上还算客气,看来是为今日大殿上所陈案情……

      柳予安作为贪墨案的直接负责人,殿上刘祖德所呈罪证,皆由柳予安一手调查整集。

      漕运暗账、赵康宁私簿、银号流水及多人证词相互印证,足可定赵康宁贪墨渎职、监守自盗之罪。

      然而赃款最终流向诸多别院庄园,其背景盘根错节,与一些皇室产业似有牵连。关键证人却接连灭口,致使线索中断。

      刘祖德此话一出,官员们心中哗然,都明白了他未尽之意。

      赵康宁不过前台傀儡,真正吞没赈灾粮款的巨鳄,仍潜藏于后,其根基,或许正在淮州。

      而朝中大臣皆知,宁王近年来广纳江湖门客,结交边将,开销巨大,仅凭亲王俸禄,难以支撑。

      恰又在漕运账目开始出现问题的同一时期,宁王曾多次向圣上进言,举荐其亲信担任漕运相关职务……

      原本赵康宁遇刺一案,若说成他畏罪潜逃被截,所托之人出尔反尔,将他灭口只身逃亡以绝后患,也勉强可信。

      可这些或明或暗的证据一出,此案的真相似乎就变得微妙起来了,比起刺客反杀雇主,倒不如说此人本就是受人所托,救人不成便杀人灭口……

      李灿自觉容柳予安几度放肆,在他看来,柳予安截杀赵康宁,又到淮州查案……桩桩件件,已是到了他忍无可忍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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