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起》Richovernight

5、对峙

　　李灿笑了，目光却难掩轻蔑，一步一顿地向柳予安踱近，语气不善，“这话说得实在，只是淮州时逢大难，人心难测，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柳郎中赈灾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可千万记得先保重自身，免得这福是积了，却没命享……”

　　他扯了扯嘴角，“岂不可惜？”

　　两人之间只隔两拳距离，越是靠近，柳予安越能感受到对方的恶意，像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寸寸缠上他的脖颈，不是将他一口吞吃入腹，就是令他绝气而亡。

　　而柳予安只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么生气啊，看来淮州的线索至关重要。

　　思及此处，他不觉害怕，甚至心底隐隐滋生出某种兴奋。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李灿与赵康宁勾结这铁板钉钉的事，李灿不去为难可能已经拿到证据的太子，不去将功补过，偏偏总跑到他面前阴阳怪气？

　　说白了，抓紧时间到淮州销毁证据，不也比跟他在这逞口头之快来得强啊……

　　广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实在叫人心中惶惶，众人见了漩涡中心的明争暗斗，也不敢脚底生根般停留看戏，只是惊疑片刻，便扬扬脑袋，各走各的道漠然离场。

　　只是原本与柳予安同行，又离得最近的刘祖德曹武，尚不能直接一走了之。

　　曹武秉性正直，只因上了些年纪，不似年轻时那般一根筋地横冲直撞，岁月让他学会迂回，学会如何圆滑地在官场上行走。

　　虽锋芒渐褪，心力略衰，却也不能说不满意自己如今这个状态。毕竟人总会被环境逼着改变，任由自己被搓圆捏扁，磨砺出更适合生存的形状。

　　接受不了，那么痛苦的只有自己。

　　对柳予安这个后辈，他是既欣赏，又担心。平日里见他事办过了头，本有心提醒一二，但一想到他背后还有个官至兵部尚书的伯父，又把到嘴边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说到底人家还是公子哥，用得着他这草根出身的操什么闲心？

　　可如今这个情形，曹武又有些不确定了。宁王与柳衡有交情是真的，柳予安三番四次“挑衅”也是真的。面对宁王赤裸裸的威胁，这柳予安是真的背靠大树有恃无恐，还是心中已有对策。

　　可千万不要事没办成，就不明不白地死在淮州啊……

　　就在他大脑飞速运转之时，一道温和从容的声音在他身侧落下。

　　“三弟此言差矣，既是行善积福，“寿”自然也在这“福”字当中。”

　　无声对峙的两方人皆是一愣，抬首看去，只见年轻人一身庄重的绛纱袍，背若青竹，亭亭而立，双手却随意地揣进袖中，细长凤眸隐含笑意地注视着他们，端庄中莫名显出几分潇洒来。

　　不等那几位官员再度上前行礼，李焕又笑道：“再说了，三弟何时信起什么福报恶报来了？这世上的因果轮回，老天怎么做得了主？”

　　他言语间无甚对超脱自然之物的敬畏，说得随意又轻松，“神仙无能，世上若真有报应，那也是我们这些凡人自己求来的。”

　　“或许三弟一念之间，就能让福报成了恶果也说不准。”

　　曹武被太子的直白震得不轻，不敢去看李灿变幻精彩的表情，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

　　只听得李灿在他近处发出一声冷笑，讥讽道：“能说出这种话，我看皇兄才是神仙。”

　　说罢，不再分给众人半分眼神，傲然拂袖而去。

　　是是是，你们都是神仙……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曹武从未觉得刑部那些难啃的案件是如此亲切，他宁愿每日埋头苦思，也不想再听这一个两个惹不起的在他面前唇枪舌战。

　　李焕仍站在原处，对李灿甩脸走人似乎没什么意见，见他们或紧张或无措的眼神，反倒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以示安抚。

　　刘祖德轻轻叹息一声，对着李焕拱手作辑，“公务在身，臣等先行告退。”

　　见李焕颔首回礼，曹武也紧随其后地行了一礼，拔腿跟着刘祖德离开。

　　柳予安未同他们一道离场，还与方才那样跟李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平静地对视。李焕也没有旁的动作，似乎是意识到他有话想说，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多谢太子殿下。”

　　李焕笑道：“谢什么，柳大人认为，孤方才是在为你解围？”

　　柳予安不答，他又看似随意地开口：“三弟性急，一点就炸，随口几句话就能惹他生气，可不是跟看戏一般有趣？”

　　柳予安微微一笑，“倒不是谢这个。”

　　“哦？”李焕目光一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眼里暗藏某种期待的光芒，只等他揭晓谜底。

　　“臣要感谢太子殿下，将漕运暗账送至臣手，助臣落实张康宁的罪名。”他声音沉稳，不紧不慢地掀开阴谋的一角。

　　贪墨赈灾银钱的户部侍郎赵康宁，素来被认作宁王一党，因宣王指出淮州水患不治事实，他作为主要责任人被停职查看，宁王不愿舍弃这枚与他牵连甚广的棋子，三日前冒险派人救他出京。

　　只是李灿虽然性子有些急躁，却也不是无脑之辈，知道委托有过紧密合作的江湖门派行动，而非宁王府自己的人动手。倘若失败，也大可将此推脱为赵康宁的自救行为，与他无关。

　　可惜这份思量也被人反过头利用，护送之人半路撞见柳予安，理所当然被拦下。侍卫转眼化身刺客，在刑部一干人面前取走赵康宁性命，赵康宁临死前偏偏又尽力吐出一个“宁”字。

　　一时间流言纷纷，结合两人往日的联系，即便没有实证，众人看李灿的目光，也同杀人凶手无异。

　　也不怪李灿难掩情绪，他这段时日所承担的压力，确实随着事态发展愈发沉重，已经压得他沉不住气，所以不免归罪于在他受难记中充当重要角色的柳予安。

　　毕竟就是他，拦下刺客成为赵康宁身死的直接导火索，也是他不知死活地请愿去往淮州，企图将他余下的罪证翻个底朝天。

　　柳予安自觉有些无辜，他是想查清真相不假，但也的确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两位皇子对弈中的棋子。

　　并非那刺客时运不济撞上出城查案的柳予安，而是柳予安为贪墨一案的线索所刺激，一步步被引诱入局，走到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

　　真相是什么不重要，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苦在知道但没有证据，或是有证据也没命上达圣听。

　　可是不管怎样，依旧有人为了一点线索奔走拼搏，前赴后继。因此位高权重的知情人指缝间随便流出点破绽，便引得他像闻着腥气的鱼儿，灵敏机警，但最终还是一口咬上铁钩。

　　该庆幸这枚铁钩只是利用他，暂时还要不了他的性命吗？

　　柳予安嘲讽地轻扯嘴角。

　　李焕也不觉意外，了然一笑，“柳大人，并非孤舍近求远，非要借你之手查案，只是有些证据，掌握在不同人的手里，所呈现的价值也有所不同。”

　　说着，他别开目光望向远方，那道方才人流如织的宫门已彻底安静下来，瑰丽庄重的建筑之下空空荡荡，繁华中显出几分寂寥。

　　李焕叹道：“所谓术业有专攻，查案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吧。”

　　柳予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早已不见李灿，亦或是其他官员的身影。威胁似乎已经离开，危机感却始终笼罩心头，让他感到一丝气闷。

　　他眯了眯眼，轻飘飘地开口：“承蒙殿下信任，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同臣再做一个交易。”

　　这话像一粒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引得一阵涟漪，李焕总算移开仿若定格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看向他。

　　……

　　柳衡回京的消息传来，柳予安才从刑部司离开，未回栖星巷的宅子，赶着马车绕道永乐坊，由门吏引进内院，正巧在回廊里撞上从正厅遣人出来的费鹏。

　　对方见到他先是一瞬的怔愣，旋即便露出和善的笑容，福身行了个礼，柔声招呼道：“三郎君来了，郎主正在厅事会客，请随某至耳房奉茶稍候。”

　　柳予安心中了然，微笑颔首，“有劳费叔。”

　　此行不算匆忙，但白昼余热未散，行至耳房，柳予安已觉闷热。他示意费鹏自顾忙去，便起身推开案边的柏木窗，晚风送凉，方才散去些许心头郁闷。

　　柳予安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天边皓月，长眸一眯。

　　夏季雨水多，前阵子户部侍郎贪墨一案，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愁云惨淡，配合那阴沉的天色，叫人直觉心中郁郁，感到阵阵压迫。

　　如今天公总算肯放晴了，时势却不见有所缓和。

　　半月前，宣王结束巡游回京，途径淮州，方知淮州水灾持续月余，却迟迟得不到控制。大片房屋尽没，生者无栖息之所，死者尸骸无人收敛，甚至已到了粮绝人相食的地步。

　　宣王面圣时将所见所闻如实上报，淮州水灾重新闯入天子以及朝中群臣的视野。

　　这段时日，扳倒户部侍郎的同时，赈灾行动也一直在加大力度地持续进行。但从淮州那边传来的消息看，灾后重建，何其艰难，情况不容乐观。

　　柳予安垂下眼睫，无声冷笑。

　　皇权争斗，便是将一城百姓的性命捏在手里颠来倒去。高位者只知拼命梗着脖子抬头仰望更高处，却不见底下苦苦挣扎的众生，抬脚间，轻而易举便踏碎了他们的生机。

　　想起这段时日来李灿的警告，柳予安还是觉得很冤枉。

　　他从未想过站在宁王殿下的对立面，他站的位置，是宁王从未放在眼里过的。

　　身后传来快而沉稳的脚步声，柳予安悠远的目光一闪，回头转身，对来人露出礼貌的笑容。

　　费鹏迎着他的笑眼微微躬身，恭敬道：“三郎君，郎主已送走贵客，请随某到正厅吧。”

　　费鹏快步走在前头引路，直至正厅，他动作轻快地拉开中堂的棂格门扇。

　　柳予安对他点头致意，兀自迈步走了进去，绕过厅堂正中那面巨大的山水屏风，屏风后端坐于主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柳予安定了定神，温声喊道：“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