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集中地》熹茗焙茶

5、我不要当包子（下）

　　周围一片寂静，乔云之笔直站在原地，她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压抑在心中不知多久的言语终于被她如倒垃圾般甩出，连带着那些已经腐烂发臭的情绪。
　　先涌上来的不是恐惧和后怕，而是莫名的兴奋。

　　乔云之双手颤抖起来，头皮发麻，她睁开眼，抬头直视着赵嘉明。

　　他那张狠厉的脸下是纤细的脖子，他阴鸷的眼神后夹杂着些许慌乱。

　　她射出的箭正中他的心口。

　　乔云之的身体轻盈起来，眼前那只长着钳子口器的虫子原来只是一只小飞虫。
　　自己无限将身体缩小，所以才会把小飞虫认成异形怪物。
　　自己只要拍一巴掌，这只小飞虫就会落到地上，再也不嗡嗡乱叫。

　　乔云之混乱一片的大脑逐渐平静下来，她站在原地，终于能看清赵嘉明的身体。
　　那豆芽菜一样的骨头架子没有骨髓，只有被黑心棉填满的骨架。
　　就跟小猫说的一样，自己眼前的赵嘉明只是一个十五岁、刚上高中、狐朋狗友不在身边的小屁孩。

　　十三四岁的自己，总觉得被孤立是天大的事情。
　　而自己的身体里住的是一个十八岁的人，是一个知识见闻都在他之上的人。

　　孤立？那还能比在高考最后一天一直循环更可怕吗？

　　经历过数百次循环的自己居然害怕被孤立？居然还害怕这个小屁孩？

　　乔云之冷笑一声，深吸一口气，终于听清内心的声音。
　　自己已经长大，她要将过往的屈辱尽数冲刷。
　　她向前迈出一大步，脱离曾经那个矮小的身影。

　　“赵嘉明，你凭什么？”
　　“凭什么指点我的身材？”
　　乔云之抬起头，瞪着他，声音颤抖。

　　她仰起下巴，努力想象着赵嘉明曾经辱骂她的模样。
　　她鼻孔朝着他，一手插兜，甩甩刘海：“你以为弄出一副社会人的样子欺负我，就有更多人觉得你是老大？”
　　“谁不知道你对着真正的社会人是什么……”

　　“哎呀，乔云之。”
　　赵嘉明打断她，挤出一个笑容：“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啊，我没有欺负你啊，我们初中不都这样过来的？”

　　乔云之抿起嘴。
　　来了，又来了，偷换概念般的辩解。

　　那时她发现他躲在厕所里抽烟，他说话就是这样的语气。
　　“你敢跟班主任说说试试？等我找几个兄弟把你办了！”

　　她惊觉他威胁的言语里总夹杂着的战栗——那是她不曾察觉到的。
　　她不想像过去那样把话咽回肚子里，吃哑巴亏。

　　“习以为常？初中都是这样？”
　　“但现在不是了！我不要那样！”
　　“赵嘉明，你面对那些社会人的时候那憋屈的样子，哈！”

　　乔云之轻笑一声，身子滚烫起来：“我想到一个成语——外强中干。”
　　“哦对了，赵嘉明，你知道外强中干是什么意思吗？”

　　“我……”

　　“哈，算了，你不知道也会扯歪理说自己知道的。”
　　“因为你就是这样——脑袋空空还以为自己聪明绝顶！”

　　赵嘉明瞪大双眼，后退几步：“死胖子你说什么呢？”
　　“关你*事，**。”
　　“人丑事多！”

　　乔云之大脑空白一瞬，那些初中时赵嘉明的冷嘲热讽再次席卷而来。
　　她咬咬牙，将面前的豆芽菜想象成只会哇哇乱叫的细狗。

　　她脑海里冒出的是小时候经常看的辩论比赛，辩论选手总是穿着整齐的西装，言之凿凿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反驳质疑对方的言论。

　　乔云之双手一插，在原地站定，模仿着那辩手的模样：“我人丑事多？那你又帅到哪里去了？”
　　“哦，你其实可怜，对吧？读书读书不行，也长得也……”
　　“呵呵，很一般啊。真不懂那些人为什么把你当成头头。”

　　赵嘉明的脸逐渐涨红。

　　而她脸上恶劣的笑容愈发显眼：“算了，我和一条狗还有它的喽啰计较什么。”

　　她语气一滞，眼珠子一转：“不对，说你是狗，还真是侮辱狗了。小狗多么可爱啊。”
　　“小狗也不会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换取主人的关注。”

　　“赵嘉明，你就是一条欺软怕硬的臭虫！”

　　尽管手在抖，她依然将压抑在心底里的话尽数吐出，像是喷出一团已经发酵腐臭的恶气。

　　赵嘉明一愣，随即冷笑一声：“乔云之，你胆子肥了是吧？”
　　“死肥猪！死胖妞！会说两句话了不起了是吧？”
　　他嘴里开始用方言输出各种污言秽语。

　　她看着赵嘉明上下翻动的嘴皮子，像两片火锅里翻腾的牛肉，往左撇一下，往右倒一下。
　　曾经是她噩梦的那张脸，现在却显得无比滑稽。

　　“噗。”她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啊死肥猪！”

　　“笑你丑，还笑你蠢，更笑你自恋又自卑。”
　　“只能通过打压人，获得那点可怜的自信。”乔云之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赵嘉明脸红得像翻腾的辣火锅，他的眼变成火锅里漂浮的两颗大小不一的牛肉丸。
　　他扬起拳头，大步就朝乔云之冲来。

　　乔云之站在原地，直愣愣看着那个圆滚滚的拳头。
　　从小被施加“淑女”“乖乖女”“文静”标签的她面对拳头只会退缩和流泪，她没有勇气反抗。

　　因为反抗，意味着会成为暴力女，意味着不听话，意味着被孤立。

　　今天这一套对骂下来，她只觉得那些标签像狗皮膏药。
　　乖乖女换来的只有无尽的欺压、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孤立。
　　反击？至少能让自己乳腺通畅！

　　乔云之再也顾不得什么温婉善良文静柔弱，她捏紧拳头，狠狠朝着赵嘉明冲去。
　　身上每一斤脂肪裹挟在她的骨架上，自己每跑一步那些脂肪就随着自己的步伐颤抖一下。

　　他是豆芽，我是野猪、健壮的野猪！

　　我不怕他了！

　　“咣！”
　　她化身一只愤怒的野猪，一下就把赵嘉明那豆芽菜撞出好几步远。
　　赵嘉明趔趄几步，跌在草坪上，瞪着大小眼，朝乔云之竖起中指。

　　“乔云之你疯了吧？”

　　“对啊！怎么了！”
　　“我疯了！但我爽了！”
　　乔云之不再理他，她喘着气，热血汹涌。
　　她环顾四周，对上一双双诧异而玩味的目光。

　　乔云之耳根有些烫，但她只想看……苏恒。
　　她低下头，看向那个自己心心念念的男生：“苏恒，你没事吧，对不起，我刚刚……”

　　“没事的，云之。”
　　苏恒依旧岔腿坐在草地上，揉揉汗湿的发丝：“你没事就好，我还以为你低血糖晕倒了。”
　　“我作为班长，本来就应该来照顾你的。这是……我的本职工作。”

　　他咧开嘴，露出两颗亮晶晶的虎牙，朝她伸出手：“不过，我倒是有点没力气了。”
　　“军训真累人啊。”

　　“你拉我一把？”

　　第一次……苏恒主动朝自己伸出手。

　　乔云之咽咽口水，她的指尖从他的掌心滑过，抓住他的手腕。

　　苏恒的手腕并不算纤细，她的一只手并不能全将它握住，只能堪堪抓住半个。
　　她指尖一触碰到他的皮肤，冰凉细腻的触感便顺着指尖蔓延到她的全身。

　　为什么他的手腕这么粗呢……为什么感觉好像握的是别的东西……

　　乔云之脸快烧透，用最快的速度一把将他拽起。

　　耳边传来苏恒的声音，带着拂过两人之间的微风：“云之，干得漂亮。”
　　“赵嘉明就应该吃一次瘪！”

　　她脸烧得更烫，赶忙深吸一口气，埋下脑袋，甩开他的手腕：“哦。”

　　“苏恒，没什么事情我就……”
　　不等她说完，苏恒重新牵住她的手腕：“傻瓜，我们一个班的，一起回去吧。”

　　“哦——哇！”
　　起哄声回荡在整个草坪上。

　　“天啊，英雄救美！不对，是美救英雄！”
　　“什么啊，是猪肉炖粉条！”
　　“噗哈哈哈，绝了！”

　　她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自青春期来最厌恶听见的声音。
　　她听完之后只能赔笑、以玩笑为借口作结的声音。

　　她依旧不敢抬起头，只能叹口气，小声嘀咕：“苏恒……你能不能不要牵着我的手？”
　　“很奇怪。我也不想……”

　　苏恒一愣，顺势松开手：“啊，对不起，但——”

　　“别听他们放屁，你、你是一只健壮的猪，现在别人都不敢欺负你了。”耳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他顺势松开手，一跨步走到她面前。
　　“哪像我，这么瘦一只猪，扶你还摔倒地上，糗大啦。”

　　乔云之微微皱起眉，扭过头。
　　这傻瓜苏恒，干什么这么纠结猪不猪的。
　　做壮猪有什么好的？除了能撞飞赵嘉明。
　　他总爱说一些官方的、无关痛痒的话。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复仇成功，乔云之下意识将心底的话脱口而出：“我不想被他们说成是猪。”

　　苏恒哽住，语气一顿，干笑一声：“啊哈哈，抱歉啊云之，我也觉得我们还是做人比较好。”
　　“你不是猪，是健壮的人类。”

　　乔云之撇撇嘴，朝他笑笑：“我没生气，你不用解释。”

　　“嗯。那就好。”

　　苏恒拧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他笑着耸耸肩：“走了，回班级，不然等一下琳姐又要说了。别在意那些人说什么，不是你的问题。”

　　又是一句轻飘飘的“不是我的问题”。

　　“我知道的。”
　　乔云之嘴角微微扬起，她依旧垂下头，转身跟着他的步伐，往自己班的军训队伍走去。

　　乔云之逐渐放慢脚步，跟在苏恒的身后。
　　她抬头看向天空，朝阳从地平线上缓缓爬起，将整个大地点燃。
　　她的鼻尖传来脚底草地里浓郁的土腥味。

　　她的目光四处游移，最后依旧落到苏恒身上。
　　宽阔的臂膀，结实的手臂，汗湿的发丝，还有那微微可见的滚动喉结。

　　乔云之几乎要将眼神彻底黏在他身上，吞下他身上的每一道曲线。
　　她想到他笑起来嘴角亮晶晶的虎牙，打篮球时飞扬的发丝会粘在他的刘海上。

　　乔云之心越跳越快，脸烫得可以蒸馒头。

　　而自己，胖、内向、爱胡思乱想。
　　他是太阳，那自己就是反射太阳光的坑坑洼洼的月球，永远只能生活在他的阴影里。
　　她掐着步伐，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一步步小心翼翼跟在他的身后。

　　一如往常那样。

　　自己真的能攻略他吗？

　　“云之？”
　　苏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呼吸喷洒在她的耳畔。

　　乔云之浑身一激灵，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苏恒站在自己身边，与自己肩并肩走着。
　　他嘴角扬起，眨巴着眼打量着自己。

　　乔云之只觉得——自己脸可以做爆米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