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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地霏雨,藕断丝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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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淡黄色的便利签被他扔进来垃圾桶,又在李思倒垃圾前被捡回来,小心翼翼铺占好却又直接锁进了柜子里,压在一堆老旧的许久未曾翻动过的书下。
宋书鱼打开沙发椅旁的台灯,接了杯水,坐到椅子里。
“林晨那边联系你了吗?”
李思放下手里的染料,“前两天有过一次,之后就没有了。”见宋书鱼目光黑沉沉的盯着他,李思愣了一下,接着补充“他说他哥跟他爸说通了,这件事也不能赖我们,他爸之后不会再来店里找事了。”
林晨说完这些就小心翼翼藏起手机,把刚刚拨打出去的聊天记录删除了。他爸这几天把他关在家里,寸步不离守着他,他这两天除了他爸那张老脸是一个人都没见过。也不对,前两天梁砚舟来过一趟,领着几箱从纽约带回来的特产,把他爸哄的直乐。
林晨家境很不错,他爸从小过的也是少爷生活,长大了接手了爷爷的房地产产业,手里经营着十几座楼盘,近几年房地产越来越不好做,亏了不少钱,他爸也从少爷脾气变成了老爷脾气。从刚开始的只要他开心快乐就好,逐渐开始要求起他的成绩与能力,上次他被停课一周时,他爸甚至亲自驾车来接他,可见这老总有多么闲,一手拎着他的书包,一手掐着他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咬牙说道“你能不能学学你表哥!”他梗着脖子反击,脸不红心不跳“他再好也不是你儿子!再好还不是在国外待着!”
两天之后,一架飞机从纽约降落海城机场。
林川破天荒的给他请了一上午假,一大早摇醒迷迷糊糊的林晨,把他捆在安全带里,出发了。
这个表哥和他记忆中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岁月似乎对他格外宽容。十年间,他从牙牙学语的小孩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林川从张牙舞爪的青年变成了处于更年期的中年。只有梁砚舟,他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只手插进大衣兜里,一只手扶着行李箱杆子,明明是离家的游子终于回归故地却被他衬得像是明星的机场大秀。见到他们的那一刻他挥挥手,咧开嘴微微一笑,看着矜贵又温雅。
坐上车后,林川对副驾驶上的梁砚舟喋喋不休的回忆着,诉说着多年未见的深切思念,恨不得从梁砚舟三岁起第一次抱他的感受说起。
林川热络的招呼着梁砚舟去他家住,反正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好见外的。
梁砚舟笑道,“家里不是还有个高中生吗,别打扰他了。”
林川一提这个更来劲了,“这不正好你来了给你弟弟也补习补习,他这整天不学好的,跟你当时比可差远了。”
梁砚舟疑惑的看向林川,他不是学文的吗?
林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便宜儿子早就选完了科,走向和他哥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晨看不得自己爸这副谄媚样,坐在后座,转过脸,不轻不重犯了个白眼。
他爸一看他这样,更加来劲,问他还记不记得当时他哥走的时候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要哥哥早点回来。
他狐疑看向副驾驶,梁砚舟偏过脸,一只胳膊弯着支在车窗上,百无聊赖看着窗外。
这话是真的,当年梁砚舟走的很突然,也很彻底。大有一种从此移居,从此故土成陌路的既视感。是在前往纽约的飞机已经到达后的一个星期,在那边的房子与学校都已经安顿好,一切尘埃落定,林玲才打来电话通知他们这个消息。
自此十年未见,七年前,他父母去世,打电话给远在国外的妹妹。他父母生前最注重端庄得体,死后葬礼也是风光大办,白丧铺了十里,登上当地的报纸头版,唯一的遗憾估计就是一手养大的外孙在那时也没回来。甚至在之后的七年也从未在某个节日回来,在二老墓前放一束花,尽尽孝子贤孙应尽的义务。
林川也曾因为这件事很责怪自己这个侄子,但一家人到底是一家人,等时间把那些过往的腌臜,指责,埋怨抚平,他们还是会在新年的第一天齐齐坐在一起吃饺子放烟花,这是中国人的传统。
等红灯的时候,林川开口,说“你们俩是对方唯一的兄弟,等我们这些老的没了,你们就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一定要互相照顾互相帮忙。”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斜视看着前面,不知道是跟林晨说的还是在跟梁砚舟说的。
过了很久,梁砚舟“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像从胸腔中发出来的。
他最终没在林家住下,在附近找了个宾馆暂时住下了。
林晨对梁砚舟的怒气也在他第三次来到林家时烟消云散了。他拦不住怒气冲冲要去找店家算账的林川,也不敢真的断绝父子关系。尝试跟他爹讲道理,才明白什么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别说秀才了,他这个混子遇到他爹也说不清楚。梁砚舟拉着拿着大砍刀准备先砍死店家再把他胳膊剁下来的林川回到房间,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林川再也没说要找纹身师麻烦,也没要求他把纹身洗掉,过两天还放他回去放学了。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个哥哥的好处。
天外已经很黑了,这路很荒,虽然有灯,但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基本就只起个装饰物的作用。有时候灯泡要亮不亮,走近了还会突然灭掉,更衬得巷子诡异恐怖。
夏天过去了。
宋书鱼说:“天黑的越来越早,以后你七点之后不用在店里呆着了,这里有我呢。今天也早点回去吧,女孩子太晚回家不安全。”
李思拿着衣架上的外套抖了抖,套到身上“宋哥,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体贴的嘛,女朋友教的?”
宋书鱼愣了一下,“是我一个朋友告诉我的。”
李思在这呆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他老板身边有什么女人,别说女朋友了,似乎连朋友都少有,身边最常见的就只有客人。她停下穿衣服的动作。“什么朋友啊?男的女的?”
“女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李思毕竟不是真的要刨根问底,见宋书鱼没有接着往下说的打算,吐了吐舌头,帮忙带着门口的垃圾就走了。
当然她也没看见,宋书鱼长久坐在沙发椅上,拿起衣服兜里的药瓶,倒出两枚圆形的药片,没喝水干嚼着咽下去。直到苦味从舌根泛上来,他才像猛然反应过来,拿起旁边的玻璃杯,把水向嘴里灌去。
水顺着嘴角从旁边漏出来,渗今毛衣里,不一会就变得沉甸甸的。
宋书鱼想,他不见陈青玉也已经是十年了。
深夜中,一辆摩托车飞驰而去,驶过跨江大桥,现下雨已经停了,只有路上还有不少积水与泥坑。
出了市区,路上根本没有人,宋书鱼骑的很快,泥浆混着雨水溅的老高。他没戴头盔,也没关碰到脸上的脏水。半道上,抬手擦了擦眼睛。
啧,溅到眼睛里了。
车子停在了市郊外的一处生态墓地,他下车拍了拍头发上的灰土,漂亮的脸上被石粒划出一道血痕。
墓地里不让车进,他把摩托停在了墓地旁的荒废草地。打开手机屏幕,已经凌晨一点多了。他于是半路折返回去,左右看了看没人,又用脚大概丈量下距离。助跑,起跳,从侧墙翻进去稳稳落地。
手机所剩电量不足,手电筒的光很微弱,好在他已经足够熟悉,几乎不用怎么看路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卧碑平嵌青草间,素石无华。正上方印着少女青涩纯净的面容,高高束起的马尾,带着点微笑的嘴角,看起来是在学校拍的公式照,只是原本的蓝底换成了严肃的黑白。
宋书鱼想起她从前在学校抱怨着说要去看花海。宋书鱼没大感情的戳破她的幻想,下午还有测试。她向后一仰头,对着颜承劝道,人生不过三万天,我们光读书就读了一万天啊!
最后宋书鱼还是陪着她去了,交了三十元门票,在春天未消散之前,见到了满园的杏花、梨花、樱花、风信子……
回去的路上,风呼啦啦刮在脸上,陈青玉骑着电动车冲后面吼道“宋书鱼,你别为了不值得的人难过!”
他仿佛还能闻到记忆中撩人的芬芳,低头一看素石板上放着一束未开全的蔷薇,带着怯生生的香,清润绵长。
宋书鱼抚了抚冰凉的碑石,出门时已经没有开门的花店了,他又总觉得空着手来见朋友不好,左思右想拿着纸笔画了束盛开的玉兰。
“我很久没画过这样的画了,你别嫌弃。”
陈青玉大概是不会嫌弃,说不定还要拿着画框裱起来,说她们家小鱼画家出息了,以后真是要苟富贵,互相忘了。
他一瞥嘴,下次拿点气球过来,这一点过生日的氛围都没有。
再拿些啤酒,只有他喝,因为陈青玉是个未成年。
骑着车回到巷子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半了,他想着直接回店里开门算了,然而低头一看手机已经没电关机,身上也是溅了一层深深浅浅的泥点子。
耳边还有着“咚、咚、咚”的敲击声,宋书鱼掏掏耳朵,从车上下来。刚刚摩托车的轰鸣声太大,几乎把他震聋了,脑袋里“嗡嗡”的响着。
本着不扰民的原则,宋书鱼选择走回家,开门奋斗的事就等到太阳升起来再说,毕竟他的人生只剩下两万天了。
然而到了家门口他翻了翻皮衣口袋,才猛然发现钥匙不见了。此刻也没心情再去找什么钥匙了,他所幸窝在家门口,将就着睡,长腿窝囊的缩在并不宽敞的楼道间。
第二天直到中午店里仍然没开门,宋哥纹身工作室上的红油漆没被清理,连着几天的雨水晕染,此刻似乎变得更红了些。
天地霏雨。
李思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