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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你的头上,开出了一朵沙漠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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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领养日,城南公园被梧桐的绿荫浸透。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筛出细碎晃动的光斑,像打翻了一整罐流动的金沙。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一株老梧桐盘结的树根旁,白大褂的下摆随意铺在草地上。他面前围着几只眼睛都还未完全睁开的小奶猫,嘤嘤地叫着。他左手小心地托着一只玳瑁色的小家伙,右手持着宠物奶瓶,一滴羊奶悬在瓶口,他将手腕倾到一个极精确的角度,那滴奶便稳妥地落进小猫微微张开的嘴里。
“江逾白?”
“又见面了。”他听到声音,转过头,阳光便从他的睫毛跃到了我的眼里。他站起身,白大褂扬起轻微的弧度。“要不要一起参加那边的双人遛狗马拉松?缺个搭档。”
“你好,搭档,我叫林小满。”
我们相视而笑。
我这才看清他身边蹲坐着的哈士奇——灰蓝色的眼睛,额间三道白色的火焰纹,安静得出奇。项圈是亚麻色的,上面清晰地烙着一行小字:「云朵的监护人」。见我望过来,它欢快地摇起尾巴,带动颈间的金属扣环叮当作响。
我走近,摸了摸哈士奇宽厚的头顶,“你是医生?”
“很容易发现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些草屑和奶渍的白大褂,笑意从眼底漾开,“宠物医生,江逾白。这是北风,退役的工作犬,现在是我的‘实习助教’。”
起跑线前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兴奋的躁动。我们和其他九对临时搭档,牵着共计十只来自救助站的流浪犬,汇成一股彩色的、吠叫的洪流,涌向前方蜿蜒的公园步道。奔跑中,有风鼓荡起他的白大褂,像一面小小的、逆风的帆。
“小心!”话音未落,一只兴奋的金毛已从侧面冲来。
江逾白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在了我前面。他抬起的手臂隔开了热情的狗狗,白大褂的袖口轻轻擦过我的手腕。撞击的力道让他微微晃了一下,却将我完全护在了身后。那股干净的薄荷气息忽然浓郁起来,混着一点点消毒水的凛冽——像夏天午后刚下过雨的窗台,推开窗时涌入的第一缕风。
路程过半,一只短腿柯基被路旁灌木丛里扑腾的蝴蝶吸引了全部注意,毫无预兆地一头扎了进去,牵引绳猛地绷直!惯性带着我和江逾白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茂盛的、开着白色小绒球的蒲公英丛扑倒。
世界瞬间被清新的草腥气和蓬松的白色绒毛填满。我倒下的瞬间,下意识闭上了眼。预想中与地面的碰撞并未到来,一只手臂及时垫在了我的脑后。等我睁开眼,看见的是近在咫尺的、被放大的一切——他下巴上极淡的青茬,鼻梁上细细的汗珠,还有他眼中映出的、我自己有些惊慌的倒影。
“别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奔跑后轻微的喘息,还有一丝清晰的笑意,热热地拂过我的耳廓,“你睫毛上,停了一束……逃跑的阳光。”
真的。一根蒲公英的绒羽,沾着金粉似的阳光,正颤巍巍地挂在我的睫毛梢。
我们就这样躺在蒲公英丛里,仰望着被枝叶切割成碎片的、湛蓝的天空,听着彼此还未平复的心跳和周围狗狗们欢快的吠叫。
傍晚,颁奖仪式在湖边举行。夕阳将湖面染成暖橙色。主办方宣布我们获得“最温柔陪伴奖”,奖品是一盆造型奇特的仙人掌,肥厚的茎块被巧妙塑成奖杯形状,顶部长着一圈毛茸茸的、嫩黄色的新刺。
江逾白接过那盆仙人掌,转过身,将它轻轻举到我发顶。晚霞穿过那些看似尖锐实则柔软的刺,在他眼底映出细碎的金色光斑。
“看,”他声音里有种很轻的笑意,“林小满,你头上开出了沙漠玫瑰。”
夕阳从侧面打过来,将我们、北风、还有身边那些刚刚共同奔跑过的、疲惫又快乐的狗狗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草地上。那些影子交织、融合,歪歪扭扭地延伸向远方,像是大地悄然生长出的、温暖的触角,试图触碰一天中最后,也最温柔的时光。
人群渐渐散去,我们留下来帮忙收拾场地。江逾白蹲着解开北风和其它几只狗的项圈,我递给他一瓶水,他望着渐渐消失的夕阳,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三年前。市立动物收容所起火那晚,记得吗?”
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轰然冲开。浓烟、火光、凄厉的惨叫、滂沱冰冷的雨……画面混乱而刺痛。雨幕中,我徒劳地抱着一个烧得只剩框架的猫窝,指甲缝里全是黑灰和泥泞。到处都在崩塌燃烧,一个穿着白大褂、但已被烟熏火燎得看不清颜色的人影,逆着奔逃的人流和消防车刺目的灯光,冲到了最前面。他没有任何工具,就那样徒手,去掰扯那些被烧得滚烫、扭曲变形的铁丝网笼门。雨水混着血水,顺着他用力到青筋暴起的手臂往下淌……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此刻正拧着瓶盖的右手上。虎口处,那道淡白色的、月牙形的旧疤,在夕照下仿佛有了生命,正随着他平稳的脉搏,微微起伏。
“你就是那个……”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不要命的医生?”
他点了点头,喝了口水,喉结轻轻滚动。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衬衫领口。他没有诉说那晚的惨烈或英勇,只是用那双依然清润平和的眼睛看着我,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昨日一场已褪色的雨。
“都过去了。”他最后说,将空水瓶准确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发出一声轻响,“重要的是,我们和它们,都还在往前走。”
北风蹭了蹭他的手,发出呜呜的安慰声。远处,最后一抹霞光正沉入湖对岸的群山,而第一批星星,已迫不及待地在渐次深邃的天幕上,露出淡银色的光点。
“下周六是阿波罗的告别仪式,如果你有空……”
“我有空,麻烦把地址发到我的手机上”
晚风里,那缕干净的薄荷香,似乎又隐约飘了过来。这一次,里面好像还掺杂了一丝,阳光晒过青草地的、蓬勃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