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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夜雨急诊室 ...

  •   阿波罗的告别仪式过去一周后,雨又来了。

      深夜十一点,我在“时光胶囊”的工作间里拉坯,旋转的陶土在掌心微微发烫。窗外的雨声忽密忽疏,像谁在反复摩挲着粗糙的砂纸。花房里传来短促的呜咽,接着是呕吐声。

      我心里一沉,放下湿漉漉的陶泥,冲进花房。

      老黄侧躺在狗窝外的防水布上,浑身发抖。它是三年前自己溜达进巷子的流浪狗,土黄色的杂毛,左前腿微跛,右耳缺了个口子。来时就带着一身旧伤和见人就躲的眼神,花了整整一年才肯让我摸它的头。此刻它身下有一滩混着未消化狗粮的黄色黏液,呼吸急促,眼角糊着分泌物。

      我蹲下身摸它的肚子——硬得像块石头。老黄睁开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我太熟悉了:混合着痛苦、恐惧,还有一丝“又给你添麻烦了”的歉疚。

      “没事的,老伙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雨里发颤,“我带你找最好的医生。”

      手机通讯录滑到“江逾白”时,我犹豫了三秒。窗外暴雨如注,时针指向十一点二十。但老黄又呕出一小滩带血丝的泡沫。

      电话接通得比预期快。

      “江医生,我是林小满。我的狗……吐得很厉害,肚子硬得……”

      他的声音带着刚被吵醒的沙哑,但异常清晰,“我开车来接。别给它喂水,保持侧躺,等我。”

      二十分钟后,一辆白色SUV碾过巷子积水停在后院门口。江逾白推门下车,没打伞,深蓝色的冲锋衣被雨淋得发亮。他拎着一个沉重的出诊箱,几步跨到老黄身边。

      灯光下,他的动作快而稳。手指按压腹部,翻开眼睑检查黏膜颜色,掏出听诊器贴在老黄起伏的侧腹。

      “急性胰腺炎,可能并发肠套叠。”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鼻梁滑落,“得立刻手术。”

      我们一起把老黄抬进SUV后座铺好的毯子上。江逾白把车钥匙扔给我:“你开车,我路上给它做初步处理。”

      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后视镜里,江逾白蜷在后座狭窄的空间里,给老黄戴上氧气面罩,扎留置针,动作稳得不像在颠簸行驶的车内。仪表盘的微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它多大?”他忽然问。

      “不确定,捡到时就成年了,至少七八岁吧。”

      “流浪过的狗,忍痛能力是家养犬的三到五倍。”他声音很低,“它喊疼的时候,实际已经痛到极限了。”

      我的心揪紧了。

      宠物医院夜间的急诊灯惨白得刺眼。

      值班护士推来转运车,江逾白已经换上了墨绿色的手术衣,一边快步走向手术室一边快速交代:“血常规、生化全套、腹部B超,备血,准备手术包。”走到自动门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林小满,在外面等我。它很顽强,我们给它一个机会。”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

      我坐在走廊椅上,盯着自己沾满泥点和狗毛的裤脚。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动物皮毛混杂的气味,远处传来幼犬微弱的啼叫。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护士出来过一次,递给我一杯热水。“江院长是我们这里技术最好的。”她轻声说,“去年有只被车碾过的猫,肠子都外露了,他也给救回来了。”

      我接过纸杯,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江院长?”我有些意外,“这家医院……”

      “我们都笑他‘以院为家’,他是真把这当家的。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心疼也有敬佩。

      忽然想起白天江逾白发给我的短信,说云朵最近开始玩毛线球了,虽然动作笨拙,但蓝眼睛里有光了。当时我只回了个“真好”,现在却莫名觉得,能在深夜里为一个流浪狗主刀的医生,大概真的能让濒死的生命重新看见光。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红灯熄灭时,我猛地站起来。江逾白走出来,口罩拉在下巴,露出疲惫却温和的脸。

      “救回来了。”他摘下手术帽,头发被汗水浸得微湿,“是胰腺炎并发肠套叠,有一段肠管已经发黑,切除了十五公分。但肝肾功能还好,术后护理跟上,能恢复。”

      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现在还不能看它,”他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在复苏室观察。你先回家休息,明天下午可以探视。”

      “我就在这儿等。”

      他看了我几秒,没再劝。“那去我办公室等吧,有沙发。”

      办公室不大,靠墙的书架塞满了专业书籍和档案夹。窗台上养着几盆薄荷和迷迭香,长势喜人。沙发前的茶几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解剖学图谱。

      江逾白给我找了条干净的毯子,自己坐在办公桌后,开始写病历。键盘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规律地响着,像某种安眠的白噪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毯子滑到腰间,身上盖了件白大褂。窗外的雨停了,天边泛出蟹壳青。

      江逾白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眼镜搁在摊开的病历本上。晨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的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出浅浅的阴影,睡着时那股工作时的锋利感消失了,看起来甚至有些……稚气。

      我轻轻起身,把白大褂盖回他肩上。走近时,看见摊开的病历本上,除了标准的手术记录,最后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

      “患者:老黄。年龄约8岁,流浪史,忍痛力极强。主人:林小满(很在乎)。手术目标:让它有机会再晒到下一个春天的太阳。”

      字迹有些潦草,却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我站在原地,晨光一点点铺满房间。书架上的玻璃罐里泡着些标本,其中一个装着颗犬齿,标签写着:“小黑,2019.3-2022.11,勇敢战胜了犬瘟热,但没战胜时间。”

      原来每个医生心里,都有一间小小的“时光胶囊”。

      江逾白就在这时醒了。他眨眨眼,戴上眼镜,看见我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早。老黄凌晨四点醒了,生命体征稳定。要去看看吗?”

      复苏室里,老黄侧躺在恒温监护垫上,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它睁着眼,看见我时,尾巴轻轻拍了一下垫子。

      我蹲在玻璃窗外,隔着玻璃对它做口型:“傻狗。”

      它耳朵动了动。

      江逾白站在我身边,白大褂重新穿得整齐。“术后要住院一周。之后饮食要特别注意,我给你写个食谱。”他顿了顿,“费用方面……”

      “该多少就多少。”我打断他,“老黄是我的家人。”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走廊那头有护士喊“江医生,3号诊室预约客户到了”,他应了一声,转身时忽然说:“对了,你昨晚沾了一身泥。我休息室有件干净的T恤,可能有点大,但总比这样好。”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衣服上的污迹。

      “谢谢。”我说,“还有……昨晚,真的谢谢你。”

      他摆摆手,快步走向诊室。

      换衣服时,我在他休息室镜子里看见自己——穿着明显过大的灰色T恤,头发凌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但莫名地,心里那块压了一夜的石头,松动了。

      T恤上还是那股很淡的薄荷香,和医院消毒水味混在一起,这次成了一种奇特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走出医院时,天已大亮。巷子口早餐摊的油条刚下锅,滋啦作响。我买了两份,折回医院前台。

      “麻烦交给江医生,”我把其中一份递给护士,“就说……是老黄家属的一点心意。”

      晨风拂过脸颊,带着雨后特有的清冽。我抬头看了看宠物医院二楼那排窗户,其中一扇后面,我的老黄正在安稳沉睡。

      而那个救了它的人,大概正一边啃着油条,一边开始新一天的门诊。

      生命有时候很脆弱,一场急病就能带走它。

      但好在,也总有一些人,在深夜里为你亮着灯,对你说:“我们给它一个机会。”

      这或许就是世间最朴素的温柔——

      当你在暴雨中无处可去时,总有一扇门,为你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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