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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云朵独一无二的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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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带着云朵来上色时,老黄第一个迎到了门口。
布偶猫安静地蜷在便携猫笼里,透过网格好奇地张望。江逾白把它轻轻抱出来,云朵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环视着工作间,最后目光落在窗台上那排半成品的陶罐上。
“它状态比预期好。”江逾白把云朵放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止痛方案调整后,这几天甚至开始玩羽毛玩具了。”
我从架子上取下那个羽毛纹理的素胚。经过一天的阴干,陶土呈现出温暖的浅米色,刻痕在自然光下更加清晰立体。
江逾白打开他带来的颜料箱——不是普通的釉料,而是精心调配的矿物色粉,装在小小的玻璃瓶里。
“可以开始了吗?”他问。
云朵就在这时跳下了椅子。它迈着优雅而缓慢的步子,走到工作台边,轻轻一跃,竟稳稳落在了台面上。它先是好奇地嗅了嗅那些颜料瓶,然后走到素胚旁,歪着头端详,仿佛在品鉴。
“它好像有自己的审美。”我忍不住笑。
江逾白也笑了,伸手挠了挠云朵的下巴。“那云朵老师觉得,该从哪里开始?”
他调色的过程像一场仪式。先将色粉与透明釉料混合,用细毛刷在调色盘上反复调和,直到颜色达到他想要的那种“黎明前最后一刻天空”的质感——不是单纯的灰,也不是单纯的蓝,而是一种流动的、有深度的渐变。
第一笔落在罐子底部时,云朵忽然凑近,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未干的釉料。
“哎”我下意识想阻止。
但江逾白示意没关系。云朵的鼻尖留下一个浅浅的湿印,在灰色的釉料上晕开一小圈更深的水痕。他看了几秒,忽然说:“这个纹理,很美。”
他放慢了上色的速度,不再追求完全均匀的覆盖,而是让刷痕若隐若现,让云朵无意中留下的那个痕迹自然地融入整体。罐身逐渐显现出一种奇妙的层次——仿佛是鸟羽掠过晨空时,在光线中变幻的色彩。
工作间里只剩下画笔涂抹的沙沙声,和云朵偶尔发出的呼噜声。老黄趴在我们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眼睛半眯着,像个满意的监工。
上色进行到一半时,江逾白忽然停笔。
“我在想,”他看着罐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纹理,“如果能有云朵自己的印记,会不会更有意义?”
我们同时看向云朵。布偶猫正专注地舔着自己的爪子,粉红色的肉垫柔软湿润。
江逾白起身,从材料区取来一小块新的陶土,揉捏成平整的圆饼状。然后他看向我:“我可能需要你帮忙。”
我轻轻抱起云朵,它在我怀里很温顺。江逾白握住它的一只前爪,动作极其轻柔:“一下就好,云朵。”
猫爪按在湿润陶土上的瞬间,肉垫的纹路清晰地印了上去——那些细密的、梅花瓣似的凹凸,中心还有一个可爱的心形。云朵没有反抗,只是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爪印被拓下来。
“完美。”江逾白小心地将那片陶土取下。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把那个爪印切割成合适的大小,精心镶嵌在罐身靠近底部的位置。又在周围刻上细如发丝的纹路,让爪印仿佛落在清晨沾满露水的草丛中。
上色完成后,罐子被轻轻放入电窑。设定好温度和时间,窑门关闭的瞬间,我们两人一猫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等待烧制的两个小时里,江逾白没有离开。我们坐在后院的小藤椅上,云朵蜷在他膝头打盹,老黄趴在我脚边。盛夏的风吹过,带来隔壁院子金银花的甜香。
“其实,”江逾白忽然开口,手指依然一下下梳理着云朵的长毛,“你做宠物殡葬,和我做宠物医生,说到底是在做同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云朵安静的睡容上。
“一个在生命的前端尽力延续,一个在生命的末端温柔托住。我们站在时光的两端,看着同一扇门——我只是努力让它们晚一点进去,你则负责让进去的时候不那么疼痛。”他顿了顿,“但目的都是——让告别不那么冰冷,让记忆有处安放。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工作间里漂浮的微尘,与我的视线轻轻相触。
窑炉提示音响起时,夕阳刚好把天空染成和罐子一样的蓝灰色。
开窑的瞬间,热浪裹挟着泥土与釉料融合后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江逾白戴上隔热手套,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取出。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窑变的效果超出了预期——那些精心调配的颜色在高温中发生了奇妙的交融。灰蓝的底色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虹彩,像是被朝霞吻过的云层。羽毛纹理在釉光下仿佛真的在微微颤动,而云朵的那个爪印,成了整个作品最温柔的点睛之笔——肉垫的纹路清晰可见,周围还自然形成了一圈淡淡的光晕。
“它像在呼吸。”我轻声说。
江逾白没有立刻回应。他捧着尚且温热的陶罐,看了很久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工作间的窗户,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金边,也照进他微微发亮的眼睛里。
云朵这时醒了过来。它从江逾白膝头跳下,走到工作台边,仰头看着那个印着自己爪印的罐子。然后它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惊讶的动作——它抬起前爪,轻轻碰了碰罐身上那个爪印的位置,仿佛在说:这是我。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江逾白转过头看我。我们隔着袅袅散去的窑炉余温对视,谁也没有说话,却好像什么都明白了。空气中有釉料冷却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噼啪声,像某种心照不宣的回响。
“谢谢你,林小满。”他最后说,声音里有种我从未听过的柔软。
“谢谢你自己吧,”我轻轻摇头,“是你让云朵最后的家,有了独一无二的意义。”
老黄在这时站起来,走到我们中间,尾巴轻轻摇着,看看我,又看看江逾白,像是在确认什么。
离开时,江逾白把罐子仔细包好,云朵重新回到猫笼里。走到门口,他握住门把的手顿了顿,没有立刻推开。
“对了,”他没有回头,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医院下周末有个小型的医患交流会……关于慢性病宠物的临终关怀。如果你有空……我是说,你作为殡葬师的角度,可能会有不一样的见解。”他补充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专业,“当然,看时间安排。”
“我会去的。”我说。
他点点头,推门出去。风铃在他身后响起一串清音,久久没有平息。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被巷子深处的暮色一点一点吞没。
老黄蹭了蹭我的腿。我蹲下身抱住它,把脸埋进它温暖的皮毛。
窗外,星星又多了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