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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关于告别的另一种语言 ...

  •   医患交流会安排在周六下午,宠物医院三楼的阳光房。

      我推开玻璃门时,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多人。有牵着老年犬的夫妇,有抱着病猫的年轻人,还有几位明显是兽医学院的学生。长桌中间摆着茶点和水果,空气里有淡淡的咖啡香和动物皮毛特有的温暖气息。

      江逾白站在白板前,正调整投影仪。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看见我时,他点了点头,嘴角有很浅的笑意。

      “给大家介绍一下,”他在会议开始时说,“这位是林小满,‘时光胶囊’宠物殡葬馆的主理人。今天我想从两个角度来探讨临终关怀——医疗,和告别。”

      我在他示意下站起身。目光扫过房间,看到许多双眼睛——有些带着悲伤,有些充满困惑,有些则是纯粹的疲惫。

      “我是林小满。”我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不懂医药,我只懂得如何好好说再见。”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像一场奇特的二重奏。江逾白讲解疼痛管理、生活质量评估、安乐时机的医学判断;我则讲述如何通过仪式感让告别更完整,如何制作纪念品保存记忆,如何帮助活着的人度过哀伤。

      有家属提问:“医生建议安乐,但我下不了手怎么办?”

      江逾白从医学角度分析动物痛苦指数,我则轻声说:“有时候,最深的爱不是紧紧抓住,而是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放手。你可以为它做最后一件事——让它有尊严地离开。”

      一位老先生抱着患有肾衰竭的暹罗猫,眼睛通红:“它陪了我十五年,我怎么能……”

      “正因为它陪了你十五年,”江逾白蹲下身,轻轻抚摸猫咪消瘦的脊背,“你才更应该在它痛苦之前,给它最后的安宁。”

      我补充道:“告别不是结束。在我那里,很多主人会选择把宠物的骨灰做成吊坠,或者混入颜料画一幅画——这样它们就能继续陪伴在身边,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交流到后半程,气氛不再那么沉重。有人问起骨灰陶罐的制作,我展示了手机里的一些作品照片。当云朵那个羽毛纹理的罐子出现时,江逾白很自然地接过了话题。

      “这个罐子,”他的手指轻点屏幕,“是我和……”他停顿了半秒,“是我为我的猫云朵亲手做的。它在脑癌晚期,但我们依然在努力让每一天都有意义。”

      “江院长,”一位抱着贵宾犬的阿姨忍不住笑着打断,“原来我家妞妞每次周末来复诊,江院长都在值班,可是最近周末都看不见你了,原来是有正经事啊。”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我,又看看江逾白,眼里全是笑意。

      会议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低笑。几个老熟客交换着“你懂的”眼神。

      江逾白握笔的手顿了顿。他清了清嗓子,耳根泛起极淡的红:“李姐,我们在讨论临终关怀的议题……”

      “这议题好啊!”坐在前排的老先生乐呵呵地帮腔,手里慢悠悠地捋着怀里京巴狗的背毛,“小江院长,你整日泡在医院,不是手术就是查房,我们都替你着急。现在总算见你往医院外头跑了——跑的还是正经营生,挺好。”

      “王伯,”江逾白难得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我是去请教陶艺……”

      “哎,对对对,陶艺。”李姐笑得眼睛弯弯,“顺便就把林小姐也给‘请教’来了?要我说啊,一个治病,一个送行,一个在前头拦着死神,一个在后头好好送别——这可不是天造地设的搭档嘛!”

      会议室里的气氛完全变了。原本沉重的临终议题,此刻被一种温暖的、略带调侃的关怀笼罩。大家都看着那个平日不苟言笑、只知埋头工作的江医生,此刻站在那儿,竟有些难得的局促。

      江逾白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歉意,又有些认命般的坦然。他最终放弃了辩解,只是轻轻摇头,嘴角却扬起一个很浅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坐在角落的一位老爷子慢悠悠开口,他怀里抱着只年迈的京巴,“医学解决身体,仪式安抚心灵。你们两个年轻人能在不同阶段照顾这些毛孩子,挺好。”

      这句话让房间重新安静下来。那些调侃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变成一种更深的理解——对这个将青春献给动物医院的医生,对这个在生命尽头给予温柔的殡葬师,以及对这两个看似站在生命两端、实则在做着同一件事的年轻人。

      交流会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有人过来向我咨询殡葬细节,有人和江逾白约复查时间。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人收拾场地。江逾白关掉投影仪,我开始整理散落的资料。

      “抱歉,”他忽然说,“没想到他们会那样起哄。”

      “没关系。”我把一叠宣传册码齐,“他们只是关心你。”

      他动作顿了一下。“是吗?”

      “一个从不谈论私生活、把所有时间都献给工作的医生,突然开始不再日日守在医院里,出现在某条巷子尾,还学会了做陶罐。”我看向他,“换我也会好奇。”

      江逾白笑了,这次是真正放松的笑。“所以这是我的错了?”

      “至少说明,”我把最后一本册子放进纸箱,“江医生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我们抱着东西下楼。楼梯间里光线昏暗,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

      “下周末,”他在一楼走廊的尽头停下,“云朵该做新一轮评估了。之后……如果你有空,我想请你吃顿饭。算是感谢你今天过来,也……”

      他停顿的方式很特别——不是犹豫,更像是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

      “也想聊聊,关于合作的可能性。”他终于说完了,“医院这边经常遇到不知如何安排后事的家长,而你那里……也许有些客户需要更前端的医疗建议。”

      “好。”我说,“不过吃饭的话,我来请。谢谢你让我参加今天的会,学到了很多。”

      “那就说定了。”他推开玻璃门,傍晚的风涌进来,带着街道熟悉的气息。

      走出医院时,天边已经染上了晚霞。我们站在台阶上,看着车流在眼前穿梭。

      “我送你回去?”他问。

      “不用,老黄还在等我。”我指了指公交站,“而且,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点点头,没有坚持。

      我沿着人行道慢慢走。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逾白发来的信息:

      “下周见。另外,爪印陶片的预约增加到五组了——看来我们的‘合作’已经开始了。”

      后面跟了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我收起手机,抬头看天。暮色四合,云层被最后的阳光镶上金边,形状不断变化,像某种无声的叙事。

      忽然想起今天那位老爷子的话:医学解决身体,仪式安抚心灵。

      也许生命的完整就是这样——需要有人在前方医治,也需要有人在后方托底。而当这两双手愿意在某个时刻交握,那些关于痛苦与告别的故事,或许就能被书写得更温柔一些。

      公交站就在前方。我加快脚步,心里想着今晚该给老黄加个罐头,庆祝它顺利康复,也庆祝今天这场特别的“合作”的开端。

      风从身后吹来,带着城市夜晚特有的、混合着各种生活气息的味道。而在这些气息里,我隐约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干净的薄荷香——也许是错觉,也许不是。

      但无论如何,下周的见面,已经开始让人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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