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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番茄炖牛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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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地方选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馆子,门脸不起眼,但走进去就闻到温热的食物香气。
老板显然认识江逾白:“江医生来了?还是老位置?”
角落里的卡座,靠窗,窗外是条安静的小巷。菜单是手写的,边缘微微卷起。江逾白把菜单推到我面前:“这里的番茄牛腩煲不错,炖得很软烂,老黄应该也能吃一点——我是说,你可以打包一点给它。”
我抬头看他:“你对所有患者家属都这么周到吗?”
他正在烫碗筷,热水在瓷碗里漾开白雾。“只对特别在意的。”他说得很自然,没有停顿,“比如那些会陪着宠物度过最后一程的。”
点完菜后,我们之间沉默了片刻。不是尴尬,更像手术开始前那种专注的宁静。窗外的巷子里有自行车铃响过,隔壁桌的夫妇在低声讨论是点清蒸鱼还是红烧。
“关于合作,”江逾白先开口,“医院每个月都有安乐病例。有些主人毫无准备,有些则过度悲伤。我想,如果能在医疗流程结束后,有一个温和的过渡……”
“需要一个不会急着推销骨灰罐,但懂得倾听的人。”我接上他的话。
他点头:“你上次在交流会说的那些话——关于告别不是结束,只是换种形式陪伴——对很多人来说,是种救赎。”
服务员端来番茄牛腩煲,深褐色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番茄的酸甜混合着牛肉的醇厚香气弥漫开来。江逾白很自然地用公勺先给我盛了一碗。
“你呢?”我问,“作为医生,送走那么多生命,怎么保持平静?”
他夹了块牛腩,但没有立刻吃。“早期不行。每只没救回来的动物,我都会在病历本后面写几句话——不是医疗记录,是给它们的话。后来写得多了,渐渐明白一件事:死亡不是失败,痛苦的延续才是。”
“所以你才那么重视临终关怀。”
“因为那是我们最后能给的尊严。”他放下筷子,“医学有极限,但温柔没有。”
我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饭。番茄的酸味恰到好处,牛肉炖得入口即化。隔壁桌的夫妇在争论该不该给家里的狗做肿瘤手术,妻子声音哽咽:“可是它才八岁……”
江逾白往那边看了一眼,很轻地叹了口气。那是医生特有的、混合着理解与无奈的表情。
“像这样的情况,”我说,“你会怎么建议?”
“看肿瘤类型、扩散情况、动物的生活质量,还有……”他顿了顿,“主人的承受能力。有时候,最人道的选择不是最长的生命,而是最好的生命质量。”
“但很多人做不到放手。”
“所以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看向我,“在医疗结束的地方,接住那些坠落的人。”
饭吃到一半时,江逾白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屏幕,眉头微皱:“是住院部,抱歉。”
他走到窗边接电话,背影对着我。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能听到几个词:“血氧掉到多少?”“先给氧,我十分钟后到。”
挂断电话,他回到座位,脸上带着歉意:“一只术后猫咪出现呼吸抑制,我得回去看看。这顿饭……”
“我等你。”我说得很自然,“或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一起去医院。正好想看看你们住院部的环境,为以后的‘合作’做准备。”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好。”
夜晚的宠物医院和白天完全不同。走廊里只开了一半的灯,笼子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和呼吸声。值班护士看见江逾白,立刻汇报情况:“是下午绝育的那只布偶,突然呼吸频率下降,已经给了氧。”
江逾白快步走向观察室,我跟在后面。玻璃窗内,一只蓝眼睛的布偶猫侧躺在恒温垫上,鼻子插着细小的氧气管,胸廓微弱地起伏。
他推门进去,动作轻柔地检查猫咪的瞳孔、黏膜颜色,听诊心音和呼吸音。“麻醉后反应,”他对护士说,“再观察一小时,如果血氧稳定就撤氧。注意保暖。”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但每个动作都精准而沉稳。那只布偶猫在他手下显得格外温顺,甚至在他检查腹部伤口时,还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走出观察室,江逾白松了口气:“应该没事了。绝育手术虽然常规,但每只动物反应不同。”
“你每天都要处理这些突发状况?”
“差不多。”他带我在住院部慢慢走着,一排排笼子里住着术后的、输液的、观察的动物,“所以很难有计划自己的生活。约会到一半被叫回来手术,年夜饭吃到一半来接急诊,都是常事。”
我们停在一个笼子前,里面是只骨折后打石膏的柯基。看见江逾白,它努力摇了摇尾巴。
“这是‘小面包’,被电动车撞了。”他伸手进去摸了摸柯基的脑袋,“主人是外卖员,一边哭一边说‘医生你一定要救它,我只有它了’。手术做了三个小时,钢板固定。现在恢复得很好。”
他的手指在柯基耳边轻轻挠着,声音很柔:“下周就能拆石膏了,开心吗?”
柯基舔了舔他的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李姐她们说的话——这个把全部时间都献给工作的医生,不是不懂温柔,只是把他的温柔都给了这些不会说话的毛孩子。
“所以,”我说,“你不是‘不近女色’,你是把时间和感情都分给了它们。”
江逾白直起身,转头看我。
“以前是的。”他承认,“但现在,我发现也许可以……重新分配一下。”
“合作的事,”江逾白说,“我想我们可以从下周开始。每周三下午,如果你有空,可以来医院坐坐。在大厅设一个咨询台,不需要做什么,就在那儿——让那些需要的人知道,在医疗之外,还有另一种关怀存在。”
“好。”我说,“那作为交换,你可以随时来‘时光胶囊’用工作间。毕竟,”我指了指他手上那些新旧交替的茧子,“一个会做陶艺的医生,不该荒废了手艺。”
他笑了,这次是真正放松的、直达眼底的笑。
回小馆子的路上,夜风清凉。巷子口的榕树下,几个老人在下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人间烟火与生死交替,在这个夜晚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走到店门口,老板正在收拾。“江医生,你的煲还热着呢,我给你们换了新的。”
我们重新坐下。番茄牛腩煲依然在砂锅里微微沸腾,香气比之前更浓郁了。
“对了,”江逾白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保鲜盒,“介意先给小面包主人分出一部分餐吗,他今晚在医院陪护,没吃饭。”
“当然不介意。”我看着他仔细盛餐,盖上盖子,动作自然得像呼吸一样。
也许有些人就是这样——不会说漂亮话,不会刻意讨好,但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会记得给陪护的家属带饭,会给术后的动物多一份抚摸,会在谈起生死时眼神温柔。
而这样的温柔,比任何刻意的接近都更有力量。
吃完饭,我们沿着巷子慢慢走回宠物医院。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看样子今晚我要值班了,我给你叫了车,马上到,下周三,”,江逾白说,“下午两点,我在医院等你。”
“我会准时到。”
我坐进车里,车窗降下,像等待着什么。
“谢谢今天的番茄牛腩。”江逾白摸着头,有些局促,“还有……到家发个消息报平安。”
“好。”
我靠向车窗,路灯开始一盏盏向后退去,橙黄的光晕在夜色里连成温暖的虚线。它们渐次掠过车窗,像时光本身在眼前匀速流淌——每一盏都照亮片刻前路,又匆匆退入黑暗,把位置让给下一盏。
像番茄在砂锅里慢慢炖软了筋骨,渐渐化入醇厚的汤汁;像薄荷在窗台的花盆里悄声抽芽,不知不觉就覆满了整个盛夏;像两条原本各自延伸的轨迹,在某个关于守护与告命的岔路口,终于找到了并行的理由。
而这一切,都始于最朴素的心愿:让生有尊严,让死有温度,让记忆有处安放,让爱有迹可循。
“平安到家,晚安。”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下一秒,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那串省略号闪烁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写很长一段话。
但最终发来的只有五个字:
“晚安。周三见。”
和一个简单的月亮表情。
周三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