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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咨询台旁的向日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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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两点,我准时出现在宠物医院一楼大厅。
咨询台设在靠窗的位置——一张原木长桌,两把椅子,桌面上摆着一个素白瓷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向日葵。是江逾白准备的,旁边有张卡片,他熟悉的字迹:
“向光而生。给需要的人,也给坐在这里的人。”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面上,向日葵的金色花瓣边缘被照得微微透明。我坐下,把“时光胶囊”的宣传册整齐码好,旁边放了一盒纸巾。
大厅里人来人往。抱猫的,牵狗的,推着宠物轮椅的。有人匆匆走向诊室,有人坐在等候区低头看手机,有人盯着收费单上的数字发呆。空气里有消毒水味,有动物皮毛的气味,还有隐隐约约的焦虑。
第一个小时,没有人来咨询。我只是坐着,观察。护士站那边,有个年轻女孩抱着泰迪犬在哭,狗狗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导诊台前,一对老夫妇在反复询问检查流程,声音里全是小心翼翼。
然后,手术室的门开了。
江逾白走出来,没穿白大褂,只穿着手术服,深绿色的布料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他身后跟着一对中年夫妇,妻子靠在丈夫肩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他没有看见我,或者说看见了但没有打招呼——他只是微微侧身,对那对夫妇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引着他们走向旁边的谈话室。门关上前,我瞥见他摘下口罩,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那是手术失败后,医生特有的表情。
大约二十分钟后,那对夫妇从谈话室出来。妻子眼眶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他们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像两尊突然失去方向的雕塑。
然后,妻子看见了咨询台,看见了桌上的向日葵。她犹豫了几秒,慢慢走过来。
“请问……”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这里是……”
“这里是临终关怀咨询。”我轻声说,“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聊聊。”
她在我对面坐下,丈夫站在她身后,手放在她肩上。她摊开手掌,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是一份安乐同意书,家属签名处还空着。
“是胰腺癌,扩散了。”她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医生建议安乐,说……说它很疼。可是它今天早上还舔了我的手……”
她终于哭出声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丈夫俯身抱住她,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纸巾盒推过去,然后安静地等。等那阵最汹涌的悲伤过去,等他们稍微平静一些。
“它叫豆豆,十二岁了。”妻子慢慢地说,手指摩挲着同意书边缘,“是我们结婚那年领养的。我流产三次,每次都是它陪着我……它就像是……就像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她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一只胖乎乎的柯基,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还有一张是它戴着生日帽,面前摆着小蛋糕。再往后翻,照片里的狗越来越瘦,毛色渐渐失去光泽,但眼睛依然温柔地看着镜头。
“江医生说,它可以不疼地走。”丈夫开口,声音低沉,“可我们……我们不知道怎么送它走。是应该在这里,还是带回家?是应该我们陪着,还是……”
“都可以。”我说,“重要的是,让豆豆觉得安心,让你们不留遗憾。”
我翻开宣传册,给他们看不同的告别方式——在专门的告别室,有温暖的灯光和柔软的毯子;在家里,在它最熟悉的窝旁边;甚至可以选择在它最喜欢的公园长椅上。还有骨灰的处理方式:陶罐、吊坠、种在树下、撒进海里。
“这么多选择……”妻子喃喃道。
“因为每段关系都是独一无二的,告别的方式也应该是。”我说,“没有对错,只有适不适合。”
他们问了很久。问安乐的过程疼不疼,问能不能抱着它,问之后多久能拿到骨灰,问可不可以留一撮毛做纪念。我一回答,语速很慢,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消化。
最后,妻子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试了三次才签下名字。放下笔的瞬间,她忽然抓住我的手:“你会陪着我们吗?整个过程?”
“会的。”我回握她的手,“从开始到结束,我都会在。”
他们离开去准备时,江逾白从谈话室出来了。他走到咨询台边,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头沉默了半晌。
“是只柯基,十二岁。”他声音很低,“肿瘤包绕了腹腔大动脉,打开后才发现……已经无法剥离了。我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这话时没看我,而是盯着桌上那枝向日葵。阳光照在他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医学有极限。”我说。
“我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但每次面对这种极限,还是会……”
他没说完,但我知道那后半句是什么——还是会痛。会为没能救回来的生命痛,会为家属的眼泪痛,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痛。
“但他们现在有了方向。”我把签好字的同意书复印件收好,“知道怎么好好地送走它,而不是慌乱地失去它。”
江逾白终于抬起头看我。他眼眶有些红,但眼神清澈:“谢谢你在这里。”
“这是我的工作。”我说,“就像手术是你的工作一样。”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对了,云朵的罐子……我想最后上一层透明釉。烧出来应该会有种温润的光泽,像它毛发的质感。”
“期待看到成品。”
他离开后,咨询台又陆续来了几个人。有来询问老年犬护理的,有来了解安乐流程的,还有一个女孩只是坐下来,什么也不说,哭了十分钟,然后轻声说了句“谢谢”,起身离开。
下午四点,那对夫妇带着豆豆来了。它躺在柔软的毯子里,很安静,呼吸轻浅。江逾白亲自执行安乐,动作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我在一旁握着妻子的手。当豆豆的呼吸最终停止时,她没有崩溃大哭,只是俯身,把脸贴在它渐渐失去温度的额头上,一遍遍说:“睡吧,宝贝,不疼了……妈妈在这里。”
丈夫轻轻合上狗狗的眼睛,然后转身,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颤抖。
整个过程中,江逾白没有说一句“节哀”,没有催促。他只是安静地做完所有必要步骤,然后退到一旁,把空间完全留给他们。
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我带着他们去告别室——就在医院三楼,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得像家里的客厅。暖黄的灯光,柔软的沙发,墙上有向日葵的油画。
豆豆被安置在铺着法兰绒毯子的矮桌上,周围摆上了它最爱的玩具和零食。我们点了一支宠物安息香,淡淡的白檀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妻子开始讲述豆豆的故事,从它第一次学会握手,到它如何在她抑郁时期寸步不离,再到它去年摔伤腿后还坚持走到门口迎接他们下班。丈夫不时补充细节,说着说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在旁边记录——不是用笔,而是用心。这是告别仪式最重要的一部分:让记忆被完整地讲述,让爱被充分地表达。
一小时后,他们终于准备好让豆豆离开。妻子最后亲了亲它的额头,丈夫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好孩子,去玩吧。不用等我们了。”
我把豆豆的遗体用柔软的布仔细包裹好,放进铺满鲜花的转运箱。整个过程庄重而温柔,像在护送一位小小的、毛茸茸的天使。
“三天后可以来取骨灰。”送他们到门口时,我说,“或者,我们可以一起为它选一个最后的家。”
妻子红着眼眶点头:“我们要一个向日葵图案的罐子,可以吗?它最喜欢在向日葵花丛里打滚了。”
“当然。”
他们离开后,我回到咨询台。夕阳西斜,向日葵在余晖中泛着温暖的金光。江逾白不知何时又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两杯咖啡。
“给你的。”他把其中一杯推过来,“辛苦了。”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医院里的喧闹渐息,只有夜班护士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今天,”江逾白忽然说,“是我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在手术失败后,没有感到彻夜难眠的愧疚。”
我转头看他。
“因为我知道,在我无能为力的地方,有你接住了他们。”他喝了口咖啡,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医学的尽头不是冰冷的终止,而是另一种关怀的开始——这个认知,对我很重要。”
窗外,路灯一盏盏亮起。城市的夜晚又要开始了,有无数生命在呼吸,在疼痛,在被爱,在告别。
而我站在这里,站在生与死的交界处,忽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这条路虽然漫长,虽然充满眼泪,但当我们并肩而行时,每一步都有了意义。
就像桌上的向日葵——即使知道黑夜将至,依然固执地向着最后一线光,开出最灿烂的模样。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一场盛大而温柔的、向光而生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