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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告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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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两个时辰后,众人从乾康殿中出来时,日头已然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橙。
琉璃瓦上流转着夕阳最后的金辉,为这庄严宫阙平添几分温柔。
承欢与承运最先耐不住,甫一踏出殿门便如脱笼的雀儿,提着衣摆跑得不见踪影。
温珛默然转身,径直朝宸仪宫方向走去——去向生母楼贵妃请安,他的身影在朱红宫墙上拖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余下三人在殿外稍作停留。
“二哥,接下来有何打算?”温珵十分自然地搭上温琮的肩膀。
温琮瞧着身旁不知何时已悄悄踮脚张望的妹妹,眼中浮起促狭的笑意:“先去母后宫里请安,然后——”他故意拖长语调,满意地看见妹妹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带某人的清宴哥哥出宫听话本去。”
这话果然立时奏效。承缘忙上前扯住兄长的衣袖,声音轻柔似羽:“哥哥,我…我能同去么?”
“哦?”一旁的温珵闻言凑近,俯身笑问,“小永宁,你且说说,是想跟你这嫡亲的哥哥去,还是想跟你四哥我去,又或者…”他故意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戏谑,“是惦记着在母后宫里的那位清宴哥哥?”
见永宁脸颊飞红,他又悠悠补了句:“对了,上回你偷溜出宫被母后罚抄宫规,是哪日来着?”
“四哥!”
承缘羞恼地跺脚,绣鞋不偏不倚重重踩在温珵锦靴上,随即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裙裾在青石道上拂过浅浅涟漪。
“四弟啊,你上次被父皇禁足,是哪日来着。”
温琮脸上还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漫不经心地踩上温珵另一只脚,施施然向前走去。
接连遭受重创的温珵倒吸一口凉气,望着前方妹妹决绝的背影和二哥潇洒的身姿,心里暗自懊悔——他为何偏偏要招惹这个小祖宗?
“唉,小永宁,四哥我错了还不行吗?”他快步追上,围着妹妹打转。
承缘却好似未闻,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只留给他一个绷得笔直的背影。
温琮回头给了他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分明在说:“你惹毛的,你自己哄。”
温珵:“……”
天际铺陈着大片暖橙与瑰紫的霞光,像打翻了仙子的胭脂盒。三人沿着将被暮色浸染的宫道徐徐而行,在黄昏渐深的天色下晕开团团暖光。
这一路上,温珵使尽浑身解数,从新得的珍宝首饰讲到宫外新出的糖人,什么好话都说了个遍。承缘却倔强地抿着唇,硬是一字不回,只脚步愈发快了,直走到坤宁宫门外。
朱红宫门“吱呀”一声被内侍推开,她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却好似换了个人,瞬间扬起明媚笑脸,裙摆旋出一朵欢快的花,留下温珵一人愣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身后的温琮不慌不忙地走近,抿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四弟,珍重。”
“???”
温珵内心正疑惑时,就听见殿内传来一道带着哭腔的嗓音——
“母后!四哥他、他又欺负我!”
他顿时瞪大眼睛,终于明白了二哥方才那句“珍重”的深意。
“这丫头,告状倒是比谁都快!”
坤宁宫内,沉水香的青烟在光影中袅袅盘绕,如同无声的时光。
殿宇深阔,霞光透过支摘窗,在墁地金砖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紫檀木嵌螺钿的茶几旁,皇后正端坐于芙蓉榻上,一身明黄色常服,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暗蕴华光。
她指尖刚离开霁蓝釉茶盏,便见帘栊一动,女儿眼眶微红地扑进来,云鬓微乱,绢帕紧攥。身后两位皇子相继入内,一个面带愠色薄唇紧抿,一个垂眸敛目神色恭谨。
皇后并未立即出声。她先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白瓷与檀木相触,发出极轻的“叩”声,恰如其分地稳住了满室浮动的心神。而后她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女儿湿润的眼角。
唇角微扬的弧度里,是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与了然。
“这是怎么了?”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抵达殿内每个角落,带着母仪天下者特有的温润与沉稳,“不是刚从你们父皇那儿回来嘛。”
承缘依偎在母亲身侧,悄悄回头,朝温珵丢去一个狡黠的眼神,哪还有半分委屈模样。
温珵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得堆起笑,正要开口辩解,却听皇后温声道:“珵儿,听说你近日书法颇有进益,正巧,本宫记得你母妃那里有本《兰亭序》摹本,你便拿去临摹一遍吧。”
“母后!”温珵哀嚎一声,见皇后神色虽温和却不容置疑,只得耷拉着肩膀应下。临转身前,他狠狠瞪了偷笑的承缘一眼,换来对方一个得意的皱鼻。
待温珵垂头丧气地转身入座时,皇后才将承缘揽入怀中,指尖轻点她鼻尖:“你这丫头,越发会拿你四哥作筏子了。”
承缘撒娇地蹭了蹭母亲:“谁让他总取笑我……”
“对了母后,清宴哥哥呢?”
皇后轻轻抚过她的鬓发,柔声道:“不是琮儿让元襄来传话,特意嘱咐清宴在宫门外等候么?”
“他们二人,还有谢展和文远,此时应当已经出宫了吧。”
永宁闻言一怔,立即转头望向兄长,眼中满是困惑。
这时,一直静立旁观的温琮含笑开口:“母后,儿臣方才已请示过父皇,今晚想带永宁出宫走走,听闻西市新来了个说书先生,讲得极好。”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清宴也会同去。”
听到那个名字,永宁立刻抬起头,眼中闪过期盼的光,轻轻拽了拽皇后的衣袖。
皇后将女儿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温柔地抚过她的发丝:“去吧,注意安全,但是永宁——”她声音轻柔却郑重,“明早必须回宫。”
“女儿谨记!”承缘欢喜应下,眼角眉梢都漾开笑意。
温珵:“……”
待三人皆退出正殿,殿内一时悄然。
皇后身侧的春雨凝望着珠帘轻摇处,唇角含笑,低声道:“娘娘,咱们公主与清宴世子,一位沉稳似静山,一位灵动如春水,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端景皇后眼底泛起温柔而复杂的波光,轻轻颔首:“是啊,这丫头像我少时一般活泼,只是这些年来,实在是苦了冬忆了。”
春雨与冬忆,皆是皇后尚为太子妃时便跟随她的侍从。
春雨乃神医顾寒的关门弟子。多年前顾寒遭人构陷,命悬一线,是庄太师暗中施以援手,救下她这唯一的传人,并将她安置在庄璇身边,既为庇护,亦为依托。
冬忆则更是不同。她是陛下尚为东宫太子时,亲手栽培数年的死士,武艺卓绝,尤擅用毒,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守护太子妃周全无虞。
昔年在东宫,她们如履薄冰,步步惊心。而今身处宫闱,春雨日常得以清闲度日,制药收徒。冬忆却仍需时时隐匿行踪,悄然跟随那位总爱溜出宫门的永宁公主,于暗处护她平安。
……
黄昏的光线变得绵软,斜斜地铺过来。
宸仪宫的飞檐在霞光中划出张扬的弧线,琉璃金瓦映着夕阳,流溢着几乎刺目的光。
正对宫门的廊下挂着一排金丝鸟笼,里头豢养的珍禽都不敢高声鸣叫,只偶尔发出一两声近乎呜咽的低啾。
来往宫婢们低眉顺眼、裙裾无声的曳。
殿内终年弥漫着一种冷香,是龙涎与苏合香交织的气息,尊贵,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冷。
温珛立在殿外,霞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修长。他深吸一口气,才示意内侍通传。
楼贵妃并未坐在正中的主位,而是斜倚在东暖阁的窗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柄玉如意。夕阳余晖透过半开的支摘窗,落在她雍容的侧颜与金丝累珠的凤钗上,华美至极,也冷冽至极。
“儿臣给母妃请安。”温珛趋步上前,依足礼数跪下,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波澜。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玉如意与指甲触碰的细微脆响。他能感受到那道目光落在头顶,审视着,掂量着,如同在评估一件有瑕疵的珍宝。
“起来吧。”许久,上方传来淡淡的声音,像殿内的冷香,没有温度。
温珛谢恩起身,依旧垂着眼,视线落在楼贵妃裙裾上繁复的金线刺绣上。
“前几日听说你染了风寒,可好些了?”楼贵妃的声音里听不出关切,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问询。
“劳母妃挂心,已大好了。”温珛恭敬回道,斟酌着词句,“倒是母妃面色似有些倦怠,可是昨夜未曾安眠?还望保重身体。”
楼贵妃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暖阁内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父皇前日问起你的近况。”她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如意光滑的曲面,“你是本宫的儿子,一言一行都关乎宸仪宫的颜面。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心里要有数。”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温珛却听出了其中的重量。
“是,儿臣定当勤勉,绝不辜负父皇母妃期望。”他躬身应道,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