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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出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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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贵妃终于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温珛身上,这一次,停留得更久些。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一丝属于母亲的审视,更多的却是属于贵妃的衡量。
她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刻意收敛的右手,唇瓣微抿,形成一个几不可察的紧绷弧度。
“嗯。”她又只是应了一声,摆了摆手,“无事便退下吧。新进贡的雨前龙井,待会儿让人给你送些去。”
“谢母妃赏赐。”温珛再次行礼后一步步躬身退出暖阁,直至转身踏出殿门,才敢让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缓缓吐出。
夕阳已沉大半,宸仪宫的飞檐在暮色中显得越发孤高而冷硬。他下意识地摊开右手,看着那根多余的手指,在渐暗的天光中像一个诡异的阴影。
殿内,楼贵妃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指尖的玉如意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转动。那双美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痛楚,随即又被惯有的冷冽所取代。
这份母子之情,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皇家的体面,楼氏的尊严,个人的荣辱。
爱与恨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两个最该亲近的人困在两端,近在咫尺,却远似天涯。
与宸仪宫不同,静妃所居的静兰宫是这宫里独一份的“素净”。
幔帐是雨过天青色,窗纱是极浅的蟹壳青,映得透进来的天光也柔和了几分。多宝阁上不摆金玉,只陈列着各色砚台,端溪的紫,歙州的眉纹,洮河的绿漪,一块块静静卧着,像沉眠的河山。书案临窗,是宫里最好的位置,晨光夕照,都能恰好铺满桌面。案上除笔墨纸砚外,只一座小小的灵璧石山子,壑窍通透,算是唯一的“景致”。
砚台里新磨的松烟墨散着清冽的香气,静妃的目光终于从书里抽出来,抬眼望去,东偏殿的窗子开着,那个身影却不再是幼时单薄的模样。温珵肩背宽阔,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却孩子气地悬着腕,一丝不苟地临着《兰亭序》。
静妃没忍住,用书卷掩着唇角笑了。沉香木念珠还缠在腕上,她一粒也没捻,只觉这场面既熟悉又新鲜。
天色又沉了些,从橘色转为淡紫,又如墨般浸染天际。宫灯次第亮起,盏盏暖光驱散了渐深的夜色。
温琮领着精心妆点过的承缘步出昭阳殿时,恰逢温珵一脸愁苦地从静妃那里过来——他方才临摹《兰亭序》,手腕犹酸。
一见他们,温珵立刻凑上前拦住永宁,语气带着讨好:“小永宁!四哥知错了,这就去给你买李记的桂花糕赔罪,可好?”
承缘脚步微顿,回眸看来。宫灯柔和的光晕映在她脸上,那双眸子粲然生辉,唇边笑意如春花初绽:“要两份!还要刘婆婆的糖人!”
“成,成!买多少都成!”温珵连连应声,眼巴巴望着永宁转身离去的身影,不由摇头失笑。
这深宫里头,能让他这般吃瘪的,也唯有这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五妹妹了。
……
宫门外,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帷马车已静候多时。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露出少年清逸的侧影。见他们出来,齐清宴利落地跃下马车,目光触及换下宫装、一身寻常女儿家打扮的永宁时,明显一怔,随即唇角微扬,含笑见礼:
“二殿下,公主。”
他的声音清澈温润,宛若山间洗过的溪流。承缘感觉耳根微微发热,垂下眼睫,轻声应道:“清宴哥哥。”
温琮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唇角勾起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适时出声:“这儿没外人,别做样子了,快动身吧。”
宫里的最后一记钟声沉入暮色,朱红宫门在悠长的吱呀声中缓缓合拢。当最后一道门栓落定,皇城便成了一座孤岛。
宫墙内,月色如水银般倾泻,长巷空旷,月光照在青石板上泛起青凛凛的光。伴着寒光,巡逻侍卫的铠甲发出规律的摩擦。更漏声从深宫中隐约传来,一滴,又一滴,不紧不慢地丈量着这漫漫长夜。
而仅仅一墙之隔,人间正鲜活地沸腾。
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各色灯笼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照亮了每一张鲜活的面容。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刚出炉的胡饼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还有远处酒肆里飘来的醇厚酒香。
更鼓声从宫内沉沉传出,穿过高墙已失了真,落到市井中,只化作摊位老板一句简短的吆喝:
“客官,来一个吧”
“清宴哥哥,快来付钱!”承缘像只挣脱牢笼的雀儿,提着裙摆在人群中穿梭。
上元节偷溜出宫被罚禁足半月后,她已经好久没出来过了,此刻的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缀着珍珠的绣鞋踏过青石板,发出轻快的声响。
她停在糖画摊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老者以铜勺为笔,糖稀为墨,手腕轻转间便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又挤进皮影戏台下,为幕布上厮杀的小人儿拍手叫好,清脆的笑声在喧闹中格外悦耳。
“小永宁,我去前头给你买些桂花糕啊。”
温珵早已按捺不住,寻了个由头便拽着谢展消失在人群里。衣袂翻飞间,两个少年郎君的身影很快被人潮吞没。
温琮的目光在承缘兴奋的侧脸上停留片刻,也转身折进了一条僻静小巷。
转眼间,只剩下清宴不紧不慢地跟在承缘身后。他腰间佩玉随着步伐轻响,月白色衣袍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清宴哥哥快看!”永宁忽然转身,纤纤玉指扯住他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芙蓉糕的摊子,“这芙蓉糕和宫里的形状不一样,是一个味道吗?”
他笑着上前,铜钱落在摊主掌心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尝过便知晓了。”
“还买?”
文远苦着脸凑到齐斓身边,怀里堆积如山的物件几乎要遮住他的视线:“公子,再买下去,属下怕是要被这些盒子埋了……”
齐清宴轻笑,顺手将刚接过的芙蓉糕又摞在最上方,糕点盒子摇摇欲坠:“能者多劳。”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站在灯下的身影。
文远认命地抱紧怀中之物,小声嘀咕:“主子对五公主从来都是惯着宠着,我多此一举做甚……”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承缘不知何时挤到了杂耍班子前头。喷火的艺人一个转身,炽热的火焰惊得她后退半步,绣鞋不慎踩空——
“小心。”齐清宴适时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混着夜市里甜腻的糖霜气息扑面而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却在袖中微微蜷缩。
承缘浑然未觉,反倒兴奋地指向不远处:“那边在放河灯!我们也去!”说着便要往人群里钻。
“且慢。”齐清宴终于出声制止,示意文远将东西暂存到相识的茶肆,自己则上前与承缘并肩,“护城河边人杂,跟紧我。”
河水被万千河灯点缀成流动的星河。承缘蹲在岸边,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放入水中,暖黄烛光映亮她专注的眉眼。水波轻漾,载着那盏明灭的灯火缓缓流向远方。
齐清宴负手立在半步之外,目光掠过她微颤的睫毛,忽然想起去岁上元节,她也是这般蹲在河边放灯,转头对他说:“愿海清河晏,岁岁如今朝。”
那时她鬓发间落着细雪,眼里盛着烟火。
夜色渐深,护城河边的游人渐渐稀疏。河灯载着点点星火漂向远方,承缘仍立在岸边望着,眸中映着粼粼波光。
“若没看够,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齐清宴忽然出声,唇角噙着笑,“揽月楼的说书先生,讲的是阴阳两界的故事。”
永宁眼睛倏地亮了。她想起温琮提过的那位徐先生——能把真真假假揉成一片迷雾的说书人。
揽月楼立在西市最深的巷弄里,灯火通明,飞檐翘角像是要摘月,于夜色中格外亮眼。
还未走近,先听见楼内传来的喝彩声,如浪般一阵高过一阵。两人进门便被暖香扑了满身,堂内悬着九九八十一盏琉璃灯,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跑堂的端着茶盘在人群里穿梭,身形若游鱼般灵活。
齐清宴显然是常客,领着永宁径直上了二楼的雅间。从这里往下看,整个厅堂尽收眼底——座无虚席,连廊柱旁都站满了人,却无半分靡靡之气,只有茶香袅袅。
“今日徐先生讲《幽冥录》。”
齐清宴斟了杯雪芽推到她面前,“说的是前朝一位将军,战死沙场后阴魂不散,夜夜在旧宅舞剑。”
正说着,满堂灯火忽地暗了三分。只见台前珠帘轻响,一位青衫先生缓步而出。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手中只执一柄素色折扇。
“列位可知——”徐先生开口,声如玉石相击,“那将军的剑穗上,系着半枚铜钱。”
满座寂然。永宁不自觉地前倾身子听了好一会,连茶凉了都未察觉。
二楼的另一边,温琮立在最右侧雅间的暗影里,目光穿过珠帘缝隙。方才他瞧见了刚表演完的那歌女水袖轻收时投向这边的眼波似有深意。
“元襄,你且稍候。”他声音低沉,转眼便不见了人影,留元襄一人在雅间窗口出怔了片刻。
待他再次现身时,已是一身白色宽袍,玉扇轻摇间步履风流,连眼尾都染着三分漫不经心。
白日的稳重皇子形象如蜕下的旧壳,此刻,他是揽月楼里最恣意的公子。
可廊下空无一人。那歌女不知到了何处,只余远处说书先生的余音绕梁。
他正要折返,眼风扫过楼角小桌,蓦地定住——
有个同样白衣的少年独坐一隅,指间拈着瓜子,磕得漫不经心。他看似在听书,眸光却始终流转在往来行人身上。
扮相是足的,束发的银冠甚至刻意做旧,偏生因为耳垂上那细小的孔洞被温琮一眼看穿。
温琮脚步一顿,面上的慵懒笑意收敛了几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他方向一转,不再寻找那消失的歌女,而是摇着玉扇,步履从容地走向那个临窗的独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