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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话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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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公子,瞧着面生得很,独自一人听书,不觉得闷吗?”温琮径自在那人对面的空位坐下,玉扇“唰”地一合,轻轻点在桌面上,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对方那刻意压低的眉宇和略显僵硬的坐姿上。
那人正将一粒瓜子送到唇边,闻声动作一滞。
她抬眸,撞上温琮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凛,但面上却迅速挂上了属于“少年郎”的、带着几分疏离客气的笑容:“阁下说笑了,徐先生的话本精妙绝伦,何来闷意?”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些沙哑,倒也像那么回事。
温琮唇角弯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也不点破,自顾自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了半杯已经微凉的茶。
“哦?是吗?可我观公子眼神,流连于往来宾客之时,倒比落在说书先生身上多得多。”他端起茶杯,指尖白皙,与温润的玉扇相得益彰,“莫非……公子在找人?”
姜子心下暗惊,没想到自己细微的观察竟被他看在眼里。她定了定神,磕开一粒瓜子,故作轻松道:“揽月楼宾客如云,三教九流汇聚,看看热闹罢了。倒是阁下,不请自来,莫非这揽月楼的规矩,便是可以随意与陌生人同桌?”
“规矩嘛,自然是人定的。”温琮轻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身白衣在灯火下更显耀目,与他此刻略带侵略性的姿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刻意在“公子”两字上微微停顿,虽未完全点明,但那双深邃眼眸中的笃定,已让对面的人明白,自己的伪装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姜子捏着瓜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男子一身风流白衣,言语机锋毕露,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楼下的说书似乎已近尾声,又一阵喝彩声浪潮般涌来,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未能侵入这张小桌周围凝滞的空气。
姜子放下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迎上温琮的目光,试图从里面找出些许端倪。她稳住声线,“只是不知,公子寻我这看热闹的陌生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温琮笑意加深,“只是觉得与公子投缘,想交个朋友。不知公子可愿赏脸?”
四目相对,视线在茶烟袅袅中无声交锋。
片刻,温琮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在下元襄,乃是当今丞相之子裴艺。”他抛出这个身份,掷下一枚试探的棋子。
此刻,对面的人眼波微动,心下迅速权衡。对方既然已看穿她的女儿身,又抛出如此身份,再推脱反倒显得可疑。她只得按下心头的不情愿,抱拳一礼,声音维持着低哑:“在下姜子,不过一介寻常商人,幸会。”
温琮(裴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玉扇轻敲掌心,仿佛对她的“识趣”颇为满意。
“姜公子不必过谦。相逢即是有缘,既都是来寻趣之人,不如一同听听徐先生今日所讲……”他话音未落,目光却似不经意般再次扫过她白皙的耳垂。
楼下,徐先生讲那将军如何月下显形,如何与闯入宅院的书生对弈,又如何在那盘棋里藏了生前未能说出口的遗愿。故事真假参半,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又添些怪力乱神,偏被他讲得丝丝入扣。说到铜钱原是定情信物时,承缘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齐清宴低声问。
“那铜钱……我好像在史书里读过。”承缘蹙眉,“前朝确实有位将军战死,但史册只记了他功绩。”
齐清宴挑眉一笑:“所以徐先生才说——真相往往藏在鬼话里。”
承缘倚着朱栏向下望,徐先生的身影早已隐入后台,堂内的茶客们却仍聚作一团,热烈地争辩着故事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氤氲茶香里,那些真假难辨的传奇,已在唇齿间生了根。
“下回…是什么时候?”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未散尽的恍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
齐清宴侧首看她,见她歪着头,眼中还映着方才故事的余烬,不由得笑了。
窗外月色正好,斜斜淌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动,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
他将声音放得极轻,“待到下回开讲前,我进宫去请示皇后娘娘,再接你出来,可好?”
他话音落下,楼下的喧嚣仿佛自动褪远。
永宁没有应声,只微微弯起唇角,将那枚沉入忘川的铜钱和此时的约定,一同悄悄收进了心底。
暮色已深,揽月楼的灯火在身后渐次阑珊。长街寂寂,只余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在巷弄间回荡。
“文远,玉欢。”齐清宴驻足,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清冽,“你们去茶肆将方才寄存的东西取了,到胤王府候着。
“得令!”文远利落应声,拽着满脸不情愿的玉欢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深沉的夜色。
承缘站在石阶上,裙裾被晚风轻轻拂动。
“走吧。”齐清宴示意,他让承缘走在前面,自己则始终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一直落在她发顶的珠钗上——那是他初懂人事时亲手为她制的。
钗头的珍珠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
这一路,永宁安静得让他心生疑虑,她素来活泼,今夜这般不知是心里又打着什么算盘。
果然,行至岔路口,她忽然驻足,月光流淌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清宴哥哥,”她的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去你府上住一夜,可好?”
这话问得突然,让齐清宴眸光微动。一丝诧异掠过眼底,旋即化作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缘儿,这于礼不合。”
承缘抬眼,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可是我们有婚约……”
“正因有婚约,才更要谨守分寸。”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你是未出阁的公主,怎能夜宿臣子府上,这有损清誉。”
他看见她眼底的光微微黯淡,心中不由一紧,却仍继续说道:“明早我与二皇子一同护送你回宫。”
“嗯。”承缘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我明白的,清宴哥哥总是要思虑周全。”
她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脚步比先前更轻、更缓了些。
夜风穿过长街,只余下两人清浅的脚步声。
及至胤王府邸朱红的大门前,却只见文远一人搓着手在灯笼下等候。
永宁停下脚步,环视四周,轻声问道:“玉欢呢?”
文远赶紧上前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回公主,玉欢姑娘非说……非说公主在胤王府中有自己的院落,把东西放进院里,在院中等候便是。属下坚持要在门口候命,她……她便撇下属下,自己先进去了。”
永宁闻言,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看向清宴,语气平和:“清宴哥哥,我这便进去了,你回吧。”
齐清宴微微颔首,直至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转身对文远道:“走吧。”
文远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看着主子在灯影下冷硬的侧脸,犹豫片刻,低声道:“主子,公主她……似乎有些失落。”
齐清宴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身为平清王世子,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父亲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功劳越大,京城里各方势力对他的忌惮就越深。即便皇上皇后再护着他,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聪慧如他,早已学会压抑情绪,唯独面对承缘时,那份克制总是摇摇欲坠。
……
次日的晨光透过云隙,为青石板路镀上一层浅金。承缘提着裙摆踏出府门,青色衣袖在微风中轻扬。
她眼底藏着掩不住的雀跃,却在看见府外只立着文远一人时,笑容倏然凝在唇角。
文远快步上前,恭敬行礼:“二皇子,公主。”他的目光在承缘脸上短暂停留,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主子一早被陛下急召入宫,特命属下在此等候,给公主带句话。”
温琮漫不经心地挑眉:“什么话?”
“主子说,他会记得答应永宁公主的事,请公主安心等候。”
温琮闻言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就为这一句话,他专门让你等在这儿?”
文远被他问得手足无措,讷讷道:“话既传到,那属下……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温琮挥挥手,待他再回头时,身后早已空无一人。远处巷口,承缘的裙角一闪而过,像一只挣脱牢笼的雀鸟。
元襄正要追去,却被温琮抬手拦住。他望着妹妹消失的方向,唇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随她去吧。”
“殿下,这……”元襄面露担忧。
温琮静立片刻,晨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有谁不想多些自由呢。”
他转头看向元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有玉欢在,出不了什么乱子。承缘她……也有自己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