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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   从岩隙深处爬回冰原的凛冽空气,并未带来任何解脱感,反而像是从一处深渊踏入另一片更空旷的刑场。砾母拄着骨矛,站在被撬开的岩石旁,背脊不再挺直,微微佝偻着,像一根被风雪摧折过半的老树。她望着外面那片永恒苍白的、吞噬了疤面也可能吞噬了她们最后生机的雪原,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心力般,转过了身。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她只是用骨矛的尖端,将那块被撬下的岩石拨回原位,勉强堵住入口,然后,便迈开脚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再有探索时的坚定,也没有了刚才撤退时的紧绷,只剩下一种近乎机械的、被疲惫和绝望彻底浸透的沉重。

      苏棠默默地跟上。来时追踪“征兆”的那点渺茫希望,已连同岩隙深处的恐怖见闻一起,冻死在心里。此刻的归途,只剩下纯粹的身体移动,以及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意志的、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饥饿。

      身体的热量早已透支,每一步都像在拖着不属于自己的、灌了铅的躯壳。意识又开始模糊,视野边缘的黑点闪烁得更加频繁,耳朵里除了呼啸的风声(虽然微弱)和心脏沉闷的跳动,开始出现细微的、类似金属摩擦或遥远嗡鸣的幻听。她知道,这是极度虚弱和低温下的濒危信号。

      砾母的状态更糟。她走在前面,脚步虚浮,有好几次,苏棠看到她身形微微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却又硬生生地稳住了。她的呼吸声粗重而断续,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杂音。那件被撕扯过的兽皮外披早已无法御寒,单薄的衣衫下,她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饥饿感重新变得清晰而尖锐,胃部一阵阵痉挛般地抽搐,带来眩晕和恶心。之前吞下的那点苔藓残渣,不仅没能提供能量,反而似乎加剧了肠胃的不适。

      她们像两具被寒冷和绝望驱动的行尸走肉,在空旷死寂的雪原上,拖曳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的步伐,朝着那个同样代表着绝望的“家”挪动。

      时间再次失去意义。只有越来越昏暗的天色和越来越难以抬起的双腿,在提醒着生命的流逝。

      当那个熟悉的、堵着石头的岩穴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苏棠的心中甚至连一丝“终于回来了”的念头都无法升起。那里不再是避难所,只是另一个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牢笼。

      砾母走到洞口,没有立刻推开石头。她停下来,拄着骨矛,胸膛剧烈起伏,喘了好一会儿气,才伸出颤抖的手,去推那块石头。她的力气似乎已经耗尽,推了几下,石头才挪开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凝滞、更加冰冷的空气,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死亡特有的沉寂气息,从缝隙中涌出。

      砾母侧身挤了进去。苏棠紧随其后。

      洞穴内的黑暗比外面更加厚重。火堆余烬早已冰冷死寂,连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微光都不复存在。绝对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吞噬了熟悉的轮廓和物体,只剩下一种空旷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砾母进去后,没有立刻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在适应,也似乎在倾听。

      苏棠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没有“骨针”的呼吸声,没有孩子的啜泣,甚至连之前那种绝望的、压抑的死寂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种……绝对的、空洞的虚无。

      砾母动了。她摸索着,向洞穴深处走去,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苏棠没有跟过去,她靠在了入口附近的岩壁上,无力再移动。她只是听着砾母的脚步声,听着她在黑暗中摸索、停顿,然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到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碰倒的细响。

      接着,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棠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大概猜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砾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慢慢走了回来。她在黑暗中停在了苏棠附近,苏棠能听到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比洞穴本身更加冰冷的、死寂的气息。

      砾母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冰凉的手,抓住了苏棠的手臂。她的手指用力很大,几乎要嵌进苏棠的皮肉里,那力道中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和一种……孤注一掷的托付意味。

      她拉着苏棠,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洞穴中相对靠内侧、比较避风的一角——这里原本是疤面的位置,铺着相对厚实一些的干草和兽皮。

      砾母示意苏棠坐下,然后,她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依旧紧紧抓着苏棠的手臂,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两人就这么并排坐在冰冷的兽皮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岩壁,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沉默着。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火,没有希望。

      只有两个人,靠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乎其微的、正在迅速流失的体温,以及……那同样微乎其微的、来自同类存在的、最后的慰藉。

      砾母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但依旧粗重。苏棠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自己身体的颤抖,渐渐趋于同步,仿佛两个即将停摆的钟摆,在做着最后的、无力的共振。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刀锋上碾过。寒冷如同最耐心的刽子手,一丝一丝地抽走残存的热量。意识开始像沙漏里的沙子,不受控制地流散。苏棠感到自己的思维变得极其缓慢,无数的画面和念头如同破碎的冰片,在脑海中漂浮、碰撞、消融——那个诡异的黑色板块,岩隙深处的荧光和白骨,砾母刺向巨兽眼睛的狠厉,孩子青紫的小脸,“燧手”空洞的眼神,疤面踏入风雪的背影,还有自己刻在岩壁上那些深深的、无人能懂的符号……

      一切,都即将归于永恒的冰冷和黑暗。

      就在苏棠的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那无边的虚无时,她忽然感觉到,砾母抓着她手臂的手,动了一下。

      不是颤抖,而是一个有意识的动作。

      砾母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在苏棠冰凉的手臂皮肤上,移动着。

      她不是在抓握,而是在……划动?

      苏棠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精神被强行拽回一丝。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注意力,去感受手臂上那细微的触感。

      砾母的手指很粗糙,布满老茧和冻伤,划在皮肤上带来一种钝痛和摩擦感。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每移动一下都要耗尽极大的力气。

      一下,又一下。

      苏棠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她用心去“读”那指尖的轨迹。

      那似乎……不是随意的划动。

      是有规律的。

      砾母在画什么?还是……在写什么?

      在这个没有文字、只有极其简陋图画符号的时代,砾母想表达什么?

      苏棠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极其微弱地、但清晰地,跳动了一下。

      她努力去分辨。那指尖的轨迹,先是一个向下的、短促的划动,然后是一个横向的、略微弯曲的移动,接着,似乎是重复了两次类似的、但方向略有不同的划动……

      这像什么?像某种极其简化的……标记?还是某种指向性的……示意?

      苏棠完全无法理解。她的心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攥紧了。

      砾母似乎也感觉到了苏棠的紧绷和专注。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更加用力地,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轨迹,甚至……似乎还多加了一个小小的、向内的勾划。

      做完这一切,砾母的手指彻底停了下来,无力地垂落,但依旧搭在苏棠的手臂上。她的呼吸声变得更加微弱,更加遥远,仿佛随时会断掉。

      她在传递什么信息?是她最后的发现?是关于那个岩隙?是关于疤面可能的方向?还是……仅仅是某种告别,或者未竟的嘱托?

      苏棠不知道。她只是反手,用自己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紧紧握住了砾母那只垂落的手。

      那只手,冰冷,粗糙,却仿佛还残留着最后一点属于生命的、微弱的暖意,以及那无法解读的、指尖划过的、沉重的讯息。

      黑暗,如同最厚重的棺盖,沉沉压下。

      寒冷,抽走了最后一丝知觉。

      只有两只紧紧相握的、冰冷的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中,传递着无法言说的、关于挣扎、绝望、以及那一点点至死未熄的、试图留下痕迹的微弱火焰。

      归途的尽头,不是解脱。

      而是两个即将被冻结的灵魂,在永恒的黑暗降临前,完成的最后一次、无声的、跨越了理解鸿沟的触碰与托付。

      意识,终于还是沉入了那冰冷粘稠的虚无之海。

      最后残留的感知,是手臂皮肤上,那仿佛烙印般残留的、微弱的摩擦触感,以及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

      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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