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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诊脉自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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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录·其十》
霜降。晨霜肃杀,万物披缟。
“砭石探查”已过七日。安鲤腕系人偶,静如沉疴。
楚怀珩立在廊下看霜。指尖捻着刚从一具年轻女尸发间取下的银簪,簪头雕着未绽的梅苞,寒霜凝在花瓣褶皱里,像永远等不到春天的泪。这七日,书斋窗内的灯火规整得令人心慌——亥时亮,子时熄,分秒不差。没有撕纸声,没有啜泣,甚至没有笔墨沙响。楚怀珩知道,那不是安宁,是更危险的东西:症状内化。
痛楚不再向外发泄,转而向内腐蚀。像坏疽,表面结痂,内里烂得更深。
今日该换药了。楚怀珩从袖中取出个靛蓝小瓷瓶,瓶身温热——里头是加了安神药材的新方,专为安抚砭石探查后可能加剧的心悸。但走到半途,楚怀珩忽然折返,从药柜深处另取出个巴掌大的扁木匣。
木匣里躺着三样东西:一把银柄小刃,刃身细薄如柳叶,是专为挑除腐肉、割开脓疮所制;一卷素白绷带;还有一小罐暗绿色药膏,气味辛辣微苦,能促伤口收敛,却会留下深色疤痕。
楚怀珩要换的不是汤药。是更直接的“治疗”。
午时初。霜化,日色稀薄。
书斋门依旧虚掩。楚怀珩推门时,看见安鲤坐在窗边圈椅里,裹着厚厚的灰鼠皮氅衣,左手腕搁在扶手上,那枚漆黑桃木人偶垂在袖口外,随呼吸微微晃动。安鲤正望着窗外光秃的枝桠,眼神空茫,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
听见响动,安鲤缓缓转过头。目光先落在楚怀珩手中那个显眼的扁木匣上,停顿一瞬,又移开,重新看向窗外。没有问候,没有惊慌,连最基本的“注意”都显得吝啬。
楚怀珩走到安鲤面前,单膝蹲下,视线与安鲤齐平。安鲤仍不看楚怀珩,只盯着自己搁在扶手上的左手腕——以及腕上那根刺目的红线,和红线尽头那个沉甸甸的“余烬”人偶。
“伸手。”楚怀珩说。
安鲤没动。
楚怀珩直接握住安鲤左手手腕。触感冰凉僵硬,脉搏在皮下微弱地跳,慢得让人疑心下一刻就要停。楚怀珩用拇指抵住安鲤掌心,另一手捏住那根红线,稍用力一扯——
“呃……”安鲤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抽气。
红线深深勒进腕间皮肉,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痕。楚怀珩没有松开,反而将红线在指间绕了两圈,如同牵住缰绳。然后,楚怀珩打开扁木匣,取出那柄银柄小刃。
刃身在稀薄日光下闪过一道冷光。
安鲤的呼吸骤然紧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眼睛死死盯着那抹寒光,瞳孔缩成针尖。但安鲤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出声哀求,只是颤抖越来越剧烈,连带椅身都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楚怀珩将刃尖悬在安鲤左手腕内侧——那处肌肤最薄,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楚怀珩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抬眼看向安鲤:
“砭石那夜,这里,”刃尖虚虚点着腕间某处,“跳得最快。”
安鲤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知道为什么选这里下刀么?”楚怀珩声音低缓,像在讲授解剖课,“此处皮薄,血管浅,痛觉敏锐。一刀下去,血会流得很快,很鲜红。你会先感到凉,然后才是锐痛。痛感会顺着这条筋,”楚怀珩用刃背轻轻划过安鲤小臂内侧一条明显的筋络,“一直窜到肘弯,再到肩膀。心跳会猛地加快,像要撞碎肋骨。”
楚怀珩每说一句,安鲤的颤抖就加剧一分。额角渗出冷汗,脸色白得发青。
“但更重要的是,”楚怀珩将刃尖压下,触到皮肤,冰凉坚硬的触感让安鲤整个人猛地一弹,“从这里流出来的血,温度,颜色,流速……都会告诉我,你现在的‘状况’。”
“比脉象更真实,比言语更诚实。”
楚怀珩停顿,看着安鲤濒临崩溃却又强自压抑的神情:“害怕?”
安鲤急促地喘息,眼泪无声滚落,却仍死死咬着下唇,不点头也不摇头。
楚怀珩忽然松开手,银刃“嗒”一声轻响,落回木匣。红线仍松松缠在楚怀珩指间。
“那换个方式。”楚怀珩从木匣中取出那卷素白绷带,又拿起那罐暗绿色药膏,“你自己来。”
楚怀珩将绷带和药膏放在安鲤膝头。
“在你觉得‘需要’的地方,”楚怀珩说,目光扫过安鲤单薄的胸膛,脆弱的脖颈,最后落回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用你能接受的方式,‘处理’掉那些让你难受的感觉。”
“疼了,就抹药。觉得哪里‘不对’,就缠上绷带。”
“记住,”楚怀珩俯身,在安鲤耳边低语,气息拂过湿冷的耳廓,“你的身体现在是我的‘观测场’。任何‘异常’,都该由你来首先‘标识’和‘处理’。”
“这是你的‘责任’。”
说完,楚怀珩松开红线,起身后退两步,留出空间。
安鲤僵在椅中,低头看着膝头的绷带和药膏,又看看自己左手腕上那道新鲜的红痕,和那枚晃晃悠悠的“余烬”人偶。泪水大颗大颗砸在手背,烫得惊人。
楚怀珩不再催促,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开一本旧案卷,目光却始终落在安鲤身上。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安鲤终于动了。
颤抖的手伸向那罐暗绿色药膏。指尖抠开罐盖,挖出一小坨粘稠的药膏。然后,安鲤撩开左袖,露出小臂——那里除了旧日香囊绳勒出的浅淡痕迹,并无明显伤口。
但安鲤将药膏,缓缓地、细致地,抹在了腕上那道新鲜的红痕处。
药膏触肤辛辣,安鲤身体猛地一颤,却咬紧牙关继续涂抹。绿色药膏在白皙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像一道丑陋的烙印。
接着,安鲤拿起那卷绷带。手指笨拙地解开,扯出一段,开始往抹了药膏的手腕上缠绕。动作生涩,绷带缠得歪歪扭扭,松紧不一。
一圈,两圈,三圈……
安鲤缠得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而痛苦的仪式。泪水不断滴落在绷带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缠好手腕,安鲤停顿片刻,手指抚上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那个曾被灰烬按出指印、又被锥石点刺过的位置。那里皮肤苍白,只有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暗色残留。
安鲤挖出更多药膏,抹在那片皮肤上。然后,扯出更长的绷带,开始绕过肩膀,斜斜缠过胸膛,将左胸心口连同那片抹了药的锁骨下方,一并包裹起来。
绷带在单薄的身体上交叉缠绕,如同给一件易碎的瓷器捆上粗糙的绳索。安鲤呼吸因束缚而变得艰难,胸膛起伏被限制,脸色更白,额角冷汗涔涔。
但安鲤没有停。
安鲤甚至抬起右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按在自己喉结下方——那是楚怀珩曾经扼住过、又无数次用目光描摹过的地方。
又挖了一小坨药膏,抹上。
然后,用最后一段绷带,在脖颈上松松绕了两圈,打了个笨拙的结。
做完这一切,安鲤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中,急促喘息。裸露的脖颈、手腕、半掩的胸膛,都被暗绿色药膏和素白绷带覆盖。药膏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安鲤身上的冷汗与泪水的咸涩。
安鲤看起来,像一尊刚刚经过粗暴修补、缠满绷带的残破人偶。
楚怀珩放下案卷,缓步走回安鲤面前,垂眸审视。
“为什么是这些地方?”楚怀珩问。
安鲤仰起头,泪水模糊的眼里映出楚怀珩的身影,声音破碎嘶哑:
“……这里,你握过。”安鲤抬起缠满绷带的手腕。
“……这里,你刺过。”安鲤的手指轻触锁骨下绷带覆盖处。
“……这里,”安鲤的手抚上缠着绷带的脖颈,眼泪涌得更凶,“你……说过,是我的‘弱点’。”
“还有这里,”安鲤的手最终按在左胸缠绕的绷带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这里……跳得太乱。我怕……它坏掉。”
“坏掉,”安鲤看着楚怀珩,眼神绝望而茫然,“你就……不要了。”
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楚怀珩静静看着安鲤。看着这个被恐惧、疼痛、扭曲的依赖与卑微的祈求彻底碾碎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将楚怀珩施加的“痕迹”——那些掌控的握痕、刺探的痛处、言语的利刃,乃至那颗脆弱心脏的紊乱——一一标记,包裹,试图“修补”。
仿佛这样,就能维持“可用”的状态,就能不被抛弃。
这是一种自我诊断,更是一种自戕式的献祭。
楚怀珩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安鲤脖颈上那个笨拙的绷带结。
“缠得太紧,”楚怀珩说,声音听不出情绪,“会影响呼吸。”
安鲤身体一颤,下意识想伸手去调整,手指却因颤抖和绷带束缚而不听使唤。
楚怀珩俯身,亲自解开那个绷带结,重新缠绕,松紧适度。接着,检查手腕和胸膛的绷带,一一调整。动作不算温柔,但精准、利落。
做完这些,楚怀珩直起身。
“药膏每日换一次。绷带脏了随时换。”楚怀珩交代,如同医嘱,“记住这种‘处理’的感觉。”
“以后,每当这里,”楚怀珩的指尖隔空点了点安鲤心口,“或者这里,”又点向安鲤脖颈,“再或者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舒服了——你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安鲤怔怔望着楚怀珩,泪水无声流淌。
楚怀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浑身缠满绷带、散发着辛辣药味、眼神破碎又驯顺的人,转身走向门口。
“下次,”楚怀珩在门边停顿,侧过半张脸,“我来验收‘伤口护理’的成果。”
门开,复又关上。
室内重归死寂。
安鲤独自坐在椅中,许久,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些歪歪扭扭、尚留楚怀珩调整痕迹的绷带。
然后,安鲤伸出缠满绷带的手,轻轻握住了腕间那枚漆黑的“余烬”人偶。
握得很紧,很紧。
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是这具缠满绷带的残破身躯,与那个主宰一切的男人之间,最后的、有形的联结。
窗外,霜又悄悄凝结。
《观察录·其十》补记:
申时。日影西斜,寒霜复凝。
目标已初步建立“自我监控-自行处理”之行为模式。将施虐者施加之痛苦印记,内化为需自我“护理”之“创口”,此乃依赖与归属感之深化体现。
“绷带与药膏”之举,实为授其自缚之绳。令其主动参与自身之“病态化”进程,将外在控制转化为内在规训。
反应中流露之“惧被弃”心理,可作为进一步巩固掌控之着力点。
下一步:观察其“自我护理”行为之演变,适时以“验收”为名,强化此模式。
霜重风寒,此自缚之茧,当愈缚愈紧。
楚怀珩合上记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绷带粗糙的触感,和安鲤脖颈皮肤下那微弱而绝望的脉搏。
授人以自伤之刃,缚人以自缠之索。
这才是最深的牢笼——让囚徒自己,成为狱卒最忠诚的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