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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病中探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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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录·其五》
辰时三刻。薄雾,微雨。
安鲤未曾如约送稿。
香囊的气息,却已渗透其居所三丈之外。
楚怀珩立于书斋对面巷角的阴影里,身形与斑驳潮湿的墙面融为一体。指尖拈着一枚刚从地上拾起的枯叶,叶脉间残留着极淡的、独属于楚怀珩调配的那种冷香——混合了特殊药材与自身气息的标记。
抬眼,二楼那扇窗依旧紧闭。已过晌午,安鲤素来晨起写作的时辰,窗内却无半点烛火光亮,亦无熟悉的、伏案的身影晃动。
反常。
楚怀珩微微眯起眼。昨日“授课”的强度,楚怀珩清楚。那具尸体,那些话语,最后强塞入安鲤手中的香囊……足以在接下来数日,甚至更长时间里,搅得安鲤心神不宁,噩梦缠身。安鲤理应需要时间“消化”,需要蜷缩在自以为安全的壳里,舔舐伤口,尝试将那些恐惧与颤栗,提炼成笔下的墨迹。
但安鲤不该彻底沉寂。尤其不该,让这“标记”的气息,如此浓郁地弥漫出巢穴之外,仿佛在无声地、恐慌地宣告着什么。
楚怀珩捻碎枯叶,细屑混合着雨水自指间滑落。一种冰冷的、近乎愉悦的推测,缓缓浮上心头。
心疾。
只有这个理由。安鲤那颗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住昨日那般精准而残酷的精神碾压。过度的恐惧、情绪的剧烈震荡,足以诱发更严重的症状。
安鲤此刻,或许正躺在冰冷的榻上,面色青白,呼吸艰难,独自忍受着病痛与梦魇的双重折磨。身边空无一人。
这个画面,并未激起楚怀珩丝毫怜悯。相反,一种更为深沉、更为满足的占有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
看,安鲤连痛苦,都因楚怀珩而生。安鲤此刻的脆弱,生死边缘的挣扎,都只与楚怀珩相关。这比任何情话,任何顺从,都更能证明“归属”。
但……还不够。
楚怀珩要亲眼确认。确认“作品”状态,确认施加的影响深度。并且,楚怀珩需要确保,这份“痛苦”被控制在恰到好处的程度——足以铭刻,却不至真正毁灭。
楚怀珩需要一个更合理的、不引起安鲤过度警惕的理由,再次踏入安鲤的领域。
目光掠过街角新开的药铺幌子,楚怀珩心中有了计较。
未时。雨渐密。
楚怀珩换下了那身标志性的、带着验尸房气息的深色仵作服,改穿一袭半旧的青灰色长衫,袖口微卷,沾了些许刻意为之的、不同药材的粉末痕迹。手中提着一个不起眼的油纸包,散发着混杂的、苦涩的药香。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楚怀珩敲响了书斋紧闭的门。
等待的时间比预想中长。当楚怀珩几乎要失去耐心,考虑是否再次翻窗时,门内才传来极其轻微、拖沓的脚步声。门闩被缓缓拉动的声音都透着虚弱。
门开了一条缝。缝隙后,是安鲤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眼眸失神,焦距涣散,嘴唇干燥起皮,额发被虚汗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安鲤扶着门框的手指,关节凸出,微微颤抖。
比预想中更糟。却也……更符合楚怀珩的预期。
安鲤看到是楚怀珩,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堆积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安鲤想关上门,手臂却虚软得使不上力。
楚怀珩单手抵住门板,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安鲤无法合拢。雨水顺着楚怀珩的手臂滑落,滴在安鲤裸露的、同样冰冷的手腕上。
“路过。”楚怀珩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甚至带着一丝与平日阴郁不同的、略显生硬的平淡,“见新铺有上好的川桂枝,想起你似有寒症,顺带。”楚怀珩将手中的油纸包稍稍提起示意。
谎言的最高境界,是九分真,一分假。川桂枝确对某些体寒心悸有辅助之效,新铺也确有。至于“顺带”和“想起”,则是那关键的一分假。
安鲤显然不信,眼神里充满了戒备与恐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
楚怀珩并不在意安鲤的反应,目光锐利地扫过安鲤单薄中衣下明显不正常的起伏胸口,以及倚着门框才能勉强站立的姿态。
“不请我进去?”楚怀珩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但脚步已向前迈了半步,身影带来的压迫感,混合着门外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安鲤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攫住了安鲤,安鲤猛地弯下腰,用手捂住口鼻,单薄的身体咳得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脸色由白转红,又迅速褪成更可怕的青灰。
楚怀珩迅速侧身挤入门内,反手将门关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雨声。油纸包随手搁在门边小几上。楚怀珩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扶住安鲤摇摇欲坠的身体。
触手一片冰凉,且颤抖得厉害。楚怀珩的手掌贴在安鲤后背,能清晰感觉到那下面肺叶与心脏如同破损风箱般艰难运作的震动。安鲤试图挣脱,力道却微弱得可怜。
“药。”楚怀珩言简意赅,目光扫过狭窄的一楼厅堂。陈设简单,一张旧桌,两把椅子,靠墙的书架堆满了书稿。空气里弥漫着久未通风的闷浊气息,以及淡淡的、无法掩盖的疾病味道。
楚怀珩半扶半抱地将安鲤带到椅边,让安鲤坐下。安鲤瘫在椅中,仰着头急促喘息,胸膛起伏得令人心惊,额角冷汗涔涔。
“你……走……”安鲤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眼神里满是抗拒与哀求。
楚怀珩置若罔闻,径直走向靠墙的矮柜。那里通常放着家用常备药物。果然,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楚怀珩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安鲤曾含过楚怀珩给的药丸的褐色小瓷瓶,旁边还有几个其他药包。
楚怀珩拿起褐色瓷瓶,打开嗅了嗅,又倒出两粒在掌心检视。是上次给的那种,但似乎……剂量不对?楚怀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转身回到安鲤身边,楚怀珩倒了杯桌上半冷的茶水,将一粒药丸递到安鲤唇边。
“含着。”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安鲤紧闭双唇,别过头,抗拒的姿态。
楚怀珩捏住安鲤的下颌,力道恰到好处地迫使他转过头,指尖微微用力,撬开安鲤的齿关,将药丸塞了进去,随即抵上茶杯。
“咽下去。”楚怀珩的声音低而冷,带着不容违逆的强势。
安鲤被迫吞咽,药丸混着冷茶滑入喉咙,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楚怀珩拍抚安鲤后背的力道带着控制,既助安鲤顺气,又是一种无声的压制。
等待药效发挥的片刻,楚怀珩站在安鲤身侧,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安鲤。安鲤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双眼半阖,长睫湿漉,每一次呼吸都显得费力。那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嶙峋的轮廓和一小片苍白的皮肤,上面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脆弱血管的痕迹。
楚怀珩的目光落在安鲤微微敞开的衣襟内,心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挂着楚怀珩昨日强塞给安鲤的香囊。粗朴的布料,此刻紧贴着安鲤温热的皮肤,楚怀珩的“标记”正丝丝缕缕,渗入安鲤的体温,安鲤的气息。
一种深沉的满足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过心脏。
药力渐渐起效,安鲤急促的喘息慢慢平复了一些,脸上那不正常的青灰也退去少许,只是依旧苍白虚弱。安鲤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楚怀珩,里面混杂着未散的痛苦、深切的恐惧,以及一丝被强行喂药后的屈辱和……茫然。
楚怀珩蹲下身,视线与安鲤持平。这个角度,楚怀珩能更清晰地看到安鲤眼中每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为什么不吃药?”楚怀珩问,声音平静,却带着洞察一切的压力,“我上次给的,应该够缓解。”
安鲤嘴唇动了动,没出声,眼神闪躲。
“怕我下毒?”楚怀珩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上一丝几不可闻的嘲弄,“还是怕……依赖?”
最后两个字,楚怀珩吐得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安鲤敏感的心神。安鲤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楚怀珩不再追问,转而伸出手,探向安鲤的额头。安鲤猛地一缩,却被楚怀珩另一只手按住肩膀。
掌心触感滚烫。果然在发热。
“风寒引发的心悸。”楚怀珩下了判断,收回手,起身。“躺着去。”
安鲤不动,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戒备和恳求的眼睛看着楚怀珩。
楚怀珩失去了耐心。弯腰,一手穿过安鲤膝弯,一手揽住安鲤后背,稍一用力,将安鲤打横抱了起来。
“啊!”安鲤短促地惊叫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抵在楚怀珩胸前,却虚弱得如同挠痒。身体的骤然悬空和与楚怀珩胸膛的紧密相贴,让安鲤瞬间僵直,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一丝因羞耻和惊怒而产生的薄红。
楚怀珩抱着安鲤,步履平稳地踏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安鲤的体重很轻,在臂弯里几乎没什么分量,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羽毛。楚怀珩能感觉到安鲤紧绷的身体和无法控制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衣料,撞击着楚怀珩的胸膛。
二楼是安鲤的卧房兼书房,更加凌乱。床榻上的被褥散乱,书案上堆满了写满字的纸和空了的茶盏,空气里药味更浓。
楚怀珩将安鲤放在床榻上,拉过被子盖好。安鲤立刻蜷缩起来,背对着楚怀珩,拉起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缕墨黑的发丝在外面,整个人散发着无声的抗拒。
楚怀珩站在床前,静静看了一会儿那团微微颤抖的隆起。然后,转身开始收拾屋内。
动作利落,却不带多少温情,更像是在清理一处杂乱的现场。楚怀珩将散落的药包整理好,空茶盏收走,书案上凌乱的纸稿——那些涂改得面目全非、字迹间满是挣扎与恐惧的稿纸——楚怀珩一张张抚平,按顺序叠放整齐。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关于“阴影”、“禁锢”、“无处可逃”的字句,楚怀珩眼底的暗色更沉。
最后,楚怀珩走到床边,伸手,掀开安鲤蒙头的被子。
安鲤惊恐地看向楚怀珩,眼神像受惊的小兽。
楚怀珩俯身,双手撑在安鲤枕头两侧,将安鲤困在床榻与楚怀珩身躯之间的狭小空间里。阴影再次将安鲤完全笼罩。
“听着,”楚怀珩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忍的“关怀”,“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它关系到我的‘作品’是否完整,我的‘观察’能否继续。”楚怀珩的指尖轻轻拂过安鲤汗湿的额发,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绝对的掌控。“所以,按时吃药,好好休息。”
“如果再让我发现,你试图用糟蹋身子的方式,来逃避,或者……引起我的注意,”楚怀珩顿了顿,指尖滑到安鲤心口的位置,隔着被子和衣料,虚虚点着,“我不介意用更直接的方式,让你记住——谁才是你这颗心,该服从的主人。”
安鲤瞳孔骤缩,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但在这恐惧之下,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被楚怀珩的话语强行唤醒、扭曲、烙印。
楚怀珩直起身,不再看安鲤。走到门边,提起那个原本作为借口的油纸包,拆开,里面确实是上好的川桂枝。楚怀珩将其放在安鲤床头触手可及的小几上。
“煎服。一日两次。”楚怀珩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淡。
走到门口,楚怀珩停住脚步,并未回头。
“稿子,”楚怀珩说,“等你好了再写。我要看到最真实的‘崩坏’与‘重构’,而不是病中的呓语。”
“香囊,”楚怀珩补充,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餍足般的寒意,“戴好。它的味道,会提醒你该怎么做。”
说完,楚怀珩拉开门,走入外面依旧淅沥的雨幕中,反手将门带上。
脚步声渐远。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安鲤压抑的、不平稳的呼吸声,和雨水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
安鲤躺在床榻上,许久未动。指尖颤抖着,抚上心口那个冰冷的、散发着独特冷香的香囊。那味道混合着空气中残留的、楚怀珩带来的药草与潮湿气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恐惧依旧冰冷刺骨,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认知,如同窗外蔓生的潮湿藤蔓,缓缓缠绕上来——
安鲤连生病的权利,似乎都被剥夺了。连这份痛苦,都成了楚怀珩“观察”与“创作”的一部分。
无处可逃。
这四个字,从未如此刻骨铭心。
《观察录·其五》补记:
申时,雨未停。
“探病”已完成。目标状态:病弱,恐惧加深,依赖性初步显现。“标记”确认有效渗透。
“关怀”亦为掌控之一种。需把握尺度,使其在痛苦与依赖间逐渐失衡。
期待其康复后,笔下的“真实”。
楚怀珩合上记录,望向窗外连绵的雨丝。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安鲤肌肤冰凉而颤抖的触感,以及那脆弱心跳的震动。
猎物在病中,最为脆弱,也最易烙下更深的印记。
楚怀珩很有耐心。等待安鲤“康复”,等待安鲤带着这身新烙下的、混合着病痛与恐惧的印记,重新坐回书案前,为楚怀珩继续书写那部——名为“安鲤”的、独一无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