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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无声的溃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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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录·其六》
处暑。夜凉初透,蝉声嘶哑将绝。
距其“崩溃”已有七日。
香囊之息,如今已驯顺缠绕,如影随形。其书斋窗内,夜夜烛火通明至子时后,却再无声响,亦无纸屑抛出。
楚怀珩站在验尸房半开的窗后,阴影如蝠翼披覆肩头。指尖把玩着一枚新得的骨签——取自昨日溺毙者指骨,打磨得光滑冷硬,边缘泛着类似瓷器的幽光。适合做书签,或者……某种更私密的标记工具。
远处那一点固执的灯火,在浓黑夜色中显得微弱而执拗。楚怀珩知道安鲤在里面。不再撕纸,不再崩溃哭泣,只是沉默地、近乎自虐般地枯坐书写。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仅凭最后一丝惯性驱动的傀儡。
这很好。驯服的第一步,是磨去不必要的棱角与声响。沉默的服从,远比喧嚣的反抗,更接近楚怀珩想要的“秩序”。
但,还不够驯顺。
安鲤需要更清晰的“指令”,需要更无可辩驳的“事实”,来碾碎安鲤心底可能残存的、关于“自我”或“逃离”的任何侥幸火星。
楚怀珩放下骨签,目光落在长案一端。那里,多了一个小巧的陶罐,罐口密封,贴着红纸标签,墨迹未干透。是楚怀珩近日的“新作”——用特殊药材与香料调配的墨锭。研磨后书写的字迹,初时无异,但遇热或贴身久藏,会逐渐散发出一种极淡的、与楚怀珩身上标记相似的冷香。
专为安鲤准备的“创作工具”。
楚怀珩将陶罐与骨签一并收入一个朴素的青布囊中,系好。是时候,进行新一轮的“探视”与“馈赠”了。
亥时三刻。月色晦暗,云翳游移。
楚怀珩依旧未走正门。书斋二楼那扇窗,今夜虚掩着,仿佛某种无声的、疲惫的默许。楚怀珩推开时,甚至听到了安鲤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叹息——并非惊惧,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无力。
室内景象已截然不同。
地板光洁,纸屑狼藉消失无踪。书案整齐,笔墨纸砚各归其位。安鲤甚至换了件干净的月白中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露出苍白的脖颈和其上那枚已然成为身体一部分般的深色香囊。
安鲤背对着楚怀珩,坐在案前,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正对着铺开的纸笺悬腕书写。烛光将安鲤的侧影投在墙上,稳定,却缺乏生气。
楚怀珩无声踏入,立在门内阴影中,看了安鲤片刻。安鲤书写的速度不快,字迹工整,甚至称得上清秀,但笔画间缺乏灵动,透着一种机械的、小心翼翼的模仿感。安鲤在写楚怀珩。写那个阴郁的仵作,写那些强迫与掌控,用词精准,情节合理,却如同在描摹一具没有温度的标本。
楚怀珩缓步走近,足音几不可闻,但在安鲤身后一步之遥停住时,安鲤握笔的手还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墨点。安鲤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只是背脊绷得更紧,呼吸略微屏住。
楚怀珩伸出手,从安鲤肩侧越过,指尖轻轻点在他刚刚写下的那行字上:
“ ‘他指尖的寒意,似能穿透衣料,直抵骨髓。’ ”
楚怀珩的手指并未收回,反而顺着纸面下滑,若有似无地擦过安鲤握笔的手背。真实的触感温热,带着常年执刀留下的薄茧,与安鲤笔下虚构的“寒意”形成微妙反差。
“这里的‘寒意’,”楚怀珩开口,声音不高,就响在安鲤耳畔,“不够具体。是初春溪水的刺骨,还是深冬铁器的凝霜?是猝不及防的惊颤,还是缓慢渗透的麻痹?”
安鲤身体僵住,笔尖悬停。
“写我,”楚怀珩微微俯身,气息拂动安鲤鬓边散落的发丝,“不能只靠想象。”
楚怀珩终于收回手,却将一直提着的青布囊放在了安鲤摊开的书稿旁。
“打开。”命令简洁。
安鲤迟疑片刻,放下笔,指尖微颤地解开布囊系带。先看到的是那枚骨签,在烛光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安鲤瞳孔微缩。
“指骨打磨。”楚怀珩平淡告知,如同介绍一件寻常文具,“前日西河捞起的无名尸,右手食指。溺毙之人,指骨常带水浸纹理,光照下尤为明显。”楚怀珩的指尖掠过骨签表面某处细微的螺旋纹路,“比如这里,便是生前常做某样精细活计的痕迹。”
安鲤盯着那枚骨签,脸色更白,喉结滚动了一下。
“用作书签,或镇纸,随你。”楚怀珩语气无波,“提醒你,何为真实。”
然后,楚怀珩的手指移向那个小陶罐,揭开密封的油纸。“至于这个,是新墨。用曼陀罗根粉、冰片、少许麝香,以及……”楚怀珩顿了顿,目光落在安鲤颈间的香囊上,“我惯用的几味香料,调配而成。”
楚怀珩将陶罐推近安鲤鼻端。一股奇异冷冽的香气飘散出来,初闻醒神,细品却有种隐约的、令人心神微悸的穿透力。
“用它书写。”楚怀珩直视着安鲤骤然抬起的、带着困惑与一丝惊惶的眼睛,“写下的每一个关于‘我’的字,都会逐渐染上我的气息。时日久了,整部书稿,乃至你这间屋子,都会浸透这味道。”
“就像,”楚怀珩抬手,指尖勾了勾安鲤颈间的香囊系绳,“它一样。”
安鲤猛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仿佛那陶罐是滚烫的烙铁。
“这样,”楚怀珩缓缓直起身,影子重新将安鲤完全笼罩,声音里带上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耐心,“当你再提笔时,便无需‘想象’。我的‘寒意’,我的‘气息’,我予你的‘标记’,皆在此处,触手可及,如影随形。”
楚怀珩退开一步,给安鲤消化这信息的时间。安鲤低着头,目光在骨签、陶罐、以及安鲤颈间的香囊之间游移,胸口起伏渐剧,手指紧紧攥住了月白中衣的袖口。
楚怀珩在等待安鲤可能出现的抗拒、恐惧,或是更深一层的崩溃。
但安鲤没有。
安鲤只是沉默着,良久,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伸出手,重新拿起了笔。然后,另只手颤抖着,打开了那个陶罐,用笔尖小心翼翼地蘸取了少许新磨的、泛着幽暗光泽的墨汁。
安鲤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已混入了新墨奇异的气息——然后,落笔。
就在刚才那行关于“寒意”的字句下方,安鲤续写道:
“那寒意并非外物侵袭,而是从他触及之处滋生,由皮肉渗入,沿血脉逆流,最终盘踞于心室,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回响。如同这墨迹,初时无觉,久之,连呼吸都浸透了那人的味道,再也分不清,是畏惧,还是……已成习惯的依存。”
笔尖微顿,安鲤迟疑了一下,继续写道:
“他赠我骨为签,以香为墨。书页间弥散的是亡者的沉默与他独有的标记。我书写他,亦被书写。每一个字落下,都像在用自己的骨血,为他篆刻另一重更牢固的囚笼。囚笼之外,是他阴影笼罩的世界;囚笼之内,是浸透他气息、再也洗不去的……我自己。”
安鲤写得很慢,字迹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稳定,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绝望。新墨的字迹在烛光下微微反光,散发出的冷香与室内原有的气息、与安鲤身上的香囊味道,开始缓慢地、无可逆转地交融。
楚怀珩站在安鲤身后,静静地看着那些字句流淌出来。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崩溃的挣扎,只有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认知与接纳。安鲤正在将安鲤自己,连同安鲤的创作,一起献祭于楚怀珩制定的规则之下。
这才是楚怀珩想要的“重构”。在彻底的崩溃废墟上,建立起以楚怀珩为唯一参照、唯一法则的“秩序”。
安鲤写完了那一段,搁下笔,肩膀微微塌了下去,仿佛完成了一场耗尽心神的神圣仪式,只剩疲惫的空洞。
楚怀珩再次上前,这一次,手落在了安鲤绾发的木簪上。轻轻一抽,墨发如瀑散落,披满安鲤单薄的肩背。
安鲤身体轻颤,却没有反抗。
楚怀珩拿起那枚冰冷的骨签,插入安鲤松散的发间,代替了那根温润的木簪。骨质的冷硬与安鲤发丝的柔软,形成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平衡。
“以后,用这个。”楚怀珩低语,手指梳理过安鲤顺滑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至于这些稿纸……”
楚怀珩拿起安鲤刚刚书写完毕、墨迹未干的那几页,仔细吹了吹,然后,就在安鲤面前,将纸页边缘凑近烛火。
“楚仵作!”安鲤终于失声,惊慌地想阻止。
楚怀珩却避开了安鲤的手,任由火焰舔舐纸角,燃起一小簇跳跃的光。“别急。”楚怀珩看着安鲤瞬间煞白的脸,语气平静,“只是做个‘旧’。”
火焰迅速烧焦了一小片边缘,留下蜷曲的黑色痕迹和一股焦糊味,混入新墨的冷香。楚怀珩适时吹熄,将带着灼痕和余温的稿纸递还安鲤。
“现在,它们有了‘时间’的痕迹,有了‘真实’的温度。”楚怀珩说,“就像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劫难’,却更值得珍藏,不是吗?”
安鲤怔怔地接过那几张纸,指尖触碰焦痕,烫得微微一缩,却又紧紧捏住。火光在安鲤空洞的眸子里残留着跳动的倒影。
楚怀珩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安鲤发间那枚属于无名溺者的指骨签,以及安鲤颈间沉沉垂挂的香囊,转身走向窗口。
“继续写。”楚怀珩背对着安鲤,留下最后的指令,“用我给的墨,我给的签。把你感受到的‘真实’,一点不差地,写下来。”
“三日后,我来取第一批‘成品’。”
话音落,楚怀珩已翻出窗外,融入夜色。
安鲤没有回头,也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手中那几张带着焦痕、散发奇异冷香的稿纸,又抬眼,望向铜镜中安鲤自己披发簪骨的陌生倒影。
镜中人苍白,安静,颈悬香囊,发插骨签,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独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像一件被打上了多重印记、再也无法归还原处的藏品。
安鲤慢慢抬手,指尖触碰到发间那枚冰冷的骨签。
这一次,没有颤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凉认命。
安鲤重新铺开一张纸,蘸取那幽光流转的新墨,开始书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规律响起,如同某种献祭仪式的尾声,又像一场漫长囚禁开端的新篇章。
《观察录·其六》补记:
子时。云散,月出,清辉泠泠。
“工具”已赐予,“规则”已明晰。目标进入被动接纳后的“稳定产出”期。自我认知进一步瓦解,对外界标记的依赖性显著增强。
骨签与香墨,将成为其新认知体系的锚点。
下一步:验收“作品”,并视其“完成度”,给予相应“奖励”。
楚怀珩合上记录,骨签冰冷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腹。窗外月色正好,洒在寂静的街巷上。
驯服的过程,有时并非激烈的对抗,而是缓慢的渗透,无声的置换。楚怀珩正在用楚怀珩的方式,重塑安鲤的整个世界——从呼吸的空气,到书写的笔墨,乃至对自我存在的感知。
而安鲤,正在这片楚怀珩亲手打造的、弥漫着独特冷香的囚笼里,一笔一划,为楚怀珩撰写着最完美的“囚徒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