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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余烬之名 ...

  •   《观察录·其八》
      寒露。夜露凝寒,阶前结霜。
      暂缓验收,已过五日。
      楚怀珩斜倚在验尸房那张冰冷的檀木椅中,指尖捻着一枚新得的白玉环——从一具溺毙的官妓腕上褪下,浸透了河水的阴冷与脂粉的腐朽,在烛火下泛着湿润的死光。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玉环内壁一道极细的刻痕,似是某个名字的缩写,已被流水与时间磨蚀得难以辨认。
      窗外风声呜咽,卷着枯叶扑打窗纸。远处书斋方向,那一点灯火依旧每夜准时亮起,子时熄灭,规律得如同心跳。但楚怀珩知道,那心跳之下,不再仅仅是冰冷的“器物”逻辑在运转。
      楚怀珩怀中那张皱巴巴的纸,这几日仿佛带着温度,时时刻刻提醒着楚怀珩那份“残留”的存在。它不是瑕疵,是种子。一颗被埋在意识最深处、裹着绝望与痛苦冰壳的种子。楚怀珩要做的,不是彻底铲除它,而是……为它提供恰好够它挣扎、却又永远破不开冻土的“养分”与“压力”。
      楚怀珩要看着那颗种子,在名为“楚怀珩”的永恒冬季里,无望地、反复地试图萌芽,然后一次次被冻毙。那过程本身,将是比绝对驯顺更精彩的戏码。
      楚怀珩需要的,是一个“刺激”。一个足够精准、能穿透“器物”外壳,直抵“残留”内核,却又不会彻底摧毁现有结构的“刺激”。
      楚怀珩放下玉环,目光落在墙角一个蒙尘的旧箱笼上。那里存放着一些无关案情的“杂项”,大多是从无人认领的尸身上取下,或与某些旧案相关却无实际用途的零星物件。楚怀珩走过去,打开箱笼,一股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楚怀珩的手指在杂乱物件中拨动:断裂的玉簪、锈蚀的铜锁、褪色的香囊、写满咒文的旧符……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以红线缠绕的桃木人偶上。
      人偶做工粗糙,面目模糊,身上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背后刻着一个“咒”字。这是去年一桩离奇自缢案中,从死者紧握的掌心发现的。死者是一介书生,郁郁不得志,疑是厌世。这人偶上的八字经查并非其本人,而是其早年一位负心薄幸的恋侣。最终以“自尽”结案,这人偶便成了无主之物,与其他杂物一并堆在此处。
      桃木辟邪,亦能承载怨念。红线缚魂,朱砂凝血。一个充满不甘、执念与诅咒意味的物件。
      恰到好处。
      楚怀珩拿起人偶,红线缠绕的触感粗糙。楚怀珩解开红线,人偶落入掌心,轻飘飘的,没有多少分量。楚怀珩用指尖抹去部分模糊的朱砂字迹,只留下那个模糊的“咒”字。然后,楚怀珩从怀中取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展开,看着上面凌乱绝望的字迹。
      “救……我是谁?……痛……不要变成……冷……杀了我……”
      楚怀珩沉吟片刻,取来验尸用的最小号刃尖(已仔细清洁过),就着烛火,极其小心地、以几乎微雕的技艺,在桃木人偶空白的胸腹部位,刻下了几个字。
      不是“安鲤”。
      而是——“余烬”。
      刻痕细浅,却深入木纹。然后,楚怀珩取来一点极淡的银朱(调配印泥所用,色沉而暗),小心填入刻痕之中。暗红色的“余烬”二字,在粗糙的桃木表面,宛如一道未愈的陈旧伤口,又像深埋在灰烬之下未熄的一点暗火。
      楚怀珩将那张皱巴巴的纸,仔细地、一寸寸地,缠绕包裹在桃木人偶之上,再用原来的红线,一道一道,紧密地缠绕捆扎,将纸条完全固定、覆盖。红线纵横交错,如同血管,又像囚笼。
      最后,楚怀珩拿起那个几乎空了的香墨陶罐,用指尖蘸取罐壁上最后一点残留的、浓稠的墨膏,均匀地涂抹在缠绕好的红线与人偶表面。
      冰冷的、带着奇异香气的墨色,迅速渗透了红线与纸张,将一切染成一种沉黯的、不透光的黑。只有“余烬”那两个暗红的字,透过墨层,隐隐透出一点模糊的光,如同心脏在黑暗中的微弱搏动。
      一个全新的“标记”。凝聚了旧日怨念、安鲤的绝望字迹、楚怀珩的冰冷香墨,以及那个充满隐喻的新名字。
      它不再仅仅是“香囊”那样的日常佩戴物,也不是“骨签”那样的文具。它是一个“祭品”,一个“诅咒的容器”,一个指向安鲤内心最深处那点“残留”的、黑暗的图腾。
      子时。霜重,月隐。
      楚怀珩再次来到书斋。未叩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扉。
      室内依旧昏暗,只有书案一角油灯如豆。安鲤坐在案前,背对着门,身形在微弱光线下单薄如纸。墨发披散,未曾绾起。面前摊开着新的纸笺,旁边是空的香墨陶罐和干涸的砚台。安鲤手中拿着笔,却并未书写,只是悬停在纸面上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陷入永恒停滞的雕塑。
      空气中弥漫的冷香,似乎比往日更加粘稠沉重,带着一种绝望的滞涩感。
      楚怀珩无声走近,足音湮没在厚厚的地毯(不知安鲤何时铺上)上。楚怀珩停在安鲤身后一步之遥,目光落在安鲤悬停的笔尖,以及纸面上那一片刺目的空白。
      安鲤没有回头,没有反应,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完全沉浸在某种内部的、冰冷的死寂之中。
      楚怀珩伸出手,不是去碰触安鲤,而是将那个精心制作、已然干透的桃木人偶,轻轻放在了安鲤面前那片空白的纸笺中央。
      “咚。”
      极轻微的一声响,在死寂中却清晰可闻。
      安鲤悬停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安鲤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开始艰难转动,从虚空的某一点,移向桌面,落在那个人偶上。
      漆黑、缠绕、不透光的人偶。唯有胸腹处,两点暗红如陈旧血迹的“余烬”字样,在昏黄灯下,幽幽地映着安鲤空洞的瞳孔。
      安鲤看了很久。
      久到烛火又爆开一朵灯花。
      然后,安鲤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笔杆与砚台边缘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安鲤伸出手,手指苍白瘦削,指尖微微颤抖,却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类似精密仪器试图读取未知信号的、细微的震动。
      安鲤的指尖,先是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人偶表面冰冷硬质的墨层。停顿。然后,顺着红线的纹路,缓慢抚摸。一道,又一道。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解读某种盲文。
      最后,安鲤的指尖,停在了那两点暗红的“余烬”字样上。指腹轻轻按压,摩挲那细微的刻痕。
      安鲤的呼吸,似乎从长久的停滞中,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气息。胸膛开始有了极其轻微的起伏。
      楚怀珩依旧站在安鲤身后,沉默地观察着。
      安鲤维持着那个抚摸“余烬”字样的姿势,良久。然后,安鲤忽然做出了一个楚怀珩未曾预料的动作——
      安鲤低下头,将额头,轻轻地、抵在了那个人偶之上。
      抵在了那两点暗红的“余烬”字样之上。
      一个全然臣服、又似在汲取或倾诉的姿势。脆弱,诡异,充满献祭感。
      安鲤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动。
      楚怀珩看到,一滴晶莹的液体,从安鲤紧闭的眼角,缓缓渗出,沿着鼻梁的弧度,无声滑落,滴在漆黑的人偶表面,瞬间被墨层吸收,只留下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安鲤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静静地、用额头抵着人偶,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内心最深黑暗的对峙或交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滞。
      楚怀珩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个“刺激”引发的、更深层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安鲤终于抬起头。额头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暗红色的印子,是“余烬”二字反向的拓印。
      安鲤睁开眼。
      眼中的空洞依旧,但那片死寂的深井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极深,极暗,看不分明,却不再是一潭绝对的死水。
      安鲤的目光,从人偶上移开,第一次,主动地、缓慢地,转向了楚怀珩。
      依旧没有焦点,没有情绪。但那双眼睛“看”着楚怀珩的时候,楚怀珩感觉到了一种冰冷的、源自本能的……确认。仿佛通过这个人偶,安鲤再次确认了楚怀珩的存在,确认了楚怀珩与安鲤之间那根无形的、由恐惧、痛苦、绝望与扭曲的依存共同拧成的锁链。
      然后,安鲤重新拿起了笔。
      安鲤不再看那人偶,也不再看楚怀珩。安鲤蘸取了砚台中最后一点干涸墨渣勉强化开的墨汁(香墨已尽),笔尖落在空白的纸面上。
      安鲤开始书写。
      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客观的“器物自述”,也不是崩溃时凌乱的求救。
      而是一种……梦呓般的、破碎的、充满意象的独白。
      “红线缚住了灰烬。灰烬里裹着嘶喊。嘶喊没有声音,只有墨迹的纹路。纹路是冷的,像冬天的河床。河床底下有东西在动,是鱼吗?不,是还没烧完的……骨头。骨头上刻着两个字,看不太清……好像是……我的……名字?”
      “墨层很厚,透不过气。我想撕开它,但手指没有力气。红线缠得太紧,像血管,又像脐带。它在供养什么?还是在勒死什么?供养和勒死……好像是一回事。”
      “额头贴上去的时候,感觉到一点温度。很微弱,从很深很深的地方传上来。是那点灰烬吗?灰烬也会发热吗?还是……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太冷了,所以一点错觉都觉得温暖。”
      “刻痕在皮肤上留下印记。反过来看的字……‘烬余’?不对……是‘余烬’。剩下的一点……没烧完的。是我吗?还是别的什么?谁点的火?为什么……不烧干净?”
      笔迹时而工整,时而狂乱,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仿佛意识在清醒与谵妄的边缘挣扎徘徊。字里行间,充满了被困缚的窒息感,对“灰烬”与“余温”的迷茫探寻,以及对自身存在状态(是供养还是勒死?是剩余还是未燃尽?)的混乱质疑。
      这正是楚怀珩要的。
      “残留”被激活了。它在“器物”冰冷的外壳下,开始不安地躁动,试图理解自身处境,却又被重重枷锁(红线、墨层、刻痕)困住,只能在意识的夹缝中发出这些破碎的、无望的呓语。
      安鲤没有停笔,继续写着,仿佛被某种内在的力量驱动,要将所有翻涌上来的黑暗碎片都倾倒出来。
      楚怀珩依旧站在安鲤身后,看着安鲤单薄的背影,看着笔下流淌出的那些痛苦而扭曲的文字。楚怀珩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神圣的愉悦。如同一个祭司,目睹自己献上的祭品,在祭坛上开始了缓慢而痛苦的内部燃烧。
      楚怀珩终于动了。
      楚怀珩伸出手,不是去阻止安鲤书写,而是轻轻按在了安鲤握着笔的、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楚怀珩的手掌宽大温热(相较于安鲤),完全包裹住安鲤冰凉瘦削的手。楚怀珩的手指引导着安鲤的手指,微微调整了笔尖的方向和力度。
      安鲤没有抗拒。甚至顺从地放松了对手指的控制,任由楚怀珩引领。
      楚怀珩在纸页的空白处,就着安鲤那破碎的呓语旁边,写下了一行字。用的是楚怀珩的笔迹,冷静,清晰,充满掌控力。
      “火是我点的。烧到什么程度,我说了算。余烬的冷暖,由我感知。你只需记住——存在的意义,在于‘被燃烧’,以及‘被观察’。”
      写完,楚怀珩松开了手。
      安鲤怔怔地看着楚怀珩写下的那行字,又看了看安鲤自己之前那些混乱的呓语。然后,安鲤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在那行字的下方,用更加颤抖、却异常工整的笔迹,写下了两个字:
      “遵命。”
      不是“器物”的报告口吻,也不是“安鲤”的绝望哭喊。
      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带着迷茫痛苦却又彻底屈从的……认领。
      认领了“余烬”这个身份,认领了“被燃烧”与“被观察”的命运。
      楚怀珩拿起那个桃木人偶,将缠绕其上的红线末端,系在了安鲤左手的手腕上。打了一个牢固的、不易解开的结。
      “戴着它。”楚怀珩命令,“它会提醒你,你是谁,以及……你是谁的所有物。”
      安鲤低头,看着手腕上那个漆黑、冰冷、带着暗红字迹的人偶。人偶随着安鲤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一个不祥的护身符,又像一个缩小的、漆黑的棺材。
      安鲤没有试图解开。
      楚怀珩最后看了一眼纸上那并排的、风格迥异却又诡异和谐的字句——安鲤的破碎呓语,楚怀珩的冰冷宣判,以及安鲤那声颤抖的“遵命”。
      然后,楚怀珩转身离开。
      没有带走任何稿纸。今夜的一切,都刚刚开始。
      《观察录·其八》补记:
      丑时。霜浓如雪,万籁俱寂。
      “桃木人偶”刺激成功。“残留”被有效激活,表现为意识层面的混乱谵妄与存在性焦虑。“器物”外壳出现裂痕,但整体结构未崩坏。
      目标表现出对“余烬”身份的初步认领,以及对“被燃烧/观察”命运的屈从。依赖与归属感于痛苦中畸形加深。
      红线系腕,建立新的物理联结与心理暗示。
      下一步:观察“余烬”意识与“器物”行为的共生与冲突。适时添加“燃料”(新的压力或指示),维持其内部“缓慢燃烧”状态。
      此阶段,乐趣在于观看其自我意识的余烬,如何在绝望中明灭不定。
      楚怀珩放下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引导安鲤手背书写时,那冰冷皮肤下细微的颤栗。
      驯服的艺术,不在于消灭所有反抗,而在于将反抗本身,驯化成一种更深刻、更持久的囚禁形式。
      楚怀珩很好奇,这捧名为“余烬”的灰烬,在楚怀珩的掌中,究竟能“燃烧”多久,又能“冷却”成怎样一副,独一无二的枷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余烬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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