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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下 新朝堂特开进士科 老郡主张设春日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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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语一出,满堂皆惊。男宾们则被老郡主稳在正堂,个个心绪不宁,茶饭无心,来回踱步,竖着耳朵探听后头的消息。女眷们神色惶惶,尽数起身,随着兰筠屏匆匆赶往内宅。
不知过了多久,一位须发尽白的翰林医官被引来。他屏息凝神,三指轻轻搭上萧玉枞的手腕上,片刻后,眉头渐渐锁紧,道:“脉象浮数而促,如雀啄食,时一止复来。此乃惊惧交加,邪热内陷,六神无主之兆。”
兰筠屏皱眉道:“依医官所说,我小女……是受了惊?这……难道,不是中毒之症吗?”
医官摇了摇头。兰筠屏皱眉大惊道:“可她方才正在席间,并未有任何异常之态呵!何来惊惧?”
医官捋须道:“小娘子生来根基不稳,素有积弱,此一番尽数激发,故而晕厥,身灼如炭,神识昏蒙。”
兰筠屏环顾一周,越想越觉蹊跷,心火蹭地窜起,立刻厉声罚跪侍奉萧玉枞的府婢,劈头便是一顿斥骂:“你们这些蠢婢!玉枞刚刚回房途中,究竟听了什么?见了什么?一五一十给我道来,若有半句隐瞒,仔细你们的皮!”
一众婢子皆惊惶跪于地上,连内知充宜都跪地求情,说并无异常,只是回了房小娘子便晕厥过去。医官收起医具,道:“此病可医。不过,疗程缓则三月,迟则三年。若迁延不医,致使病根深种,则恐成痼疾,毕生难除。”
萧玉棱若有所思,此时突然说道:“莫不是方才席间怄了气,才会如此?”
兰筠屏闻言,目光猛地扫过人群,精准地钉在萧玉棱身上,越想越气,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声音陡然拔高,喝道:“方才席间就显你能言,偏去招惹她!她什么身子骨,经得起你折腾?如今人躺下了,你可称心了?”
萧轸在屋内听闻此话,立即到萧玉枞榻边,用被角压住了萧玉枞的双耳,顺便伸手去探萧玉枞脉搏。不出片刻,她皱了皱眉,松了手,复立一旁。
兰筠屏这番话如疾风骤雨,将焦虑与怒气尽数倾出。萧玉棱低下头抽泣,斜着眼盯着她母亲,道:“她身子弱,与我何关!”
“怎么无关!”兰筠屏想到往事,积怨迸发,几步向前,手指几乎戳到萧玉棱脸上,“若非你在胎中夺了你妹妹元气,她何至先天不足,动辄病倒!”
萧辕即感不对劲,即刻上前阻止道:“伯母息怒!眼下玉枞身子最要紧,若再受惊,岂不更令人忧心?医官,都要吃些什么药?”
“眼下可用寻常方剂暂稳病情,维系元气。”医官道:“然若来年此际,仍未服那药,则邪气深陷、正气耗尽,再难回天。”
“医官快快说来,我定派人去找来!”萧辕道。
医官徐徐道:“若要治本,需一方‘清心养神丸’。方中君药为竹沥,于子时初刻采伐慈竹,仅取中段青皮,以文火缓缓逼出沥液三钱,其间不可用铁器;臣药需一味‘荷上露’,必得是未展之新荷,于卯正所贮之晨露,荷上露需满六两;北地产的雪蛤膏一两、紫雪丹三分研极细末。先将竹沥与荷露用陶器慢煎至起泡,入雪蛤膏化开,离火候温,再调紫雪丹末,最后以白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的丸剂。每日卯、酉二时各服一粒。”
“这几味药,京城可都有?”萧辕问道。
医官微微摇头,面露难色,道:“竹沥、荷露不算稀罕,倒是这雪蛤膏与紫雪丹,终究以北地所出药性最佳,只是年年采得的头等品,多半都直供宫里了。况且,将方中诸物制成药后,难以贮存逾一日,故而讲求每日现制、即制即用。那竹沥与荷露,只能取当日新鲜的,若时机差了一分,药效便大打折扣。诸位贵人切记。老朽告辞。”
兰筠屏闻言跌坐在榻边,双目空洞,口中喃喃道:“我犯了什么错,如今遭此天降横祸……”
萧辕和内知充宜将兰筠屏扶坐好,劝道:“伯母莫急,我亲带府上能干的管事,于子时初刻往南郊紫云观后的竹林去,那里有上好的慈竹。我府上另有懂药性的老仆,熟谙如何用取皮逼沥,绝不误了时辰、器皿。”
萧辕见兰筠屏仍是眼神失焦、魂不守舍地坐在那,转向充宜道:“充宜妈妈,要烦你亲自挑选一队稳妥的侍女,备好壶瓶,寅时三刻便出发,赶往西苑荷塘。务必在卯正时分,于日出前,将未展新荷上的晨露收集妥当。”
充宜应声后作了一礼,神色忧虑,道:“还有那雪蛤膏与紫雪丹……”
“至于雪蛤膏与紫雪丹两样,我即刻与夫君回府,请公公修急书直呈宫中求药,如果不得……”萧辕深吸一口气,神色凝重,“请伯母宽心,此事关乎妹妹性命,我必当竭尽全力!”
兰筠屏听到这些,猛地向前,紧紧抱住了眼前的萧辕,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她腰间,失声痛哭道:“我的好辕儿……若非有你,我……”
萧辕让充宜先照顾好兰筠屏,走到门外让莫春向郡主及男客道明情由,便道要速回张国公府上。萧轸、萧辚本欲协助长姐张罗采药一事,萧辕却说她会回明祖母,留两位妹妹在祖母府上暂住几日,好看顾玉枞。若萧玉枞服过一回药,有了好转,再一同回萧府去。萧轸、萧辚便按莫春安排,与萧玉枞分住在西院三间厢房里。临行前,萧辕执着两个妹妹的手,温言嘱咐:
“我自出嫁以来,与你们相见日少。往日我等住在伯父府上,犹须谨守礼度、恭肃自持;如今在祖母膝下,更不可稍有怠忽,尤要眼明心亮,主动侍奉,晨昏定省,留心周全。切不可忘!”
萧轸与萧辚齐声相和。萧辕心中仍是万般不舍,执了她二人的手,殷殷叮咛:
“我岂不知二位妹妹怀瑾握瑜、胸有鸿图?席间推拒,不过是敛翼待时罢了。你们自幼藏秀于内,才学不为人知,眼下官家有意推举萧氏,入仕是最好的前途!伯父向来寄情林泉,于家中庶务难免疏阔;伯母首要顾及自家房头,冒然提议,恐其慎之又慎,反致良机蹉跎。可叹我已出嫁,不能常护你们左右……科举一事,务必寻机先向祖母坦明心迹,求祖母首肯。须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久困深宅,必露锋引衅!切记,切记!”
萧辕驻足良久,看两位妹妹都应下了,才依依离去。
是夜,萧轸在西院书房读完书,正欲转回卧房。甫一出檐下,步入连廊,抬头便笺见一隅方天,几粒星子疏疏地围着月牙。目光往下越过重檐,便见那株海棠,树冠已结了细密的花苞,其旁的玉兰像盏盏温润的玉杯,浮着一层幽白的晕光。转过中庭,忽闻一阵细簌响动,萧轸顿足查看。庭院空寂,唯有草虫幽鸣。再行,又闻声响。萧轸细细辨认,发觉竟是哭声,心里一惊,连提步赶往。便见那庭中敞轩内站立一人,只披了件外衣,身材瘦小。那人丝毫没意识到萧轸已近前,用手直抹泪。
“何人在此?”萧轸来到那人面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竟是萧玉枞,连忙作了一礼,问“妹妹身子可好些了”。那人见是萧轸,只牵了她的袖角疾步走出敞轩,走到月下,但见其身着葱白褙子,分明是玉枞的孪生姐姐萧玉棱。
“玉棱妹妹?”萧轸愕然,向四处打量,没有其他人在场,“更深露重,你身边也无侍从照应,何以独至此处?”
萧玉棱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若在院里哭,怕扰了妹妹安眠,反令母亲降罪。”
萧轸笑了笑,伸出手去替萧玉棱擦眼泪。
“我母亲在家中训诫我本是常事,”萧玉棱嘟了嘟嘴,皱眉道:“只因她家中也有个孪生姐姐,样样都压她一头,见了我与妹妹,如见她自己的窘境,便总要斥责我,心里才痛快些。独今日妹妹忽遭病,她又发作出来,才顾不得我是她女儿了……”
萧轸摇了摇头,伸出手为萧玉棱整理了外衣,道:“早些的事,伯母亦是忧心过甚,才出言斥责,你切莫挂怀。外头凉,随我一道回房罢。”
萧玉棱眼含泪光,吸了吸鼻子,不甘道:“我这委屈来得忒无端,教它硌在心里,怕连梦都做不成了。”
萧轸心领神会地一笑,问:“如何使你酣梦?”
萧玉棱也露出狡黠一笑,道:“我道酒是好物,能助人安寝。可我年幼,今日宴席上祖母未能成全。但姐姐饮了酒,我且问你,酒是何味?”
萧轸想了想,道:“初品尚酸涩,余味方回甘。”
萧玉棱“噗嗤”笑出声来,袖角掩唇道:“这么说,酒不好喝?”
萧轸又想了想,道:“我不爱酒,品不出酒中百味。”
萧玉棱摇了摇头,道:“可惜了。‘龙涎清泉’这等名品,我要再等五年才能喝到。而喝了的人,却品不出味来。这可真是‘名剑配拙士,仙醪饮木牛’。”
萧轸闻言笑道:“妹妹何必着急?五年弹指一瞬。今日席上,那方素屏不过寻常之物,但兄弟姐妹题诗其上,便即成传家清玩。可见万物贵贱,原不在其物本身,而在度物之心。”
萧玉棱闻言,心中羞愧,脸上飞红,慌道:“你如此能言会道,席间辕姐姐让你题诗,你为何不去?”
萧轸摇了摇头,自言素无诗才,深恐贻笑大方。说话之间,恰有夜风拂槛,送来一缕幽香。萧玉棱眼波流转,又笑意盈盈地望向萧轸道:“你闻!我二人休再论什么酒呵诗的;小妹素知东侧门外有树老梅,夜里暗香浮动、最是解郁!我与姐姐踏月寻香去可好?”
“月下访梅,你倒是风雅。”萧轸摇摇头,笑道,“陪你去无妨,只是这遭之后,你务必得回房歇息了。”
萧玉棱点点头,拉上萧轸的手,姐妹俩一并往南园角门而去。老梅虬枝在月色下筛出碎玉的影,二人心情正好,廊前忽传来沉闷声响。三四仆役拎着硕大的泔水桶急急走过青石板,松动的桶盖随着颠簸发出哐当声响,潲水酸腐气息弥漫。
萧玉棱忽将萧轸往廊下轻扯,用袖角掩住口鼻,道:“原说这处清静,怎偏撞上下人们收泔水的时辰!哎唷!姐姐快避一避,莫让这腌臜气味污了口鼻!”
乌头门外站着驾着空车、披着蓑衣的老许,他搓着双手,乌头门外灯笼的火光映着他脸上那道蜈蚣般的疤。他见了院内人影,忙摘下斗笠,从腰间取出一木牌,躬身道了几句“劳烦各位官人”。
一小厮叉腰冲门外吼道:“杀才!莫唬我们!敢拿晌午那车运泔水,仔细我们告到你东家那去,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岂、岂敢!”老许面露惊惶,双手抱拳,深深鞠躬,接过小厮手中的泔水桶,道:“小人晌、晌午的车,轱辘乃特制,比常车更宽,为、为的是行稳;此、此车是专送泔水的木板车,为、为贵府做事,岂、岂敢有误!”
萧轸见状,快步走出了乌头门,在杂役惊诧的目光下,拦住了老许,青缎绣鞋不慎踩进车辙碾出的污泥里。那泔水车上,桶沿犹沾着晶亮油光。老许见这样一个衣着不凡的贵人,连忙后退两步,深深一揖,道:“不、不敢污贵人视听,我自速、速速离去。”
“且慢。”萧轸掀开最近那只桶盖,半截完整的火腿斜插在馊饭间,周围还浮着十余只未动过的糯米圆子。夜风卷起酸腐气,萧玉棱在乌头门内掩鼻皱眉喊道:“姐姐!这些自有下处料理,何劳姐姐……探查!”
萧轸却望老许,见他腰上挂着大大小小几十张用线绳串结的木牌,问:“这般车驾,一夜要跑几处?”
老许忙在衣襟上擦手:“回、回贵人的话,贵府是今夜第一趟,接、接完府上这些,还、还得赶在子时前到长庆正店后巷候、候着。因楼里近日接了几拨北、北地的商队,宴、宴席残馐比平日多出一倍有余。等、等五更梆子响,统共三十余车都得运、运出北门外养、养猪场去……”
随着杂役不断瞪眼,老许声音越说越小,抬袖抹了把被汗水打湿的眉毛。
“长庆正店近日有北地的商队往来?”萧轸闻言,眸中霎时亮起,不由向前追近半步,“商队可都带了货品来交易?”
老许见这位高门贵女竟对街市酒楼之事显出兴趣,忙不迭低眉躬身应答:“是!是!小人昨夜往长庆正店后、后巷运送泔水时,亲、亲眼见门外拴着二十余匹高头骏马,那、那些客商身着貂裘,言语间带着北、北地口音,廊下堆着数、数十口钉了铁角的木箱……”他悄悄抬眼,见萧轸听得入神,又接着道:“今、今早小人去打听,杂役说这些客商携来了北地特有的皮货、药材,还有些装在鎏金匣子里的稀罕物,连长庆正店的管事都连连称奇呢!”
萧玉棱原本站在门内的梅影里,此时也忍不住走了出来,轻扯萧轸衣袖,低声道:“姐姐,北地货商那处,说不定能有妹妹所需的药材?”
“我正有此意。”萧轸轻轻拍了拍萧玉棱的手,二人对上眼色后,萧轸对老许说:“烦劳这位壮士引我们去长庆正店。”
杂役们闻言,急得就要跳起来,忙上前挡住去路,劝道:“使不得!二位姑娘若是白日里出门倒也罢了,若是这深更半夜纵了往酒楼去,出了事,被娘娘知道了,定会降罚于小的们!
“呸!掌嘴!什么‘出事’?真是‘虎尾不附狸身,象牙不出鼠口’!”萧玉棱指着说话的杂役气得跺脚。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杂役实在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脸涨得通红,道:“实在不行,小的去吩咐后厨,特做了宵夜给姑娘们送到房里去?或者,或者!姑娘们想吃楼里的,小的们就替姑娘们跑一趟,将姑娘们爱吃的都买回来!”
萧玉棱忽然扯住萧轸袖口,低声道:“姐姐,那北地的雪蛤膏和紫雪丹都是珍品,下人认岂能认得?”
老许听到了萧玉棱的话,作了一揖,道:“贵人欲购、购雪蛤膏和紫雪丹,小人认得这两味药材,愿、愿效犬马之劳。”
“你如何认得?”萧玉棱面露讶色,只当他说笑。
谁知那老许闻言,目光骤然一亮,稳稳向前踏出一步,利落抱拳,声如洪钟:“回贵人的话,小人正是北关猎户出身!莫说雪蛤膏、紫雪丹,便是那山头埋得再深的宝贝,也瞒不过小人这双眼睛。往日北地来的商队自山里经过,小人便将射来的山猪野麂拿去与他们作皮货药材交易。那雪蛤膏、紫雪丹两样,正是他们车上的常备货。若贵人信得过,此事交给小人去办,定比那生手便宜、稳妥!”
萧轸闻言点头,即道:“先生既如此说,我们确需急用。烦请速往采买,不拘多少尽数购回,银钱自让那货商亲来一趟府上支取。”
“小人必当尽力,”老许搓了搓粗粝的手掌,面露难色,“只、只是那些行商素来现银交易,从不肯赊欠……”
萧轸未带银钱,全身上下也不戴金银珠宝,略一沉吟,解下腰间悬挂的鱼形白玉。萧玉棱急急按住她的手腕,又瞪了一眼老许,道:“姐姐,此物是婶母所遗,这老汉不知底细,岂可轻付?”
“贵、贵人放心!小、小人以在车行二十余年的声誉作保,绝、绝不敢有负所托!”老许双手抱拳,竭力挺直了腰背,仿佛要撑起车行的招牌,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萧轸拇指在玉佩上划过,再抬头时,已将玉佩递给老许。杂役们见状,连道“三思”。萧轸见了,即道:“不必忧心。明日我自携银钱去酒楼赎还。那两味药材购到与否,烦你今夜无论如何,必回个话来。”
老许闻言,手持玉佩作了一揖,道:“贵、贵人明日去酒楼赎玉,只恐,商队已离开……”
萧轸道:“不怕。你只将此玉押给长庆正店的陈掌柜赊取钱款,用现钱与商队交易,我明日取了钱自去问陈掌柜赎玉。”
甫一踏入府门,萧玉棱便拉住萧轸的衣袖,语气中满是不解:“姐姐!你方才行事太过冒险!我母亲和辕姐姐都已回府为妹妹张罗药材之事,明日即可到手。你为何如此急迫,连夜遣一介车夫去市井采买?”
萧轸思考再三,斟酌语言道:“若宫中因故延误,又当如何?姐姐既安排人今夜伐慈竹、取荷露,那明日之内,另两位药就务必齐全,否则功亏一篑。玉枞自幼多病,用药一事迁延一时,便凶险一分。”
萧玉棱闻言,即道:“可那老汉不过是个拉泔水的粗鄙下人,你岂可轻信于他,竟将如此重要的玉佩相托?这难道不是‘兵行险着’?”
萧轸笑了笑,解释道:“妹妹,我此计了无风险,何不行来?我让他办事,有三点原因。”
萧玉棱惊得瞪大眼睛:“有三点之多!?”
萧轸笑着点了点头,说:“其一,他看似结巴怯懦,但提及‘北地商队’、‘雪蛤膏、紫雪丹’时却目光灼灼,语气流畅,毫无滞涩,这说明他对此极为熟悉,确有其事。其二,我于前日于市集采买时,知如今白玉市价正跌,需特定门路才能出手,珠宝却比白玉好卖十倍不止。若那车夫真是贪财小人,当时更该出言求你鬓间的那支明珠簪子。”
萧玉棱闻言,摸了摸头上小花冠边的簪子,笑了,道:“确实,这是皇后娘娘赐与宁王府的珍品、我母亲的陪嫁,价值连城,比起姐姐的白玉……哦,姐姐方才说有三个原因,还有一点呢?”
萧轸笑了笑,继续道:“其三,那车夫与车行签了身契,车行又与祖母府上立了保函。他今日若携玉潜逃,便累及车行,背上天价赔偿,从此在行里更无立锥之地。我与他素昧平生,并非信他品性高洁,而是按常理推论,一介平民,断不敢因这点蝇头小利,断送自己后半辈子。”
萧玉棱鼓了鼓嘴,道:“即便他言而有信,可各人办事自有规矩,能力也分高下。姐姐方才可没跟他立字据,他万一不去找什么‘掌柜’兑钱,而是另找门路,又当何如?”
萧轸笑道:“妹妹不必担心。家母生前与长庆正店陈掌柜的夫人白童交好,那玉正是白夫人当年赠予家母的新婚贺礼,陈掌柜认得。京中柜坊几乎都是白家及其姻亲的产业,只要那玉佩在市面典当或用于银钱周转,柜坊便会立即记下来路,差人找我求证。这玉,丢不了。”
“原来其中还有这般渊源,怪不得姐姐始终胸有成竹、气定神闲。”萧玉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今夜未能赏梅,却偶然之间得见姐姐大智,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说这些还为时尚早,”萧轸笑道,“等有人来报我那车夫带了药材回来,此事才算有眉目。当下,妹妹当回房歇息了,莫误了明日早课。”
老许驾车往长庆正店去。由于泔水味重,只得走偏僻的巷道。子初二刻,梆子响过,几家正店的灯火依旧通明,喧嚣却终于沉淀下来。绕至酒楼后巷,见长庆正店只有二楼雅间仍亮着灯,隐约传来谈笑,但门口呵欠连连的杂役露了倦意。对街的香饮子铺,灶上的铜壶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准备做最后一拨醉客的生意。月光洗过街面,几个晚归的小贩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
老许刚勒住缰绳,就被酒楼的杂役喝住。老许见此人面生,不是从前给自己开门的杂役,看来这趟得进去自己搬泔水桶了,便跳下车辕,自腰间取下长庆正店的木牌,言明是按照车行跟酒楼的契约,来取泔水的。杂役瞥见木牌上的徽记,让他快点,让出了一条道。老许没急着搬泔水桶,反而先整了整衣襟,将木牌悬回腰间,便径直朝大堂走去。见到陈掌柜后,他不多寒暄,直接从怀中取出玉佩推至对方面前,道是换现钱,急用。陈掌柜面露讶色,问是谁给的,老许没有多说,陈掌柜便不再多问,给了银钱。老许转身便往大堂寻到那北地客商,果有雪蛤膏、紫雪丹,便当面点清药材,将客商的找银收入怀中。
正待离开,恰遇提着食盒从后厨出来的孙快腿,他刚取完给别府的餐食,见老许这副打扮,不由得调侃道:“老许!你早间方得了老郡主府的赏钱,怎地夜里又出来,抢了我这行的营生?”
“乃、乃是老郡主府上所托,不敢不亲办。”老许肃然应道。
孙快腿见他神情凝重,当即收了笑意,正色道:“这一大包东西,可要我搭把手送去府上?”
老许摇头,将药材包裹重新扎紧,稳稳负在背上:“不必,我得亲、亲自回话。”
“你驾着泔水车去?”孙快腿瞥了眼一旁的泔水车。
“倒、倒也不必,此车来回经窄巷颇麻烦!”老许略一思忖,“车停后巷,我跑回去。”
“这一来一回少说得二刻,”孙快腿闻言皱眉,忍不住抱怨,“你把车停这儿许久,那新来的杂役怕是要啰嗦。我刚取膳稍晚些,那厮便怎地都不让进,真气人!”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年尾上山打猎落下的腿伤如何?不驾车,这般跑动能行吗?”
“腿、腿伤早愈,不得迁延!”老许将包袱系带在胸前勒紧,试了试力道,“我、我得去了,告辞!”
老许背着药材一路疾奔,眼见府邸东侧的乌头门已在暮色中显出轮廓,忽听得一声轰天巨响自身后远处炸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一个趔趄,耳中一时嗡鸣,下盘不稳,整个人重重跌在道旁。
尘烟未散,乌头门“吱呀”洞开,几个小厮提着灯笼快步迈出门槛,其中一个正是今早面熟的领班小厮。老许顾不得摔破的膝盖传来阵阵刺痛,咬牙撑起身子,一瘸一拐走到领班小厮面前,将怀中药材包裹与找银递上,道:“贵、贵人!药材,都在这里……”
领班小厮不解其意,但老许话音未落,整个人已因腿伤与惊悸脱力,几乎跪倒在阶前。此时,内知莫春也步履匆匆地赶到,沉声问那领班小厮:“方才那响声是怎么回事?”
“回妈妈,”领班小厮忙躬身答道,“看那火光方向与动静,应是东市酒楼走了水。”
莫春目光下移,这才瞥见小厮手中捧着的包裹,以及脚边倒地不起的人影,眉头一紧:“这不是早间送膳食的车夫?你手上东西又是哪来的?”
领班小厮摇头:“回妈妈,这人方才踉跄跑来,倒下前只塞给小的这个,说是‘药材’。”
莫春接过包裹,触手是扎实的药包与硬冷的碎银,心下一动,立即厉声追问:“今夜都有谁来过此处?”
一旁曾拎泔水桶的小厮近前一步,低声回话:“轸姑娘与玉棱姑娘来过。便是轸姑娘遣这车夫持玉佩往正店换药去了。”
莫春眼神一凛,当即决断:“将此人送去医馆。”随即环视众人,厉声道,“今夜所见所闻,若有一字泄露,决不轻饶!”
众人噤声垂首,顷刻散去。乌头门下,莫春身后是漆黑的廊,远处火光映进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