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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行路觅茶踪 ...

  •   次日,天色未明,汴京城的轮廓还在淡青色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锦绣轩后角门外,已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与苏云卿平日乘坐的那辆相似,却更不起眼。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是苏云舒绣庄里运货的老把式,嘴巴严实。车厢里,苏云舒已换了一身利落的沉香色胡服,头发全数绾起,戴了顶遮脸的帷帽,身旁只放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和一把防身的短匕。

      苏云卿裹着一件素色披风,站在微湿的台阶上,将连夜整理好的一个小布囊塞到堂姐手中。“堂姐,这里面是一些碎银子,还有我昨夜写的几张条子。上面是我能想到的、关于那‘毛茶’的几处关键特征,比如叶片形状、香气底韵、可能的产区风土痕迹。你寻货时,或可对照参详。还有……”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实在寻不到合意的,切莫勉强。安全第一,价钱……还可再议。”

      苏云舒接过布囊,入手沉甸甸的,心中更是沉甸。她知道,妹妹将压箱底的那点体己和全部希望,都系在了自己这趟南城之行上。“我省得。”她握住苏云卿微凉的手,帷帽下的目光坚定,“你且在铺子里稳住,看好咱们的‘根本’。王嫂李嫂我已吩咐过,今日一切听你调度。若有急事,就让翠竹去寻陈掌柜留下的那个小厮传话。”

      她又指了指门内:“后院仓房的钥匙你收好。周老板定下的那一两‘云山银毫’和‘涧松春韵’,我昨日已让王嫂按新法子包好了,就锁在里头旧柜子的第二格。后日他派人来取,你亲自交割,莫经他人手。”

      事无巨细,一一叮嘱。晨风带着料峭寒意,吹动两人的衣袂。

      “堂姐,一路小心。”苏云卿心中万千担忧,最终只化作这一句。

      苏云舒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车夫轻叱一声,鞭梢在空中打了个脆响,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辘辘驶入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很快便消失在弥漫的雾霭深处。

      苏云卿站在门前,望着空荡荡的巷口,久久未动。直到翠竹轻声提醒:“姑娘,晨露重,仔细着凉。”她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门。

      角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不确定。锦绣轩前堂依旧安静,挂着的歇业水牌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后院里,王嫂和李嫂已经开始洒扫,见到苏云卿,恭敬地行礼,眼神里带着问询。

      苏云卿定了定神。堂姐将担子交到她手上,她不能乱。

      “王嫂,李嫂,”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今日照常。原料虽缺,但前几日分拣好的‘下选’老叶和那些零碎茶末,尚有一些。我们今日便用这些,试试能否依‘涧松春韵’的底子,调整火工,焙制出一种更醇厚、或许……更耐煮的茶品。不求其精,但求物尽其用,也练练手。”

      原料危机迫在眉睫,与其坐困愁城,不如主动探索新的可能。那些被列为“下选”的粗老叶片和零碎茶末,虽不及芽头嫩叶鲜灵,但内质未必就差,或许能以不同的工艺,激发出质朴甚至粗犷的风味,开辟另一条细分路子。这也符合她前世所知“看茶做茶”、“因材施艺”的理念。

      王李二嫂闻言,眼中露出钦佩。这位三姑娘,看着文弱,心思却活络,总能在困境中找出路来。

      “是,姑娘。我们这就去准备。”两人应下,自去仓房忙碌。

      苏云卿没有立刻跟进去。她走到天井的石桌旁坐下,晨光渐亮,驱散雾气,将庭院照得一片清明。墙角栀子花上的露珠折射着细碎的光。她需要理一理思绪。

      堂姐此行,能否顺利?南城货栈龙蛇混杂,她一个女子,虽有帷帽遮掩,但能否应付得来?若寻不到合适原料,接下来的订单如何交付?周老板那边,能否宽限?

      还有苏家。她昨日回府,赵妈妈又“恰巧”过来送了一碟新腌的酱菜,话里话外,仍是敲打她莫要总在外头“贪玩”。嫡母的耐心,似乎在一点点消磨。

      内忧外患,如影随形。

      她摊开手掌,晨光落在略显苍白但已不再完全无力的指尖。这双手,能拣选出最细微的茶毫,能感知最微妙的火候变化。可它能握住的东西,依然太少,太容易滑脱。

      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不仅是制茶的技艺,还有应对风波的心力,斡旋各方的手段,以及……积累哪怕微薄却属于自己的资本。

      “姑娘,”翠竹端着一盏温水过来,低声禀报,“方才门房传话,说太太屋里的秋纹姐姐过来,问姑娘今日可要去请安。”

      来了。苏云卿心中一凛。嫡母这是要敲打,还是要探查?

      她接过温水,慢慢喝了一口,水温正好,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去回秋纹姐姐,就说我昨日吹了风,早起有些头疼,怕过了病气给母亲,今日便不去请安了。晚些我亲自抄两卷《心经》,为母亲祈福,再让她转呈。”

      示弱,守礼,同时表明自己“安分”在屋中。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应对。抄经更是嫡母王氏素日喜欢的“孝行”。

      翠竹会意,连忙去了。

      苏云卿放下茶盏,站起身。逃避无用,唯有面对。她整了整衣衫,向旧仓房走去。那里有亟待处理的茶叶,有需要她带领的人,有她目前唯一能牢牢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事业”。

      推开仓房门,熟悉的茶叶气息混杂着淡淡的炭火味扑面而来。王嫂正在条桌前,将那些颜色较深、叶片粗硬的“下选”茶叶再次仔细筛选,剔除最后的杂质。李嫂则在一旁清理焙茶用的铁釜,准备生火。

      看到苏云卿进来,两人停下手,望过来。

      “开始吧。”苏云卿挽起袖子,声音平静,目光落在那些不起眼的粗老茶叶上,“今日,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让这些‘边角料’,也发出自己的光。”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这间充满不确定的旧仓房里,漾开一圈微小的、却坚定不移的涟漪。

      南城,汴河码头附近。

      这里是汴京商业最繁杂、人口最稠密的地带之一。货栈林立,车马喧阗,各色口音的商贩、脚夫、牙人穿梭如织。空气里混合着河水淡淡的腥气、货物堆积的陈腐味、汗味、以及来自天南地北的、各种难以名状的气息。

      苏云舒的马车在距离主码头还有两条街的地方便停下了。再往里,车辆难行。她付了车资,吩咐车夫在原地等候,自己则戴好帷帽,提着那个简单包袱,步入了嘈杂的人流。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还是让她有些呼吸不畅。拥挤的人潮推搡着她,各种粗鄙的喝骂、讨价还价声充斥耳膜。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既要护好随身财物,又要留意脚下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的路面,还要时刻调整帷帽,避免被人窥见面容。

      她此行目标明确,是南城最大的“万通货栈”。陈掌柜提过,那位行商平日落脚多在此处,与栈内一位姓孙的管事相熟。

      几经问询,穿过迷宫般的巷弄和堆积如山的货包,她终于找到了“万通货栈”那略显斑驳的招牌。栈房高大却阴暗,里面光线不足,弥漫着皮革、药材、干果混杂的浓烈气味。账房柜台后,一个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管事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

      苏云舒定了定神,走上前,隔着柜台,压低了声音:“敢问,孙管事可在?”

      那鼠须管事抬起眼皮,上下扫了她一眼,见她虽戴帷帽,但衣料尚可,举止不像寻常妇人,语气便不算太冲:“找孙管事?何事?”

      “是陈记绸缎庄的陈掌柜引荐,来问询一批南边山货的消息。”苏云舒将陈掌柜的名帖和一小块碎银,从柜台下悄悄推了过去。

      鼠须管事手指一勾,名帖和碎银便不见了踪影。他脸色和缓了些,朝栈房深处扬了扬下巴:“孙管事在后头库房点货。你自己进去寻吧,穿过那道门,右拐,最里面那间。”

      “多谢。”苏云舒道了谢,按着指示,小心地穿过堆满货箱的通道。空气中灰尘弥漫,光线愈发昏暗。右拐之后,果然看见尽头一间敞着门的库房,里面人影晃动,传来点数的吆喝声。

      她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才扬声问道:“请问,孙管事在吗?”

      库房里点数声停了一下,一个穿着褐色短打、身材敦实、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本厚厚的货单。他打量着苏云舒:“我就是。你是?”

      苏云舒再次报上陈掌柜的名号,并说明了来意:“……前次承蒙贵栈引荐的行商,送来一批南边山里的毛茶,品质甚合心意。如今急需补货,不知那位行商可还在京中?或是,栈内是否还有其他类似的货源?”

      孙管事闻言,眉头皱了起来,将货单夹在腋下,搓了搓手:“南边的毛茶?你说是老胡经手的那批?”他摇了摇头,“姑娘来得不巧。老胡前日刚押着一批皮货往北边去了,少说也得个把月才能折返。他手上的山茶路子,一向是他自家跑的,旁人插不进手。”

      苏云舒的心沉了沉:“那……栈内可还有其他商队,从南边贩运山货,或许夹带有茶叶的?”

      孙管事咂了咂嘴,面露难色:“这个时节……南边雨水多,山路难走,正经的茶商都不愿进去收那些散货。偶尔有些货郎带点出来,也是零零星星,品相好坏全凭运气。姑娘若要得急,怕是难。”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不过……”

      “不过什么?”苏云舒急忙问。

      “前儿倒是有个从信阳那边过来的小商队,卸了一批货,里面好像有些用麻袋胡乱装着的树叶子,闻着有点茶气,但模样实在磕碜,堆在角落还没人理会。姑娘若是不嫌,可以瞧瞧去。就在丙字三号库,门口堆着麻包那个就是。价钱嘛,好说,反正放着也是占地方。”

      柳暗花明?苏云舒心中不敢抱太大希望,但眼下别无选择。“劳烦孙管事引个路,容我先看一眼。”

      孙管事倒也爽快,领着苏云舒又穿过两个库房,来到一处更偏僻的角落。果然,几个鼓鼓囊囊、看起来颇为邋遢的麻袋堆在墙边,袋口用草绳胡乱捆着,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土腥、潮气和微弱植物清气的复杂味道。

      孙管事解开一个袋口的绳子,抓出一把。苏云舒凑近一看,心凉了半截。里面的“茶叶”颜色暗淡发黑,叶片粗大破碎,夹杂着不少细枝尘土,品相比老胡上次带来的那些还要差上许多,显然是更粗劣的农家自制品,甚至可能是修剪下来的老叶废料。

      “这……”苏云舒捏起一片,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凑近闻,那股土腥气更重,几乎掩盖了微弱的茶味。

      “看着是差了些,”孙管事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价格便宜,这一袋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姑娘若全要,给个五钱银子拉走便是。”

      五钱银子?倒是便宜得惊人。可这样的原料,就算苏云卿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难化腐朽为神奇。买回去,多半是浪费银钱和工夫。

      苏云舒心中失望至极。难道真要空手而归?

      她正欲婉拒,目光无意间扫过麻袋底部渗出的一点碎末。忽然,她想起妹妹塞给她的布囊,里面那些关于茶叶特征的描述。她蹲下身,不顾尘土,仔细拨开表层的粗劣叶片,往麻袋深处掏了掏,抓出更靠里面的一把。

      颜色依旧不佳,但似乎……叶片的完整度稍好一些?她拈起一片相对完整的叶子,对着库房高处小窗透下的微弱光线细看。叶片虽老,但叶脉清晰,边缘锯齿还算完整,更重要的是,那股土腥气之下,似乎隐隐约约,能嗅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雨后山林落叶堆积发酵后的沉厚气息,而非单纯的腐烂味。

      这味道……似乎与妹妹所写的“某些粗老叶或含特殊山野底蕴”的描述,有那么一丝模糊的对应?

      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窜入苏云舒脑海。妹妹今日不正在尝试用“下选”老叶炮制新茶吗?眼前这些,无疑是更次等的“下下选”。但若……万一呢?万一妹妹那神乎其技的手法,真的能点石成金?即便不能做成“云山银毫”那样的精品,或许能开发出某种更廉价、但风味独特的“大碗茶”?

      五钱银子,赌一把?

      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帷帽下的目光闪烁不定。

      “孙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决断,“这袋子货,我要了。不过,我得先验看其他几袋里面是否也是同样成色。若都是这般,五钱银子,帮我雇个可靠的车,直接送到甜水巷锦绣轩后门。现银交割。”

      孙管事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看着挺讲究的小娘子,真会买这种破烂货。不过他乐得清理库存,忙不迭应下:“成!姑娘爽快!我这就让人把这几袋都打开给您过目,再叫个稳妥的板车,包管给您送到地头!”

      尘埃在光线中飞舞。苏云舒看着脚边这几袋品相不堪的“茶叶”,心中五味杂陈。是病急乱投医,还是绝境中的一次奇袭?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坐以待毙,绝非她和妹妹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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