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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朽木可雕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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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拉着几个灰扑扑、不起眼的麻袋,停在了甜水巷锦绣轩的后角门。
王嫂和李嫂得了信儿,早早候在门口,帮着那沉默的板车夫将麻袋卸下,搬进后院天井角落的阴凉处。麻袋落定,扬起一阵细细的、带着土腥气的灰尘。
苏云舒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沾染了尘土、略显疲惫却目光灼灼的脸。她顾不上换衣洗漱,便让翠竹去请苏云卿过来。
苏云卿正在旧仓房里,对着今日用“下选”老叶焙制出的、颜色深褐、香气沉厚的新茶样出神。这茶,火工较“涧松春韵”更重,时间也更长,激发出一种类似焦糖与烤坚果的浓郁香气,滋味醇厚强烈,略带苦底,但回甘尚可。算不上惊艳,但自有其粗犷扎实的风骨,或可命名为“松烟晚照”?她正思忖着,翠竹便来传话。
听闻堂姐归来,还带回了“货”,苏云卿心中一紧,既有期待,更有忐忑。她放下茶样,快步来到天井。
“妹妹,你看!”苏云舒指着那几个麻袋,语气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确定,“南城万通货栈寻到的,信阳那边来的,说是农家自制的山野毛茶。品相是……差了些,但价格极低,这一大袋才……”
她话未说完,苏云卿已走上前,蹲下身,没有嫌弃那脏污的麻袋,直接解开了最近一个袋口的草绳。
一股更浓郁的、混杂着尘土、潮气、微弱青草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闷浊气息扑面而来。她伸手进去,抓出一大把。入手湿黏,叶片颜色暗沉发黑,大小不一,破碎严重,粗梗黄片混杂其间,品相比她之前所见过的任何“毛茶”都要恶劣。
苏云卿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原料,莫说是制作“云山银毫”那样的精品,便是她刚刚试验的“松烟晚照”,也远远不及。其内含物质恐怕已因不当的采摘、堆闷和粗劣的存储而大量损耗甚至劣变,那股闷浊气便是明证。用它制茶,无异于用朽木雕花。
苏云舒看着妹妹骤然凝重的脸色,满腔的热切也冷却下来,声音低了下去:“我……我也知道看着不好。但当时想着,你既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或许……或许也能试试?再者,实在便宜,五钱银子,这几袋加起来怕有上百斤……”
五钱银子,上百斤。这价格低得离谱,也反衬出这东西在行家眼中的价值几何。
苏云卿没有说话。她将手中的茶叶慢慢摊开在石桌上,借着渐暗的天光,更仔细地观察。叶片虽劣,但叶形尚能辨认,多是椭圆或长椭圆形,叶缘锯齿较钝,叶脉还算清晰……这似乎是……某种叶片较厚、革质感强的茶树品种?信阳一带,确有此类土生茶树,当地人称为“大脚板”或“厚皮种”,因其叶片粗厚、滋味浓强苦涩,多被用来制作最廉价的边销茶或农家自饮的粗茶。
她拈起一片相对完整、颜色最深的叶片,凑到鼻尖,用力嗅闻。那股闷浊的土腥潮气之下,似乎……真的,极其隐约地,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陈年木质或干蘑菇的沉厚气息。这气息极淡,几乎被劣味完全掩盖,若非她嗅觉敏锐且刻意探寻,几乎无法察觉。
她闭上眼,前世接触过的无数茶样在脑海中飞掠。粗老叶,不当工艺,受潮劣变……但某些特殊的品种和山场环境,有时会在极粗老的叶片中,积累一些与众不同的物质,比如更高含量的果胶、某些特殊的芳香前体物。如果处理得当,或许……能转化出独特的风味?比如,类似“老枞”的木质丛味?或者,类似某些黑茶、陈年普洱的醇厚感?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在她心底悄然萌生。
这不是“化腐朽为神奇”,朽木终究难成美器。但或许,可以尝试“因势利导”,利用其粗厚、浓强、甚至略带“劣变”的特质,反其道而行之,通过更极端的工艺——比如重度渥堆发酵?或者长时间的高温高湿“陈化”?——来引导其风味走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或许能迎合某些特殊口味的维度?
这完全是未知的领域,风险极大,耗费时间精力不说,很可能最终一无所获,白白浪费银钱和工夫。
但……她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堂姐奔波一日,只带回这个。周老板的订单像悬在头顶的剑。苏宅那边步步紧逼。
苏云卿缓缓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那些不堪入目的茶叶上。晨光熹微时,她还想让边角料发光。如今,真正的“边角料”甚至“废料”摆在眼前。
“堂姐,”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些茶……品相确实极差,寻常制法,绝难出彩。”
苏云舒眼神黯了黯。
“但是,”苏云卿话锋一转,指尖划过那些暗沉的叶片,“或许,可以试试不走寻常路。”
苏云舒猛地抬头:“妹妹的意思是?”
“我一时也说不清。”苏云卿摇摇头,眉宇间凝着思虑,“需要先做个小试。取少量,用不同的法子处理看看。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的渥堆,或者特殊的蒸压,再辅以长期的温湿控制……过程会很慢,结果也难以预料。但若侥幸成功,或能得到一种风味迥异、市面上绝无仅有的‘粗老茶’。其价值,或许不在清雅,而在醇厚、甚至陈韵。”
她尽量用苏云舒能理解的词句解释。渥堆、陈化这些概念,在这个时代的制茶工艺中并非没有雏形,但多是无心插柳或工艺缺陷所致,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和精细的操作。她要做的,是在简陋的条件下,进行一场风险极高的定向“驯化”实验。
苏云舒听得似懂非懂,但“风味迥异”、“绝无仅有”这几个字,却让她心头死灰复燃。“妹妹觉得有几成把握?”
“一成,或许都不到。”苏云卿实话实说,“更多是赌。赌这茶叶的‘底子’里,有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赌我的法子,能不能把它引出来。”
一成把握,九成风险。苏云舒看着妹妹沉静而坚定的侧脸,又看看那几袋灰扑扑的麻袋。五钱银子的赌注,对如今的她们而言,不算伤筋动骨,但投入的心力与时间却无法估量。
“赌!”苏云舒一咬牙,眼中重新燃起光,“反正放着也是无用!妹妹你尽管试,需要什么,我来想法子!成了,是咱们的造化;不成,就当买个教训!”
她的果决感染了苏云卿。是啊,已然山穷水尽,何妨柳暗花明?哪怕只有一线微光,也值得奋力一搏。
“好。”苏云卿点头,“那便从明日开始。先取一小部分,进行最基础的‘渥堆’试验。需要一处能控制温湿、相对密闭的干净环境,或许旧仓房里可以隔出一小块?还需要一些干净的粗陶大缸或木桶……”
姐妹二人就着渐浓的暮色,在天井里低声商议起来。王嫂和李嫂远远看着,虽不明就里,却也能感受到那股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夜色完全降临,华灯初上。锦绣轩内点起了灯。前堂歇业的水牌在晚风中轻晃,后院里,新的希望与巨大的不确定性,同时在这几袋“废料”之上,悄然滋生。
苏云卿离开甜水巷时,怀中多了一小包从麻袋深处翻拣出的、相对完整的叶片。她要带回西跨院,连夜制定更详细的试验方案。
马车驶入苏宅侧门,熟悉的压抑感再次笼罩。但这一次,苏云卿心中却不再全是茫然与无力。
那袋中的朽木,或许终将证明其不可雕琢。
但至少,她已握住了刻刀,准备在绝境之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第一道痕迹。
无论深浅,无论成败。
西跨院的油灯,亮至深夜。
苏云卿没有立刻休息。她将那包带回的茶叶样本在灯下细细铺开,用竹签逐一拨弄观察,记录下叶片的厚度、色泽、破损程度、以及那微弱到近乎错觉的“沉厚气息”。又在纸上勾勒出简单的“渥堆试验”流程:茶叶的润湿程度、堆高、覆盖物、预计的翻堆时间、以及需要观察的指标(色泽变化、气味转化、叶底状态)。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她只能根据前世对黑茶、普洱茶后发酵原理的粗浅了解,结合这个时代可能实现的工具条件,进行最初步的设计。每一步都需谨慎,因为稍有不慎,渥堆就可能变成腐烂。
同时,她还需要兼顾“正常”的生产线。王李二嫂分拣出的那些尚可用的“下选”老叶,需要继续按“松烟晚照”的工艺焙制,以维持基本的产出,应对周老板的订单和可能的零散需求。而“云山银毫”和“涧松春韵”的原料已近枯竭,必须精打细算,确保留给周老板的那一份品质绝佳。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
更让她隐隐不安的,是苏宅内越来越明显的异动。今日回府时,赵妈妈竟“恰好”在二门处与管事娘子说话,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她手中的挽篮。虽未说什么,但那眼神里的探究,让她脊背发凉。
嫡母王氏,似乎对她近期的“安分”产生了怀疑。或者说,是对她与堂姐过从甚密感到了不悦。一个不听话、且可能脱离掌控的庶女,是主母最不乐见的。
她必须尽快在苏宅内部,也找到一层“保护色”。光靠“抄经祈福”这样的表面功夫,恐怕不够了。
有什么办法,既能显示“孝心”和“价值”,又不至于引起太大注意,甚至能反过来稍微改善一下处境?
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桌上那几块堂姐给的、尚未动用的“流霞锦”和“软烟罗”上。心中忽然一动。
或许可以从这上面做点文章?
嫡母王氏出身尚可,但嫁入商贾之家,内心对“风雅”、“体面”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尤其看重儿女的“教养”和“才艺”,因为这关乎苏家的门面,也关乎嫡姐苏云婉未来议亲的筹码。自己若能“无意间”展现出一些无关紧要、却又足够“雅致”、能装点门面的小本事……
比如,用这些料子,结合茶事,制作一些别致的、可供赏玩或实用的小物件?如:用素缎包裹茶叶制成雅致的茶囊;或用绣工点缀一些与茶相关的诗画图案,做成小巧的茶席巾、杯垫?东西不必多,重在精巧和心意,呈给嫡母,既显孝心,又暗合她好风雅、重体面的心理,或许能稍稍转移她的注意力,甚至换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宽容”?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这并非讨好,而是一种生存策略下的必要斡旋。将茶事巧妙地融入女红“孝心”之中,既能掩护她在甜水巷的真正活动,又能为她在苏宅内争取一点喘息的空间。
她铺开纸,开始设计几个简单的茶囊和茶席巾花样。花样不能太繁复,以免引人怀疑她何时学了这般精妙的绣工;也不能太俗,需得清雅有意趣。她想了想,提笔勾勒:一支疏朗的墨竹,旁边题一句咏茶的古诗残句;几片飘落的茶叶,辅以流云纹;或者,就绣一个极简的、抽象化的茶盏轮廓,点缀两三点象征水花的针脚……
画着画着,疲惫再次袭来。她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眶。
窗外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桌上是未完成的试验方案,未设计完的花样,以及那包来自尘埃与困境的、暗沉无光的茶叶样本。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苏云卿的眼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
她看清了脚下的荆棘,也看清了自己必须挥舞的刀斧——无论是指向那袋朽木,指向家族的樊笼,还是指向这未知时代的森严壁垒。
夜风穿过窗隙,带来远处模糊的梆子声。
新的一天,新的搏杀,即将开始。
而她,已准备好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