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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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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罩上的雾气聚了又散,映得堂前的人影都带着三分朦胧。我静静立在祠堂供桌,看见东郊婶挎着竹篮穿过庭院。
这妇人原是镇西张家的媳妇,自二十岁上守了寡,便靠着说媒拉纤过活。她做这营生已有十余年,镇上人家婚嫁的底细,没有她不清楚的。
双胞井旁的早市正热闹。温井那边冒着白气,寒井四周却静悄悄的。豆腐摊子支在雨井之间的空地上,豆腐沈刚揭开笼布,白玉似的豆腐在晨光里颤巍巍的。几个妇人围着摊子,手里的碗碟碰得轻响。
“沈老板,今儿的豆腐瞧着倒比往日细嫩。”东郊婶慢悠悠地凑上前。
豆腐沈眯眼一笑,手里的铜钱在指尖转了个圈:“您老慧眼。这是特意给解举人家留的,用的是栖霞山北坡的豆子,寒井水浸了三遍。”他舀起一瓢水淋在豆腐上,“您瞧瞧这纹理,别处用普通井水点的豆腐,哪能有这般晶莹。”
东郊婶会意地点头,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那我也沾沾举人老爷的光。”
这时旁边两个妇人的闲话飘过来:“解家今早要的是最嫩的那块...”“举人老爷嘴刁,豆腐都要沈老板特意留的。”
正说着,青石巷口转出个身影。解兰舟提着个细瓷罐,身后跟着个小丫鬟。豆腐沈立即直起腰,脸上堆起笑:“姑娘稍待,您家要的豆腐一直给您温在井水里呢。”
东郊婶伸着胖出坑的颈窝,眯眼打量着。兰舟那身杭绸袄子看似素净,领口却用银线绣着疏疏的梅花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她立在井台边,身形挺拔如初春的新竹,通身不见半点珠翠,反倒衬得那张脸格外清丽。
“这丫头……”东郊婶心里暗暗称奇。她做媒这么多年,见过的小姐不少,可把寻常衣衫穿出这般风致的,还是头一回见。
豆腐沈麻利地用新鲜荷叶包好豆腐,双手递给丫鬟,又对兰舟笑道:"这豆腐得趁鲜吃,晌午前下锅最是香甜。府上若是吃着好,明日我再给您留一块。"
待主仆二人走远,豆腐沈这才转回身,对东郊婶压低声音:“您瞧见没?这才是真正的大户小姐。就说那瓷罐,定是前朝的龙泉瓷。这通身的气派,啧啧...”
东郊婶不动声色地接过荷叶包,指尖在白腻的豆腐上轻轻一点。望着兰舟远去的背影。她提着那方荷叶包的豆腐,却不往家去,反在青石巷里绕了个弯,往博家宅院的方向走。她走得不急不缓,心里却转着几个念头。路过镇口那棵老乌桕时,她特意停下理了理鬓角,又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博家的黑漆大门虚掩着,门楣上“明德惟馨”的匾额在晨光里泛着暗沉的光。东郊婶在门前石狮子旁立了片刻,听见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念经声——那是博大娘子每日晨课未完。
开门的小丫鬟认得她,悄声道:“婶子来得不巧,太太正在佛堂。”
“不得事。”东郊婶笑着递过豆腐,“正巧路过,带块新鲜豆腐给太太尝个鲜。”
小丫鬟引她到偏厅等候。东郊婶打量着厅内陈设:紫檀木的桌椅擦得锃亮,多宝格上摆着几件古玩,唯独靠窗的条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博大娘子扶着丫鬟的手进来。她今日穿了件沉香色杭绸袄,腕间那串蜜蜡念珠捻得油亮。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博大娘子在主位坐下,目光在东郊婶带来的豆腐上轻轻一带。
“早起买豆腐,正巧路过。”东郊婶将荷叶包往前推了推,“沈老板今早特意给解家留的,我想着太太也爱这一口,就多要了一块。”
博大娘子示意丫鬟收下,指尖在念珠上轻轻拨动:“解家……可是西头那个举人老爷家?”
“正是。”东郊婶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观察对方神色,”今早碰见解家姑娘在井台边打水,那气度,真真是书香门第教出来的。"
博大娘子捻着念珠的指尖微微一顿:“”那孩子...今年有十六了吧?”
“开春就及笄了。”东郊婶轻轻放下茶盏,“听说琴棋书画都通,性子又沉静。前几日我在布庄遇见,见她挑的都是素净料子,倒是难得。”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鸟鸣,博大娘子抬眼望了望:"如今这些年轻人,都爱些花哨的。"
“可不是?”东郊婶会意一笑,“不过解家姑娘倒是不同。今早见她衣领上绣的梅花纹,素雅得紧,针脚却极精细。”
博大娘子沉默片刻,忽然转了话头:“明日让豆腐沈多送一方豆腐来。”
东郊婶心领神会,起身告辞时,瞥见佛堂帘隙里那张泛黄的八字帖,在香火明灭间显得格外寂寥。
回程时晨雾已散,东郊婶挎着空篮,脚步轻快。经过解家宅院时,她抬头望了眼西厢。那扇雕花木窗里,几枝新折的梅花正映在窗纸上,疏影横斜,恰似某人欲说还休的心事。
博家来人那日,院里静得出奇,连麻雀都歇了啁啾。两个穿着青缎比甲的婆子抬着朱漆礼盒进来,脚步轻得像是怕惊了梁间的燕。
鲁氏迎出去时,发间的金步摇纹丝未动。我瞧见礼盒揭开时,里头齐整摆着湘妃竹管的湖笔、松烟墨锭、泥金薛涛笺,最底下是部宋版《诗经》。这般雅致,倒不似商贾人家的手笔。
“解夫人安好。”领头的婆子行礼时,腰间系着的白玉双鱼佩轻轻一磕,“我们家太太说,“今日冒昧来访,实在是家里老爷常夸解举人学问好。久闻府上诗礼传家,特备些文房用具,给小姐平日消遣。”
鲁氏命丫鬟接过礼盒,茶盏轻推间,袖口露出的翡翠镯子翠盈盈的:“贵府太太费心了。”
我见那婆子目光在堂前悬着的“书香世泽”的匾额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西厢半卷的竹帘。兰舟正在帘后抚琴,一曲《梅花三弄》隔着庭院悠悠传来。
“听说小姐及笄礼时,寒山寺的慧明大师曾赠过一副对子?”
“不过是‘兰心蕙质’四个字罢了。”鲁氏拈起块杏仁糕,“大师说小女生辰八字特别,须得寻个五行相合的人家。”
琴声恰在此时转了调,帘角被风掀起寸许,露出半幅月白裙裾。那婆子低头饮茶,眼角细纹里藏着笑意:“我们二少爷书房里也悬着幅《兰竹图》,最欣赏这般清雅的品格。”
暮色渐浓时,博家人才起身告辞。鲁氏送到影壁前,我瞧见那婆子往管家手里塞了个锦囊,绣着博家的貔貅纹。待回转时,鲁氏经过供桌,指尖在我灯座上轻轻一抚,灯花便爆了个双蕊。
夜深时,兰舟独自来到祠堂。她未点灯,只借着我的微光翻开那部《诗经》,书页停在了“摽有梅”那一章。
窗外掠过一阵夜风,将书页吹得簌簌作响。她合上书,指尖在封面烫金的博氏藏印上停留片刻,那印纹原是只回首的白鹿,在幽微的灯影里,鹿角上的枝桠仿佛还在轻轻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