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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忘川渡·守残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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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封印的余威尚未散尽,三界还沉浸在惨胜的喘息中,谢清辞却在众仙错愕的目光里,递上了辞呈。
他要舍弃清玄仙尊的尊荣,舍弃仙门的尊崇与权柄,自请入忘川,做一名无名无姓的渡魂者。
消息如惊雷般炸开,三界哗然。
仙门议事大殿上,鎏金梁柱映着众仙凝重的面容。长老们轮番上前劝说,言辞恳切得几乎带着哀求:“清玄仙尊,你乃三界翘楚,三千岁晋封上仙,未来可期,怎能为一介女子,自甘沉沦于忘川阴寒之地?”
“苏晚卿仙子的牺牲固然可敬,但逝者已矣,你何苦执念于此,毁了自己千年修行的仙途?”
昆仑墟掌门更是痛心疾首,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颤音:“清玄,晚卿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这般作践自己。你且放下执念,留在仙门,我传你昆仑墟至高心法,助你修复仙骨,日后定能再创辉煌。”
谢清辞只是缓缓摇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死寂与坚定。他抬手抚上掌心幽蓝微亮的渡魂灯,灯芯里那缕红衣残魂安静地蜷缩着,像一片易碎的蝶翼,那是他此生唯一的牵挂。
“掌门,各位长老,多谢厚爱。”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穿透大殿的沉寂,“仙尊之位,三界权柄,于我而言,皆不如她一缕残魂。忘川路远,阴寒刺骨,可只要能守住她,我甘之如饴。”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静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非议如潮水般涌来,嘲讽与不解充斥着三界的每一个角落。
“清玄仙尊定是疯了!放着好好的仙尊不当,去忘川那种鬼地方受虐!”
“为了一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女子,舍弃千年修行,真是愚蠢至极!”
“我看他是被情伤冲昏了头,迟早会在忘川的阴寒里后悔莫及!”
“可惜了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栽在了儿女情长上。”
面对这一切,谢清辞始终不为所动。
他遣散了跟随多年的侍从,交还了象征仙尊身份的鎏金印信,将那枚断裂的桃花簪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最后望了一眼仙门的方向——那里曾有桃花灼灼,有红衣爱笑的少女,如今只剩无尽的空寂。
而后,他转身,只带着那盏渡魂灯,独自一人,踏入了通往忘川的幽冥之路。
忘川河畔,与三界的天光朗朗截然不同。
阴风如鬼哭狼嚎,日夜不息,卷起地上的碎石与枯骨,发出刺耳的“簌簌”声,像是无数冤魂在低语。
墨黑色的河水泛着浊浪,散发着腥臭的腐气,水面上漂浮着无数孤魂野鬼的虚影,他们伸出惨白的手,指甲泛着青黑,发出凄厉的哀嚎,试图拉拽一切靠近的生气。
蚀骨的阴气如同无形的冰刃,顺着毛孔钻入体内,冻得人骨髓生疼,连仙者的仙骨都能感受到强烈的侵蚀,仿佛要将神魂都冻结。
谢清辞刚踏入忘川地界,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的仙骨本就因封印魔神而碎裂过半,此刻在阴寒之气的侵袭下,骨缝间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刺。
初入忘川的第一个月,是他此生最煎熬的时光。
他在忘川河畔寻了一处相对平整的石滩落脚,没有茅屋遮蔽,日夜承受着阴风的吹拂与阴气的侵蚀。
每一次运转仙元,牵引渡魂灯的灯影渡化游魂,都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在割裂他的经脉,疼得他浑身颤抖,冷汗浸湿了单薄的衣袍,在阴风中结成薄薄的冰碴。
夜里,他根本无法入眠。
闭上眼睛,便是苏晚卿魂飞魄散的模样——红衣染血,身体透明,最后那句“记得看桃花”的呢喃,像是魔咒般在耳畔反复回响。
心口的剧痛与仙骨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近崩溃,好几次都想直接溃散仙元,随她而去。
直到那一次,他遇到一只因战乱而死的游魂。
那游魂身着残破的铠甲,浑身萦绕着浓重的黑气,生前是一名普通士兵,眼睁睁看着妻儿被妖魔吞噬,自己却无力回天。渡化时,游魂的怨念化作黑色的藤蔓,死死缠绕住谢清辞的经脉,疯狂反噬。
“为什么?为什么要渡我?”游魂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我恨!我恨妖魔,恨天道不公,恨自己无能!我不要入轮回,我要复仇!”
黑色藤蔓越收越紧,谢清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珠落在墨黑色的石滩上,格外刺眼。渡魂灯的幽蓝光芒瞬间黯淡下去,险些熄灭。
他趴在冰冷的石滩上,浑身无力,经脉剧痛难忍,视线渐渐模糊。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灯芯里那缕微弱的残魂,那抹小小的红衣虚影似乎也在颤抖,像是在为他担忧。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真的有意义。
“晚卿,”他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泪水混合着血水滑落,滴在石滩上,瞬间被阴气冻结成冰晶,“我是不是太傻了?或许,我根本留不住你,这场执念,终究只是一场徒劳。”
就在他心如死灰,几乎要放弃所有抵抗时,灯芯里的残魂忽然微微闪烁,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呢喃声,如同天籁般传入他的耳中:“清玄……”
那一声轻唤,带着熟悉的温柔,带着他思念了无数日夜的温度,像是一道微光,穿透了绝望的阴霾,照亮了他心底的黑暗。
谢清辞猛地瞪大了眼睛,泪水瞬间决堤。他挣扎着伸出手,紧紧握住渡魂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晚卿!是你吗?”
残魂没有再回应,只是灯影里的红衣虚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无声地安慰。
那一刻,谢清辞心中的绝望与无力尽数散去,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猛地擦干眼泪,用尽全力挣扎着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握紧了手中的渡魂灯。阴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执着:“不,我不能放弃。只要灯还在,你就还在。哪怕耗尽仙元,哪怕仙骨尽毁,我也要守住你,直到你重聚魂魄的那一天。”
从那以后,谢清辞开始强迫自己适应忘川的环境。
他学着在阴风中运转仙元抵御寒气,将残存的仙力凝聚在经脉表层,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学着在游魂的怨念反噬中保护自己,一边渡化一边调整气息,将渡魂灯的光芒控制得愈发柔和;学着在无边的孤寂中与灯芯里的残魂对话,哪怕得不到回应,也会日复一日地诉说着三界的变化,诉说着对桃花林的思念。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守在忘川河畔,牵引着渡魂灯的幽□□影,渡化着往来的孤魂野鬼。
他渡化过因爱生恨、滞留忘川三百年的女子,听她哭诉生前被负的遗憾,用灯影温柔化解她的怨念;渡化过战死沙场的年轻士兵,抚慰他未能尽孝的愧疚,送他安心入轮回;渡化过夭折的孩童,用微弱的仙力温暖他冰冷的魂魄,告诉他来世会有幸福的人生。
每渡化一个游魂,他便积累一分功德,那功德如涓涓细流,缓缓滋养着灯芯里的残魂。可这功德对于重聚魂魄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九百年的光阴,足以让三界忘记曾经惊才绝艳的清玄仙尊,足以让曾经的非议与嘲讽烟消云散,却抹不去谢清辞心口的伤痛,也挡不住忘川阴气对仙骨的侵蚀。
曾经白衣胜雪、风姿卓绝的仙者,如今早已不复往日模样。
鬓角染霜,发丝间生出缕缕银丝,随风飘动;脸颊被阴风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不复当年的俊朗;掌心布满了渡魂灯烈焰灼烧的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那是日复一日牵引灯影留下的印记。
他的仙骨早已千疮百孔,阴寒之气在骨缝间游走、盘踞。每到月圆之夜,阴气最盛之时,疼痛便会加剧,像是有无数毒虫在啃噬骨髓,让他彻夜难眠,只能靠运转仙元强行压制。
可他依旧固执地守着那盏渡魂灯。
灯芯里的残魂,随着他功德的积累,渐渐清晰了些许。偶尔会在他渡化游魂时,无意识地呢喃几句。
大多时候是“苍生”,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执念,是她用生命守护的信念;偶尔也会是“桃花”,每一次,都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扎进谢清辞的心里,勾起他无尽的思念与痛楚。
“晚卿,”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石滩上,低头望着灯影里模糊的红衣倩影,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样子,“再等等我,等我渡够十万游魂,积累足够的功德,一定让你重聚魂魄。”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灯壁,像是在抚摸她的脸颊:“到时候,我带你去江南看桃花,去看遍三界的美景,兑现当年在桃花林许下的承诺。”
往来的阴差见他这般模样,都忍不住叹息。
负责摆渡的孟婆,曾在一次渡魂间隙,递给他一碗冒着白雾的孟婆汤。
那汤碗古朴,氤氲的雾气带着淡淡的苦涩,是能让人忘却前尘往事的神物。
“谢仙者,执念太深,终究是苦了自己。”孟婆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喝了这碗汤,忘了前尘往事,入轮回转世,重新开始,不好吗?”
谢清辞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壁的微凉,却没有喝。他只是将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望着渡魂灯里的红衣虚影,轻轻摇头。
“孟婆,你不懂。”他眼底满是化不开的温柔,那温柔足以抵御忘川九百年的阴寒,“这九百年的苦,这仙骨寸裂的痛,比起失去她的痛,都不值一提。”
“只要能留住她,哪怕只是一缕残魂,哪怕要付出仙骨尽毁、魂飞魄散的代价,我也心甘情愿。”
孟婆看着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怜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踏上奈何桥,木桨划动忘川水,发出“哗啦”的声响,渐渐远去。
忘川河畔的风,似乎更寒了。
它卷起谢清辞的衣袂,猎猎作响,卷起石滩上的碎骨与尘埃,在他周身盘旋。
他独自坐在那里,掌心的渡魂灯已悄然燃至第七盏,幽蓝的灯影在风中摇曳,映着他孤寂消瘦的身影,也映着灯芯里那抹执着不散的红衣残魂。
九百年的时光,不过是他漫长执念的开始。
只要灯还在,他便会一直守下去。
守到渡化所有游魂,守到她重聚魂魄,守到那句迟到了千年的桃花约定,终有一日能够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