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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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百川三两下除去头上招摇的发饰，将青丝束起。她换下罗裙，套上夜行衣坐回镜前，飞快地磨了墨。
但到提笔时，她又踌躇起来。
姜百川将纸笔推开，以食指轻叩桌面，在心底盘算。
“翠竹在隔壁，她休息得早，亥时之前便会睡下；益州城目前安定，晚上理应无需守夜，但梁谊做事向来谨慎。”她这般想着，托腮闭目，以求片刻放松，“庄小盟主应该看见了字条，那么……”
“笃笃。”
原来是只乌鸦落下，啄了啄窗台后竟然躺了下来，抬起的鸟腿上系着小儿手指粗细的木筒。
见乌鸦这副模样，姜百川哑然失笑，揉了揉它头上的绒毛之后，才伸手取出筒中字条，小心展开。
有两张，大的裹着小的。外面那张字迹秀逸刚劲，简洁明了地写着日期和地点；里面的那张却如春蚓秋蛇，根本看不懂。
这两张都并非出自燕舟之手。
姜百川敛了笑意，简单辨认出丑字为岳子淑左手之手迹后将两张字条都烧了干净。至于另一张，则是她自己的，原是在广元时写给燕舟报平安，可如今燕舟断了回音，让她有些担忧。
“没找到他吗？”她喃喃道，看向乌鸦，这通体漆黑的鸟睁着豆豆眼朝她蹦了过来，亲昵地靠近她的手心蹭了蹭。
乌鸦通人性，讨到了粮，毫不见外地飞去软塌，窝在一角。
而姜百川取来剪子，裁下两张新的纸条，斟酌下笔，写完后放于火上，将墨迹逐一烤干。接着，她将其一细细卷起，抬手召来乌鸦装封，伸手探出窗外。
“去江南，给邱小姐。”
乌鸦得令，轻盈一跃，不过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愈发浓厚的夜幕中。
姜百川虚掩了窗，只留得一点缝隙。她靠在窗边，神情晦暗不明。
街上，她看到庄长明正于人群中穿梭。
除了玉戒，她的手上还有一枚牛首玉佩，为第二信物，亦是要交还给其独子庄朝的。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巴掌大的玉佩握在手中，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半大黄牛，一双铜铃大眼刻画得炯炯有神，有润湿之意，却又不失坚毅和沉稳。
她挪开了视线重新望向天空，静立在窗前，心中仍旧杂念不断：
“今天没有月亮，翠竹他们也累了一天，是拿回随珠的好机会。”
“陈家怎么得到小黎的随珠的？”
“……燕舟哥究竟到哪了？怎么连乌鸦也找不到。”
“途径广元那天碰见的，也不像魔教。”
“但愿能联系上邱小姐。”
正想着，庄长明轻而缓的敲门声响起，接着是他温和的嗓音：“前辈，含真阁的香买回来了。”
姜百川立即收了思绪，转身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如何？”她一边问一边把牛首玉佩递给眼前风尘仆仆的少年，“还顺利吗？”
庄长明接过玉佩道了声谢，答道：“越阁主不在此地，留了口信让我们别往南走。至于金品松和梁谊，暂时没有起疑，正于大堂用膳；小冬瓜陪翠竹出门了。姜前辈，你当真要去陈家？”
“嗯。那颗随珠是文羲帝御赐，对我的好友来说弥足珍贵。况且今晚天公作美，夜色浓郁，又逢陈老爷做寿前夜，陈家忙碌，是个好机会。”姜百川解释完，弯眼微笑望向他，“你我年岁相仿，不用客气，直呼我名就好。”
然而庄长明闻言却摇头，坚持道：“长明初入江湖，浅陋无知，承蒙姜前辈照顾，理应礼遇有加。”
这番话听得姜百川忍俊不禁。
没曾想，庄煦庄盟主的儿子竟是这般个性，与他大相径庭，文绉绉宛如书生。
她不由得想起儿时与燕舟隐居山林的那几年，恰逢，同样匿迹于江湖的武林盟主唐突提着两只雪白的大鹅前来拜访。
豪爽的侠客头戴斗笠，背着绣花包袱，腰间挂着一柄短剑和硕大的酒葫芦，朗声笑着夸赞她的拳脚和剑法，将腰间的剑取下给她尝试，言辞亲切，为她指点剑招。
那柄剑姜百川如今也还记得，它并非传闻中那柄随侠客多年的“华朱”，而是一柄普通的鱼肠剑，有着扁形剑茎，以及和田青玉的剑首。
于是姜百川摆手，驳道：“同为江湖儿女，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倒是庄伯，曾帮了我和燕舟哥许多。况且除魔卫道本就是我辈职责，若是庄兄不嫌弃，我们定当尽心竭力助你。”
听此言，庄长明显然意动，只犹豫一瞬，改口称道：“姜姑娘。”
他抬眸见姜百川并无推辞之意，于是顺着说下去：“先前匆忙，有一事我还未曾提起。家父六年前受天东岱宗之邀离家至今未归，讯息断了已有整两年。不过，其实从延光三年开始，信鸽不再用原先那只，家书行文虽模仿得十分相似，却瞒不过我母亲。”
延光，乃是景皇帝在位时所用年号。文羲二十四年太宗崩于东都行宫，秋日飞雪，晚香垂泪，太子綮以孝闻名，亲守七日灵，丁忧足二十七日方即位登基，改元“延光”，大赦天下。
但延光帝日夜操劳过度，时常患病，身体每况愈下，不出几年便病逝床榻。
只可惜延光帝驾崩，丰宁公主和晋王相继遭遇变故，其余皇储年岁尚幼，无人承桃。
造化弄人，似是天意。
而现在的万岁，则是文羲帝的手足兄弟宣王，年号“康兴”，是为安康兴盛之美意。
“所以，你们怀疑他并非康兴二年才失踪，而是四年前，延光帝弃世那年。”
“是。我母亲曾叮嘱我，一定要找到我父亲，哪怕……只有尸骨，也得带他回家去。”
姜百川皱眉，面露不忍，拍了拍庄长明的肩。
虽身为武林盟主，庄煦却不常露面。他向来难寻踪迹，早些年在江湖上人称“无常客”，说的便是他行踪无常，居无定所，甚至常有收不到飞鸽传书的情况发生。
但这次显然不同。
不提近两年的失联，显然是冒充庄家家书更为离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困住武林盟主，使他迟迟未归，又是什么人在延光三年至康兴二年这段时间与庄家通讯？
这件事九成九与魔教有关，姜百川心想。武林盟主失踪并非小事，可这些大大小小的门派和家族竟无半点响动……为何？
她迟疑坐困，无数问题从心中泛起，险些化成字词从舌尖滚出……
“燕舟哥与我遇见庄伯是在延光元年的秋季，但我与他的交流大多是他指点我练剑的架势。燕舟哥知道的比我多，应该能给你不少线索。”
“只是我这几天也没能与他联系上。”姜百川苦笑，拍上庄长明的肩宽慰道，“还有岳子淑，我在信中也提过，他蛰伏灵犀台多年，虽不能时常露面，但多少也能帮上一点。”
“好。”庄长明颔首答谢，报以平和的浅笑。二人皆不愿多提旧事，他便话锋一转，说起姜百川意图盗取夜明珠一事，在言语间确认了她的计划和缘由。
益州陈家与苏州陈家同源，十五年前与西北突厥部族的战事结束后，陈家人奔波各地走商，最终有一部分于益州站稳了脚跟，成了除本家外最大的地主。
陈灵宿，益州陈家家主，不知何时得了范家大小姐范黎的随珠。范家顺着线索往深了查，种种证据表明，陈家将手伸向益州官场，甚至与八年前范家马车被劫一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年山贼劫车敛财，杀害范家多位仆从，就连范黎的兄长也在反抗之中不幸殒命，给年仅八岁的范黎造成了巨大痛楚。幸而遇见燕舟等人，范黎才全须全尾地回到了范家，因此结下善缘。
身为外戚，范家向来远离朝政之事，但这等血仇，范家不介意利用官商勾结的罪名将陈家丢进县狱。姜百川此行正是因范家所托，取回随珠这个证物，又逢庄长明来信，便有了今晚这一遭。
“我与燕舟哥能顺利进杨府呆三年，也是范家的安排。不过，知道我和他身份的人除了范家父女二人，还有周家那位人称‘小鸿雁’的姑娘。”
“可是那位周将军的千金？”
“正是。不过，她年初时犯了点小错，被送往雪乡的白梅寺思过了。”姜百川抬眸看了眼时辰，估摸着金品松等人应当快吃完了，便与庄长明讲述这些人的来头。
“那几位都是天地悠分外有名的散客游侠，杨老爷花重金请来的。赶马车的名为金品松，善用锤斧，功夫不差，但据我观察，他应有旧伤未愈。”
“额头有疤的叫梁谊，是三人中武功最高者，擅用剑，但刀法也很很好，为人谨慎务实。”
“小的那个我不曾听过他大名，那两人都叫他‘小冬瓜’。十一二岁的年纪，最为调皮，不过本性善良，好学，天赋佳，未来恐怕会超过梁谊。”姜百川一顿，问道，“他练的功法有一式名叫‘万动随心’，可是庄伯所创的《风影诀》？”
“是。此诀基于丐帮棍法和岱宗剑法，招式名字虽花哨，但其剑法实则专攻基础，我儿时练的也是这个。”庄长明想了想，补充道，“我父亲将此诀印了许多份，大多送给了天地悠的散人，还有不少借给其他门派抄录，但大多数都遗失了，就连我家的也……不过，风雨榭藏书楼里或许还保留了一份。”
“原来如此，难怪看着眼熟。”
这时暮鼓声响起，时刻已至一更三点。鼓声阵阵，犹如夏季最后一场暴雨，颗颗豆大的雨珠从天滚落，直直撞进疯涨的水面，没入喧闹的人声中。
庄长明主动道：“时候不早了，这里就交给我吧。”
“好。”姜百川点头，在首饰匣中取出一柄短刀，递给庄长明，随后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而上，嘱咐道，“你也要小心。尽量避免被他们碰见，若是他们来敲门，你就砸两个杯子，他们不敢进的。这一路上我都挑在这个点沐浴，拖够一刻钟应该不成问题。”
“小姐，你、你在和谁说话？”
紧闭的房门外突然传来翠竹惊恐到变调的发问，整间屋瞬间安静下来。屋内二人紧了紧呼吸，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庄长明更为心虚，小心翼翼朝屏风挪去。
门外的人没得到杨萍回应，猛地拍起门板，显得更加急促不安，而喉间气音如丝，哑声呢喃着：
“小姐，你、你在和谁说话？”
闻言，姜百川猛地跳下，一把拉住庄长明，道：“自己人。”
庄长明的目光投向被拍得砰砰作响的房门，困惑地眨眨眼，欲言又止。
只见姜百川直接快步走过去，果断拉开门，屋外一个肩上站着绿身蓝腰鹦哥的俊朗少年正巧抬起胳膊，在屋内二人的注视下，不着痕迹地将手越过头顶，放在后脑抓了抓，开口——
“小姐，你、你在和谁说话？”
鹦哥挺起胸脯咕噜了第三遍。
它在不断蔓延的沉默中扭头，黑豆似的眼睛望着主人，显然看见了他眼中越烧越旺地愤怒。
于是它僵硬地拍着翅膀，难得起飞，落到了对面传了一身黑的女子的肩上，理了理漂亮的羽毛，高声喊道：
“姜姜，吃饭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