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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妖寨借据大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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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话一出口,就有种给自己挖了个天坑的预感。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寨长刚被这句话震到,妖群已经先炸了锅。
“借据是啥?”
“跟欠条是不是一窝的?”
“能不能把我家老三赌掉的那一车米给写回来?”
“那我能不能写‘他欠我一辈子’?”
……最后一句是谁说的,出来,我给你免费上堂婚姻法普及。
寨子吵得像开庙会。
镇妖军那边已经有人开始紧张地摸弓弩,一副“必要时配合你办案,顺便顺手击杀两只”的工作状态。
我赶紧抬手:“都别动兵器!”
刘从事配合地清了清嗓子,大喊:“都安静!都安静!谁再乱喊就——”
他话刚说一半,大妖扯着嗓门补充:“谁再乱喊,今天就分不到肉!”
……不得不说,基层管理经验这种东西,跨物种通用。
妖群果然安静了一瞬。
我趁机上前一步,对寨长拱手:“寨长,要不先给我们找个能铺开手册的地方?借据总不能站着吼。”
寨长立刻回神:“对对对!请——”
他一挥爪子,声音立刻换成了气势版:
“都让开!腾中间那块地出来!把那几根木头搭起来!把石桌抬出来!把……那谁,把你家昨天刚砸的桌子拼一拼,今天先借给大人用用!”
我:“……”
你们寨的“基础设施建设”,有点真实。
很快,寨子中央被清出一块空地,几根粗木头搭成简易棚子,下面摆了一张被多妖砸过、但勉强还能用的石桌。
我坐在桌后,铺开手册,拿出笔墨。
这一刻,作为一个专业税务狗的职业本能被完全唤醒——
熟悉的姿势,陌生的妖群。
阎昼就站在我右侧,双手抱臂,像个冷脸保镖。
镇妖军则分散在四周,半护卫半围观。
寨长清了清嗓子:“咳!都听好了!谁觉得账对不上、谁觉得自己被冤枉、谁记不得自己欠了谁——都排队,挨个说!”
我心里默默翻译:
妖山版“□□窗口”正式开张。
第一只冲过来的是刚才那个土黄色小妖。
他紧张得尾巴都打结了,一把扑到桌边:
“大人大人!我先!我家那笔账拖得最久!”
“先别急。”我抬头看他,“有名字吗?”
小妖愣了一下:“我……叫狗蛋。”
我:“……”
你确定你不是人扮的?
寨长在后面咳了一声,提醒道:“他爹本来想生个小狗,后来生出个妖,就没改成妖名。”
我深吸一口气,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你这是跨物种重名”咽了回去。
“好,”我在手册上认真写下一个“狗”字,顿了顿,还是补上了“蛋”——万一以后要查,不能搞混,“你说,你家有什么账?”
狗蛋“啪”一下从怀里扯出一张破破烂烂的树皮,上面歪七扭八地刻着几个字,某些地方已经被手汗磨糊了。
“这是我和大牛的凭证!”狗蛋拍着树皮,“三年前他借我两袋谷,我借他一只鸡,一共算成三百斤,他说他记得清清楚楚,结果现在说我还欠他一袋!”
我看着那树皮,陷入一阵深思。
树皮上写着——
【牛借狗谷一袋,狗借牛鸡一只,合三百。】
……
谁跟谁借谁,完全可以解释出三种版本。
更要命的是,连“牛”“狗”这两个字都刻得快一样了。
“你们签字的时候,有没有第三个在场见证?”我问。
狗蛋眼睛一亮,指着后面:“有!三花!她当时就在旁边!”
我顺着他手指看过去。
一个身形娇小、毛色漂亮、脸上有三块花斑的小狐狸妖正躲在人群后面,一脸“千万别叫我”的表情。
……这名字起得挺应景的。
我招手:“那位三花姑娘,请过来一下。”
三花咬了咬嘴唇,小心翼翼往前挪:“大人,我那天只是路过……”
“路过也会看见一点。”我笑笑,“你说说当时听到的。”
三花支支吾吾:“当时……是狗蛋说‘你欠我一只鸡’,大牛说‘那我借你两袋谷’,然后……然后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好像是说三百斤谁也不欠谁了……”
狗蛋立刻跳脚:“你看你看!说好了谁也不欠谁!”
后面一头肩宽头大的牛妖“哞”地吼了一声:“放屁!当时明明是——”
“闭嘴。”
阎昼一句冷冷的“闭嘴”,干脆利落打断了他。
所有妖都抖了一下。
我瞄了他一眼,心想:这保镖气场是挺好用的。
“你别急着吼。”我朝那牛妖招了招手,“你也过来。”
牛妖犹豫着往前挪,声音明显压低了几分:“大人,我叫大牛。”
……这命名风格一看就是一家人。
我在手册旁边认真标注:“狗蛋:小土妖;大牛:牛妖。”
“你说说你记得的。”我问。
大牛皱着眉头:“我只记得,我跟他说,我那天刚打猎回来,有两袋谷,想换他家鸡。后来吵着吵着,他说那只鸡是他儿子最喜欢的,我说那……那我就欠他点情,将来再干活代回来。然后他就说写个字。就写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也拿出一个树皮——
居然写的是同样的字。
只是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补充:
【情,另算。】
我扶额。
狗蛋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大人你看!情另算!那现在就把情算掉!他就还我谷!”
我默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牛。
妖的脸上写着的“想占点小便宜”和“想赖一点小账”,跟人类写在脸上的,一模一样。
“你们当时,”我问,“有没有约定什么时候还?”
两只妖都愣住了。
显然没有。
我叹了口气。
——典型的民间借贷无期限、无利息、无条款,三无产品。
我把树皮放在一边,提笔在手册上写了几个字,又抬头看他们:“你们现在吵的,到底是什么?”
狗蛋立刻抢道:“他现在说,鸡是我那只鸡,他吃了,我还欠他一袋谷!还要我儿子去他地里干活三天!”
大牛气得鼻孔喷气:“那是你自个儿说的!你自己说‘以后你家小崽子去帮我干几天活,就当还情’!”
狗蛋涨红了脸:“那是我喝多了说的!”
……这句解释在民间纠纷里出现频率也很高。
妖和人的区别,大概在于喝多的是酒还是兽血。
我敲了敲桌沿。
“好,”我说,“我大概明白了。”
两只妖同时看向我,眼里写着“判我赢”的期待。
“首先,”我慢慢道,“你们当时并没有约定明确的还款日期,也没有写清楚谁欠谁。”
狗蛋和大牛都尴尬地点头。
“所以严格来说,按现在这个树皮,”我晃了晃那两块,“谁都说得过去——这就是麻烦所在。”
他们又同时点头。
“其次,”我看向三花,“见证人只记得‘最后谁也不欠谁’,说明你们当时确实有过这个口头共识。”
三花用力点头,尾巴都紧张得绕成圈。
“再者,你们说‘情另算’,说明除了鸡和谷之外,还有一层关系。”
我看着狗蛋:“你儿子真的去帮他干过活吗?”
狗蛋愣住:“……去过。”
我:“几天?”
狗蛋小声:“五天。”
大牛立刻炸毛:“那是你自己让他来的!说要学打猎!”
“那你没给吃的?”我问。
大牛顿了一下,又小声:“……给了。”
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这个局面,是典型的“双方都想占一点小便宜,结果谁都没有真正亏到极点,但谁都觉得自己吃亏”。
如果我偏向一边,另一边会立刻觉得朝廷不公,妖寨里第一天就要撕裂。
这不是我要的。
我看了一眼四周围观的妖们,压压手:“先别插嘴。”
然后我提笔,在手册上写下几行字,把声音放大一点,“念”给他们听:
“山脚寨狗蛋、大牛,三年前以鸡、谷相易,未书明数,未定期限,致后日争执。”
狗蛋和大牛同时竖起耳朵。
“今日,”我继续,“双方自认各有不便。狗蛋子帮大牛干活五日,大牛供食,视为‘情’已还。鸡与谷之事,当日既言‘互抵’,今不再追究。自今日起,彼此不再以此为由索取他物。”
大牛忍不住:“那我的情呢?”
我抬眼:“你请人家儿子帮你干了五天活,你还想让人家再欠你情?”
大牛被噎了一下:“那……那……那以后他不能再说我欺负他。”
“这可以写。”我加了一句,“若有再以此事争执者,以闹事论。”
狗蛋立刻喜形于色:“那是不是说,我们两清了?”
“对。”我把笔一顿,“但从现在起,再借再换,必须写清楚——哪天,借多少,谁借谁的,多久还,欠的是什么。”
我抬头望向四周:“不然,今天这样的事,会一件一件压到你们都睡不着。”
妖群安静了片刻。
有几个妖面面相觑,似乎在回忆自己还有多少“写不清”的账。
我趁热打铁:“你们讨厌那些赖账的,还是讨厌写清楚账的?”
狗蛋立刻喊:“讨厌赖账的!”
大牛也闷声道:“我也讨厌。”
我笑:“那就从今天开始,把赖账的路堵上。”
我拿起那两块树皮,在背面重新写了一段清清楚楚的话,再按上狗蛋和大牛的爪印,然后折好递给他们。
“从现在起,你们这件事就结束了。”我抬下巴,“下一个。”
寨长在后面终于缓了一口气,悄悄跟刘从事低声道:“原来写字,还能这么用。”
刘从事神情复杂:“是啊,我们衙门平时写字,只用来批人。”
——你们户部的自我认知还挺清醒。
接下来,妖们像打开了某种阀门,纷纷上来。
“他去年借我一根骨头——”
“他答应给我看他藏肉的坑——”
“他明明说好轮流看家,结果每次都装不在——”
妖寨瞬间变成大型“老账翻新交流会”。
我快速调整思路,下意识开启前世“办税大厅窗口处理十个人同时问问题”的模式,一边听、一边问、一边写。
有人欠的是真东西,有人欠的是一个承诺,有人欠的是一顿打不还手的面子。
有时候我得当法官,有时候更像心理咨询师。
中间有一只黑毛狼妖上来,声音又高又硬:“她说要把女儿嫁我!现在又说没这回事!写不写得进册子!”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婚嫁归礼法管,不归税务管。”
狼妖不服:“那她算不算欠我?”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这不叫欠,这叫‘情绪波动’。”
狼妖:“?”
我:“你要真不甘心,等我哪天有空,帮你算算彩礼标准,你先别急着写借据。”
旁边妖笑得东倒西歪。
阎昼在一侧看着,偶尔低头看我手册,偶尔瞄一眼越来越长的“借据队伍”。
他忽然问:“你不会觉得麻烦?”
“挺麻烦的。”我没有否认。
“那你——”
“但很值。”我撇撇嘴,“现在只是借据。以后要记的,是命,是地。跟那个比起来,这算热身。”
阎昼低低笑了一声。
那笑并不明显,如果不站他旁边,甚至听不出来。
“你们人,”他道,“总喜欢把看不见的东西写出来。”
“要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反问,“你们妖呢?不踏实的时候做什么?”
“打人。”他想都没想就回答,“或者被打一顿。”
……这解决方式太直接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就当我在给你们多提供一种选择。”
“什么选择?”
“先写字,再打人。”我认真道,“打人之前过一下脑子。”
阎昼微微歪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借据大会一路开到傍晚。
最后一单,是两个看起来都挺面善的妖——一个背着鱼篓,一个背着柴,谁也不肯先开口。
我拿眼神示意他们说,人家互相推了推,最后还是背鱼篓的那个硬着头皮上:
“大人……我们其实不是来告状的。”
“那你们是?”
“我们是……来问,”他脸有点红,“以后,我们能不能用你说的那种‘写清楚的借据’,跟别的寨做买卖。”
我一愣。
另一个背柴的接话:“我们这寨的账乱,是因为大家都懒。但旁边那两个寨更乱。他们总觉得我们欺负他们,明明是他们自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要是有个……嗯,有个统一的写法,能不能……”
他越说越小声。
寨长在后面突然狠狠一拍树干,满脸感慨:
“对啊!我早就说了,迟早要跟别的寨算总账!”
我没忍住笑出来。
——第一天刚到山脚寨,妖们就已经开始往“跨寨清算”想了。
这帮家伙的商业嗅觉,不比某些人差。
“可以。”我很干脆,“但现在先别急。”
鱼篓妖急了:“为什么?”
“因为你们自家账还没理完。”我摊手,“自己都糊涂,拿什么去跟别人算?”
他们哑口无言。
“你们给我一点时间。”我把手册合上,手腕已经有点酸,“等我把你们寨的账理出个样子,再帮你们画个简单的借据样式,谁都看得懂的那种。”
我指了指寨里那块牌子:
“像那块‘禁止乱咬’一样简单。”
寨长咳了一声:“那个是我孙子刻的。”
“刻得挺好。”我真心夸了一句,“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
——虽然我很好奇刻牌子之前,他们到底咬了多少路人。
天色逐渐暗下来,山风带着潮气,吹得火堆噼啪作响。
我揉了揉手腕,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妖,正一脸崇拜地看着我写完的册子。
“你干嘛?”我问。
小妖眨眨眼:“我在看——字怎么一行一行长出来的。”
我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行了,今天先到这儿。”寨长终于出声,“都回去!谁再闹,明天排队排最后!”
妖们三三两两散开,有的还在讨论:
“以后借东西要写清楚啊。”
“那我以前白吃的算不算借?”
“你那叫偷。”
我看着他们散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山脚寨不再那么阴森了。
至少,在这块地上——
秩序这两个字,有了一点轮廓。
刘从事凑过来,感慨万千:“沈主簿,你这是给妖山开了个‘纠纷调解室’啊。”
“顺便开了个‘信用评分’。”我打个哈欠,“谁爱赖账,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刘从事一哆嗦:“你要记黑名单?”
“当然。”我漫不经心地在册子角落写下几个名字,“以后谁要跟他们做买卖,得先提醒一声。”
阎昼瞥了一眼:“你这是给他们上枷锁。”
“枷锁?”我摇摇头,“不,是护栏。”
我抬头看向半山腰的树影,语气难得认真:
“护栏的意思,是让大家知道哪条路走了会掉下去——掉之前先犹豫一下。”
阎昼沉默了片刻。
“你们人类的护栏很多。”他低声说,“可还是常常掉下去。”
“那总比没有的好。”我笑笑,“有些妖,是不想掉下去的。”
寨长在不远处看了我们一眼,忽然开口:“大人,今晚先在寨里歇下吧。明天……”
他顿了顿,缓缓道:
“明天,我带你去看我们山脚寨真正的麻烦。”
我心里一动。
真正的麻烦?
难道今天这一整天的借据纠纷,还不算“真正的”?
“是什么?”我问。
寨长抬头看向更深处的山林,目光比刚才沉了几分。
“是那些,”他缓缓道,“连欠条都不敢写的东西。”
——连写都不敢写的账。
那多半,就不是简单的“谁欠谁几袋谷”的问题了。
我握紧了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