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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里不愿说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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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长说“下一处比这里更糟”的时候,我以为——
糟到什么程度呢?
顶多再塌一间屋,多几具遗骨,多几块压在心口的石头。
事实证明,我对“糟”的想象力,还是太保守了。
我们从旧税屋那边绕山而行,踩着潮湿的苔藓和半埋在土里的石块,往更深的一处山凹走。
路径很窄,很滑,偶尔有树根横出来,像想把谁绊一跤。
刘从事走在我后头,喘得像风箱:“沈主簿,官修的路都不会修到这种地方的。”
我心里默默补一句——
对,官修的路只通到能坐轿子的地方。再往里,就是“有命你就来”的路段了。
阎昼走在最前面,脚步依旧稳得像山自己长出来的。
他踩过的地方,土都不太敢滑。
寨长走在他旁边,偶尔抬手拨开挡路的枯枝。
我们顺着他们走了一刻多钟,耳边的风声渐渐变得闷沉。
终于,面前的林子突然一收——像有人把帘子拽开了一角。
我抬眼,看见一片空地。
准确说,是一个被山体半围着的小洼地。
洼地里没有树,没有草,只有裸露出来的泥土和石块。
泥土颜色发黑,不是那种“肥沃的黑”,而是“被什么浸过”的黑。
空气里的味道,跟旧税屋那边有点像,又不完全一样。
少了潮湿,多了一股……旧铁器风化的气味。
寨长在洼地边停下脚,沉默了很久。
“这里以前是——?”我试探着开口。
“埋人的地方。”寨长垂下眼。
我后背当场直了。
“你们寨的妖?”我压低声音。
寨长摇头,又点头:“有妖,也有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起埋?”
寨长干脆利落:“对。”
这回答把我刚想整理的一点“民族大和解幻想”粉碎了个干干净净。
阎昼没有说话,他只是走进洼地,蹲下身,用手指拨了拨表层的土。
黑土底下,是更陈旧、更硬的土层,偶尔能看到被压扁的碎片——
骨头、破铜片、刺锈的铁甲鳞片。
刘从事脸色有点白:“这地方……多久没动过了?”
“二十多年。”寨长道。
二十多年。
以我穿过来的这具身体的年纪算——这地方出事的时候,沈梨舟还没出生。
“当年死了不少妖。”寨长缓缓道,“也死了几个人族官。”
他抬眼看我:“你知道为什么我说,这里是‘写不得的账’?”
我看着那一片黑土,心里大概有了点答案。
——因为不管写成谁的错,都会有人不服。
“妖族那边,”寨长说,“记得的是‘官府不分青红皂白上山,逼我们交地、交崽子、交贡’,于是愤而出手。”
“人族那边呢?”我问。
“说的是‘妖族反叛,屠戮朝廷命官’,于是把这山封了。”寨长冷笑一声,“你们朝廷的说法我也听过。”
我沉默。
这种两边各写一本小史书,互相骂对方是恶鬼的情况,不论在哪个世界,都相当常见。
“那你自己怎么记?”我问寨长。
寨长拧着眉,似乎很少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想了很久,才道:“我记得的是——那天大家都很蠢。”
这评语犀利得让我忍不住想鼓掌。
“官府的人带着甲士,就这么直直走进山里,连寨里的老妖说话都不听。年轻妖看见穿甲的人,脑子里只剩下——‘他们来打我们’。”
寨长吸了口气:“有人喊了第一声,‘打!’,后面所有人就……跟着上了。”
“谁喊的第一声?”阎昼忽然问。
寨长沉默一瞬:“一个死了的年轻妖。”
他顿了顿:“那孩子,其实当年最想下山做买卖。”
我没说话。
脑子里自动把这句话翻译成一张图表:
一边是“想下山做生意的年轻妖”;
一边是“只想走流程、完成任务的人族官”;
中间隔着语言、戒心、偏见,还有那块被推下来的石头。
“那块石头,是谁推的?”我问。
寨长看了看上方的山体。
那上面突出来半截陡峭的岩壁,隐约能看到当年“断面”的痕迹——像被什么硬生生撬开了一角。
“你们人说,是妖推的。”寨长道。
“可你知道,不是。”阎昼插话。
寨长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石头从山腰斜坡上来,不是我们习惯走的路。”
我皱眉:“那是谁?”
寨长摇头:“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当年打得最乱的时候,有人突然喊——‘快看上面!’。”
他抬起手,在空中比了一个斜斜的下坠轨迹。
“石头一声闷响砸下来,连屋带人,压在下面。官府来的文吏被砸死了一个,剩下的也没几个好。我们妖那边也有几个当场没爬出来。”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再没人敢提那间屋。”寨长淡淡道,“官府说,那是‘妖乱’。妖寨里说,那是‘人祸’。谁都不肯承认自己也动了手。”
——所以这片地就荒废了二十多年,连草都没长起来。
因为大家都假装,这里不存在。
刘从事忍不住抬袖子擦汗:“沈主簿,按律,这好像该归刑部管了。”
“刑部管的是案。”我低头看着那片土,“我管的是账。”
刘从事:“……”
阎昼在一旁看着我,忽然问:“你想怎么记?”
我被他问住了。
是啊——
这种账,要怎么记?
写成“妖袭官,官反击”?
写成“官逼妖,妖反扑”?
还是写成“某不知名黑手趁火推石,致双方共损”?
每一种写法,都会有人跳出来骂:“不对!你偏向了他们!”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抬头看着那截断面的山壁。
脑子里模糊地浮出前世一本书里一句话:
“复杂的事,先拆开记。”
我拢了拢袖子,冲寨长伸手:“有笔有册纸吗?”
寨长愣了愣,赶紧让小妖去拿。
我则转向刘从事:“刘从事,你刚才说刑部管案——你们户部平时遇到大案,会怎么处理?”
刘从事一愣:“查牵连的税。”
“对。”我点头,“案有案的走法,账有账的算法。”
我接过小妖递来的册纸,先在最上面写——
【山脚旧屋之账,暂分三栏】
下面分三格,小楷写下:
【一、人死几何】
【二、妖死几何】
【三、石从何来】
刘从事:“……”
阎昼看一眼,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你这是在……拆分。”
“对症下药之前,”我说,“先把病名分清。”
我把册纸横在膝上,抬头对寨长:“你先跟我说——那一次,死了多少人?官的,兵的。”
寨长皱着眉头回忆:“文官一个,武官一个,兵……七八个。”
“妖呢?”
“我们这边死得也不少。”他抿紧嘴唇,“后来把尸体拖进来埋的时候,连是哪个寨的都分不清了。”
我沉默片刻,在【一、人死几何】下写:
【文吏一、武官一、兵七八——待查】
在【二、妖死几何】下写:
【多,不分寨,不记名——】
写到“多”字的时候,我停了半秒。
“怎么了?”阎昼问。
“没什么。”我道,“只是突然想到一个很俗的道理。”
“什么?”
“——没有名字的死者,总是更容易被忘记。”
寨长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没有继续说,只在【三、石从何来】下面写了四个字:
【来路不明。】
然后,我把册纸翻过来,在背面写:
【此账未清,妖人皆亏。】
刘从事看得一愣一愣:“这……这也能写上去?”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你觉得妖这边亏了吗?”
他想了想:“……算亏。”
“人那边呢?”
“官死了,兵死了,还背了个‘妖乱’的锅。”刘从事叹气,“也亏。”
“那不就是——”我指指册纸,“皆亏。”
我递给寨长。
“寨长,你不是不想面对这件事吗?”
寨长没接,只是盯着那册纸看。
“现在我帮你把它写出来了。”我说,“你看着,心里是不是比刚才轻一点?”
寨长沉默了很久。
久到风都吹过几轮。
最后,他伸手接过,粗糙的指尖在那几个字上缓缓摩挲:
【此账未清,妖人皆亏。】
他低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全是苦涩:“你们人族的字……真是厉害。”
“字不厉害。”我摇头,“认账的胆子,才厉害。”
说完,我自己都有点被这句话噎了一下。
——你看你,穿越前在小城税务局里躲报表躲得多熟练,一穿过来就开始劝人“要有认账的胆子”。
真讽刺。
阎昼忽然出声:“那你呢?”
我愣了一下:“我?”
“你有没有什么不愿写的账?”他淡淡问。
这妖问起问题来,比督察组还犀利。
“有啊。”我没犹豫,“一大堆。”
“比如?”
“比如——”我看着那片黑土,“如果我这次搞砸了,害得下一拨上山的文吏比当年死得还多,这笔账要怎么记在我名下。”
阎昼微微眯了眯眼:“你现在就在想这个?”
“职业病。”我摊手,“干我们这行的,看见数字和风险,脑子就停不下来。”
“……你还挺老实。”
“没办法。”我叹气,“这大概是我唯一的——金手指。”
寨长听不懂“金手指”,但他大概听懂了“你把账记在自己身上”的那种意思。
他忽然抬头:“沈主簿。”
“嗯?”
“既然你敢记这笔死人账,”寨长慢慢道,“那我也……该说一件这些年没敢说的事。”
我心里一紧:“你说。”
寨长望着那块断面的山崖,眼神有点复杂:
“那年推石头的人,我们虽然没看清是谁,”他道,“但有一件东西,是石头砸下来后……我们在碎石里捡到的。”
他从怀里慢慢摸出一块用兽皮包着的小物件。
那兽皮被汗和时间浸得发硬,颜色发暗。
他很慎重地打开。
里面,是一块半截铜牌。
铜牌原本的纹饰已经磨损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隐约的纹边和几个字迹:
【……都……】
【……镇司】
我呼吸顿住。
刘从事眼睛瞪得老大:“这,这不是……”
阎昼一把接过铜牌,翻来覆去看:“这不是我们这种地方的官牌。”
“嗯。”寨长低声道,“你们来建税屋的那一批官,腰间挂的是‘户部’的牌子,不是这个。”
我后背一凉。
“也就是说,”我低声道,“当时山上……还有另一批人。”
寨长点头:“我们怀疑,有人不想你们的税屋立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太多愤怒,只有一种后来才明白的后知后觉——
像是走了一圈很长的弯路,回头一看,才发现当年自己被谁推了一把。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个交给官府?”刘从事急道,“这可是证据!”
“交给谁?”寨长问,“当年负责这件事的官都死了,活着的人只想把这山封起来,再也不提。”
他说着,把那块铜牌重新包回兽皮里:“我们妖不懂你们人族的官场,只知道——石头砸下来,不管是谁推的,最后写在纸面上的话,都是‘妖乱’。”
我心里狠狠一震。
这句话,把整个局面点破了。
——真正最不愿写下来的账,不是这片洼地里的死人账。
而是某些活人当年做过的手脚。
“沈主簿。”寨长忽然看向我。
“在。”
“你这次上山,”他缓缓道,“是来给我们妖记账。”
“……是。”
“那你要不要,”寨长抬起那只粗糙的大手,沉声问,“也顺便,帮我们把这笔……不知从哪来的石头账,记上去?”
他这话一问,我忽然觉得肩膀有点重。
但这种时候,拒绝听上去就特别怂。
我想了三息,点头:“记。”
寨长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终于有人陪他一起把这口闷气写在纸上。
“不过,”我抬手,“先说好——我记,是记‘有这么一块石头,有这么一块铜牌’,但我不会乱写是谁推的。”
寨长点头:“够了。”
“以后要查是谁推,”我叹气,“那就不是我一个税务主簿能做的事了。”
我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那是以后什么“巡按”“御史”“钦差”要操心的了。
我最多,先替这片洼地开一个“摘要”。
阎昼把那块铜牌看了又看,忽然笑了一下,笑容冷冷的:
“你们人族打内战,”他说,“连妖都要帮着背锅。”
“这叫转嫁风险。”我脱口而出。
他挑眉:“很好听的说法。”
“好听不好听不重要。”我耸肩,“重要的是以后要不要改。”
我伸手,朝他摊了一下:“借我看看。”
阎昼把铜牌放到我掌心里。
那东西出乎意料地沉,边缘很冷。
我盯着那几个残缺的字,心里慢慢浮出一个很不专业、很不严肃的念头:
——如果哪天我真的查清楚是哪个司、哪个堂的人干的,我一定要亲手给他们开一张“历史恶意逃税罚单”。
字数很多、条款严格、附加追责。
让他们下辈子看到“税务”两个字都腿软。
这个念头在心里闪过,竟然让那股被黑土压着的沉重感稍微轻了一点。
“走吧。”我深吸一口气,把铜牌还给寨长,“这里的事,先记到这里。”
“你不继续挖?”刘从事忍不住问,“不看看下面还有什么?”
“挖出来,尸骨会更多。”我说,“可我们现在没有能安他(她)们的地方,也没有让人安心的说法。”
我回头看那片洼地。
“与其把他们从土里再翻一次出来,”我轻声道,“不如先保证——以后不会再多几行名字进来。”
刘从事愣住,半晌没说话。
山风从洼地刮上来,带着一点土腥味,从我们脸上擦过去。
我转身,对寨长道:“你不是还说,还有别的写不得的账吗?”
寨长点点头:“还有一处。”
“比这里还糟?”
“糟得不一样。”他道,“那里……没死人。”
“那不挺好?”
“但那里比较乱。”寨长看向山脚的另一侧,声音压得很低,“而且时间太久了。”
我心里一跳:“乱?难道你们寨子里的账就是清晰的吗?”
“不乱就不会派我来了。”我答道。
“你心里有数就行,今天就到这儿。”寨长像是给自己也喘口气,“你们先回寨里,歇一天。明天……我再带你们去看看。”
“好。”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