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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脚那只不肯说话的鹿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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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的集市散得很快。
狐九那摊酒坛子还冒着晨露,小妖们对“纳税”三个字议论得热火朝天,好像只要交了税,当场就能摇身一变成“正规妖”。
狐九却一直没动。
她一直看着我袖子里那册子,像看一块准备咬她的铁板。
我没管她。
今天来山脚,本来要看的不止是一个“狐家酒坊”。
那摊是问题,但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
是田。
田里的账,托梦都比不上它难算。
寨长带我们绕到梯田那边。
山脚田地不大,零零碎碎的十几块地拼在一起,中间有条水渠,一边是人族山民弯腰割谷,另一边……有妖。
一只鹿妖。
准确点说,是一只坐在田埂上、两只鹿蹄抱着膝盖的鹿妖。
他耳朵塌着,表情像房贷断供八个月的上班族。
寨长小声提醒:“沈主簿,这就是……我们之前跟大人提过的那个‘鹿地’。”
我点点头。
“鹿地”是寨长给我说的重点:
——一块地,两边争;
——粮归谁,没人敢写;
——借粮借银,越借越乱;
——欠账的人越凑越多,利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来贴去。
一种典型的“土地归属不清+高利借贷+粮产不稳”三合一大坑。
我走过去时,鹿妖抬头,看见我们,马上像惊弓之鹿那样站起来。
然后想起自己是一只鹿妖,他缓慢又礼貌地低了低头:“官……官人早。”
刘从事看了看他:“你这鹿,长得挺……清秀。”
鹿妖的耳朵一下红到尖尖:“不、不敢当。”
我:“……”
好家伙,这羞涩劲儿,是我见过妖里第一人。
“坐下吧。”我示意,“我们问几句账上的事。”
鹿妖犹犹豫豫地坐回田埂。
我环顾了一圈这块地:
半块地比另一半低一尺多,地埂中间用石头加了几块木桩,明显是人为硬凿出来的分界线。
我问:“这田,原本是谁的?”
鹿妖耳朵抖了一下:“……我的。”
寨长皱眉:“但田契上写的是‘许家’的。”
许家是山脚的人族大户。
我瞥了寨长一眼:“到底谁在种?”
“现在两边都在种。”寨长无奈,“鹿盯着半块,许家的人盯着半块。”
鹿妖小声补充:“不、不敢抢地,只是……谷子总得吃。”
这……
典型的“土地双主权纠纷”,搁我前世属于要开专题研讨会的。
我蹲下,看了看田埂的高度差:
明显是许家先动了土,把地往他们那边延了延。
“这田原本多大?”我问。
鹿妖想了想,比了个大概的范围。
寨长看半天:“比现在多了快一成。”
“地被吃了?”我挑眉。
鹿妖忙摆手:“不是……不是吃,是……借。”
我:“借地也能靠往自己那一边削?”
鹿妖:“……是许家大叔说,是大雨冲的。冲下来冲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我:“冲得正好往他们家方向?”
鹿妖耳朵耷拉:“……官人英明。”
刘从事:“……这叫英明吗?”
我扶额。
“那你怎么不去找人理论?”我问。
鹿妖沉默半晌,才小声道:
“许家……掌着山脚的粮路。”
寨长补充:“山脚到郡城的驿路,粮车都从许家那边过。”
我心里叹口气。
这叫地盘+粮权双卡位。
粮谁运,谁说了算;
地谁测,谁说了算;
人谁敢吭声,也得看谁手里有余粮。
“那你欠他们多少?”我问得很直接。
鹿妖缩成一团:“可能……呃……二十……三十……”
我眉头皱紧:“二十还是三十?”
他捂住脸,声音小得像蚊子:“三十……不含利……”
寨长一拍大腿:“你借那么多?!你家那点地怎么还?”
鹿妖快哭了:“我本来……本来只借五两的!后来那年下大雨,田冲了,说要帮我‘补田’,补田要算工钱……工钱算着算着变利钱,利钱算着算着变粮钱,粮钱又变银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算成三十的。”
……经典“服务费+加工费+‘情义补田’费+循环利息”的混合灾难套餐。
我心里已经把这事归类为:
山脚一级高风险农业金融事故。
“那这块田的田契呢?”我问。
寨长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古董级”纸片。
田契早就褪色得一塌糊涂,边上还有虫咬的洞。
写的是鹿妖祖上跟许家共同耕种,收成按六四分,鹿六许四。
我翻过来,看背面有没有“谁偷写过”的痕迹。
果然,背后有个浅得快看不清的划痕,写着一个字:
【改】
“谁改的?”我抬头问。
寨长摇头:“不清楚。反正是十年前改的。”
鹿妖脸色发白:“官、官人,那不是我写的……”
“当然不是你写的。”我道,“你写字像帕金森那样颤,我一眼能看出来。”
鹿妖羞得耳尖直抖:“……官人别说了。”
刘从事忍不住:“你别光羞啊!这改字,十成是许家那边干的!”
我却没急着下结论。
“鹿九。”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鹿妖猛地一抖,像被点了穴:“在!”
“你欠账的事,许家一直催?”
他点头。
“没写欠条?”
他摇头,更惶恐:“他们说……写了我就更坏账,不写还能商量。”
我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口头债务”的最大陷阱:
你以为你不写,他们会留情;
他们以为你不写,你更逃不掉。
双方都觉得自己占便宜,最后大家全吃亏。
“从今天起,不准再口头。”我说。
鹿妖吓得差点从田埂上滑下去:“官、官人!那写了……写了我就是死账了!”
“你现在已经是死账了。”我瞥他一眼,“你欠三十,还在吃亏的地里种谷,你觉得你这是活路线?”
鹿妖张了张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把契约平摊在膝上,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这地当年你家六成,人家四成。”我问,“现在倒成你两成他们八成了?”
鹿妖小声:“……差不多。”
“那这十年下来,你有没有算过你到底欠的是银子,还是地?”
鹿妖愣住。
我重复:
“你到底欠的是银子?还是欠的是‘地能被改’?”
寨长倒吸口凉气:“沈主簿,你是说——许家借钱,是为了……要地?”
“不一定。”我说,“但土地产出越少,他欠的钱越还不完,利钱滚得越快,某人就越容易接手这块地。”
刘从事拍大腿:“哎呀,这就是我娘说的‘先借你钱,再借你命’啊!”
“不是借命,是借土地。”我纠正,“借到最后,鹿妖可能还活着,但地没了。”
鹿妖彻底脸色惨白:“官、官人,我……我是不是被算计了?”
我耐心地说:“你不是被算计,是被‘算得太精’了。”
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下:“官人我这是……欠一辈子都还不完了啊……”
我拍拍他的肩:“这才是我们今天要查的。”
“什么?”
“这三十两里——到底哪几两是真的借,哪几两是被‘改账’算进去的。”
鹿妖怔住。
“写不写账,不是重点。”我说,“重点是——账得写明白。”
“今天开始,把你这十年的借粮借银,全给我说一遍。”
鹿妖结巴得不行:“现在……现在说?”
“当然。”我站起身,“我专门为你带了一个职业工具。”
刘从事从背后抽出我让他带着的小木板和炭笔,一脸无奈:“职业工具……就是这个?”
“对。”我拍了拍木板,“山脚第一份‘土地借贷明细’——从鹿妖开始。”
鹿妖泪眼朦胧地看着我:“官人……你,你真要帮我算?”
我摊手:“我是税务司的。不算账我来干什么?”
寨长也被触动了:“沈主簿,人家这事……能算清吗?”
“看他愿不愿意说。”我道,“愿意说,我就能算。”
鹿妖吸了吸鼻子:“我、我说……我说!”
我开始问,他开始说。
越说,鹿妖越是满头冷汗;
越记,我越觉得这账——比我想象的还乱。
七年前借五两;
那年大水,说是“补田费”加了三两;
第二年谷少,又算“周转银”两两;
第三年旱灾,“粮价上调”补差;
后来父亲生病,“药钱先垫”又算进去;
三年后许家接手田地“代种”,按工价记帐;
每年利钱两成,后来三成,再后来—
我忍不住停笔。
“鹿九。”我问,“你知道三成利钱是什么意思吗?”
鹿妖双手搓着裤腿,声音颤抖:“……不、不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三成利……就是三十比一。”
鹿妖呆住。
“你借十文,年底要还十三文。”我继续,“你借十两……年底就是十三两。”
鹿妖脸色发青:“那、那我这三十两——”
“你若不再借,十年滚下来,你要还的是六七十两。”
鹿妖直接差点晕过去。
我眼神冷了下来。
三成利息,还滚十年……
这不是借贷,这是温柔版谋地。
“沈主簿……我、我是不是死定了……”鹿妖声音都抖碎。
“你没死。”我合上木板,“但你这账,必须立刻停下来。”
寨长急急问:“怎么停?”
我把田契举在手中:“这块地——必须重新丈量。”
鹿妖瞪大眼:“丈、丈量?”
“丈量地,才能知道你的地被吃了多少。”
“算清地,你欠的钱才能重新算。”
“钱重新算,你才能真正知道自己该还多少。”
我站起来:“鹿九,你愿不愿意,让我重新给你做一份账?”
鹿妖抬头看我,眼眶一红。
“官人……我愿意。”
“好。”我道,“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开始丈地。”
鹿妖猛点头:“好好好!我到时候来!”
我收起木板,转身准备走时——
忽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我回头。
狐九捏着小算盘,站在不远处,目光冷冷的。
“沈主簿。”她缓缓开口,“你今天记了我一份账。”
“明天……”她指着鹿妖的地,“还要记他一份账?”
我很平静:“是。”
她盯着我:“那后天呢?大后天呢?山脚这些地,这些账,你都要记?”
我抱着册子,站得稳稳的:“记。”
狐九忽然笑了。
“你这是把整个山脚的银粮,都往你手里捏。”
我也笑了:“不,是往册子里捏。”
她眼神一沉:“沈主簿,你可别忘了,山脚这些账……以前也有人动过。”
“动过的人,现在都不在了。”
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退。
“那是以前。”
“从今天起,动账的人是我。”
狐九看了我很久,最后甩着尾巴离开。
鹿妖在后面小声:“官人……你、你惹到她了。”
“我知道。”我道。
“那你不怕?”
“怕。”我很诚实,“但更怕你们这些地,被她和许家继续算下去。”
鹿妖怔怔地看着我。
“走吧。”我拍拍他的肩,“明天开始量地。”
他点点头,忽然用力鞠了一个躬:“官人……谢谢你。”
我笑笑:“谢我?等账算清了再说。”
**
回往山寨的路上,刘从事吓得直打哆嗦:“沈主簿……你今天这样,会不会、会不会有危险啊?”
阎昼倒是难得正经:“危险当然有。”
刘从事当场竖毛:“那我们还不赶紧回去把门堵上?!”
“堵什么。”我没回头,“我们又不是做亏心事。”
阎昼侧头看我,目光深了一点:“沈梨舟,你真正想把这山脚的账……全翻出来?”
“当然。”
他看着山脚那片半人半妖的田地。
“那你知道,它们不是普通的账。”
“它们是——”
我接过他的话:“这座山最脏最乱的地方?”
“不。”阎昼收回视线,“是最难写的地方。”
我捏了捏袖子里的册子:
“难写才要我来。”
阎昼沉默两秒,忽然低声:“……沈梨舟。”
“嗯?”
“以后有什么危险——”
我以为他会说“叫我”,结果他停顿了一下,换了句听起来很官方的话:
“……别乱跑。”
我忍不住笑:“我又不是鹿妖。”
“你比他容易惹事多了。”他淡淡说。
我:“……”
路过早晨的溪水边,我扯了片树叶,吹了声尖锐的哨。
小狐“阿灰”从林子里蹦出来,尾巴抖得像刚洗完澡一样:“沈官人!今天记账怎么样啦!”
我看着她那张明亮的脸,忽然觉得这山脚的空气,都没有之前那么沉了。
“还能怎么样。”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只是第一步。”
“第一步?”阿灰眼睛亮晶晶,“那第二步是什么呀?”
我望着远处那块被削走一截的田,缓缓说:
“第二步——让还得起的有希望,还不起的有路走。”
**
夕阳落下,山路静静的。
我抱着册子往回走,心里比今天早上醒来时更清楚一件事:
——山脚真正的麻烦,不是狐九,不是鹿妖,不是许家。
而是这些账:
一笔笔没人敢写的账;
一行行越滚越乱的账;
一块块被挪来挪去的地;
一袋袋被利钱啃碎的粮。
它们不写,就永远乱下去;
一旦写,就会有人不高兴。
但我偏要写。
我轻轻拍了拍册子:
“山脚第一本地账……从鹿妖开始。”
风吹过山脚,吹过梯田,也吹过我心里那个隐隐成形的想法——
这山,不是乱在妖,也不是乱在人,
而是乱在——账。
只要账能写清,妖也能活,人也能活,地也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