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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鹿地丈量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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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就被一阵鬼哭狼嚎吵醒了。
不是妖哭,是刘从事。
“沈主簿——我的腿要断了——”
我从被卷里探出头,看他一瘸一拐站在门口,表情满脸“我昨天到底干了什么”的悔恨。
“你昨天就走了两趟山脚。”我淡淡道,“这叫术后疼痛,很正常。”
“什么术后?”
“从京城文案犬,手术变成山地行动犬。”
刘从事:“……”
阎昼已经在院子里活动完了,一身甲胄穿得整整齐齐,像随时准备去打妖,其实今天的主要工作是——
丈地。
想想都有点违和。
“人齐了?”我拢了拢袖子走出去。
寨长早早等在院里,身后站着两个扛木杆的小妖,阿灰也拎着一卷麻绳,整个人写着两个字:积极。
“沈主簿,绳子按您说的,昨晚让他们照着您画的样子做了一卷。”寨长献宝似的递给我。
我接过去一看——
嗯。
勉强能看出是绳子。
“中间打结的是一丈,每十丈再用红线系一圈。”我把绳头捋直,“今天先别嫌麻烦,我们要把鹿九那块地完整量一遍。”
刘从事嘴角抽了抽:“沈主簿,我们是税务司,不是工部……”
“错了。”我纠正,“我们是所有部门的前置条件。”
丈不了地,就不知道亩数;
不知道亩数,就不知道产量;
不知道产量,就说不上税负;
说不上税负,谁都能胡说八道。
“走吧。”我把绳子一圈圈盘好扛肩上,“去见见我们今天的主角——鹿九和他的地。”
****
山脚的雾气还没散尽,我们一行人就踩着露水下了山。
鹿九已经在田边等着了。
他一见我们,整只鹿妖都紧张得立正,耳朵绷得像两根箭:“官、官人……”
“放松。”我把绳子往地上一放,“又不是来宰鹿的。”
鹿九脸色更白了:“……能不能别用这个比方。”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咳了一声:“今天只宰账,不宰鹿。”
他这才勉强松口气。
田还是昨天那块,晨光斜斜照下来,泥土的湿气往上冒,地埂那条硬生生挤出的一尺高度差,看着格外扎眼。
“按你昨晚说的,这块地原本是连着的。”我确认,“后来他们说被雨冲,帮你‘修’过一次?”
鹿九点头:“许家大叔是这么说的……”
“好。”我把绳子一头交给阿灰,“你跟着我走,别松手。”
“好!”阿灰尾巴一竖,“我最会走直线!”
旁边小妖提醒:“你昨天绕树跑追兔子的那条线也叫直线吗?”
阿灰:“那是战术曲线!”
……行,妖山的数学以后再说。
我挑了一块最靠近水渠的边角,先让小妖们用木杆在四个角上插了标记。
“从这块开始,一丈一丈量,先量长,再量宽。”
刘从事挠头:“沈主簿,你这算得这么细,将来谁来抄底图?”
“当然是你。”我笑得和气,“你字好看。”
刘从事:“……”
丈地这事,比我预想的要累。
绳子拉直不能有弯,木杆扎下要对齐,中间还得避开泥坑和石头;
阿灰负责踩绳结,每踩一次就“嗷”一嗓子:“一丈——两丈——三丈——”
喊到后面嗓子都哑了,像半只变声期的小狼崽。
鹿九在旁边看得又感动又紧张,走两步就要问一句:“官人,这样量,会不会偏?”
我一边擦汗一边道:“比你们‘看着差不多就划一刀’要靠谱。”
寨长在旁边听了,心虚地咳了一声。
丈了半个时辰,才大致把鹿九那边“现有”的田划出一个方方正正的轮廓。
我把数据写在木板上,粗略算了算面积:
“现在你这边,大概是原来的一半多一点。”
鹿九耳朵一抖:“那、那原来那半点在哪里?”
还没等我回答,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后面飘过来:
“当然是在还得起账的那一边了。”
****
回头一看,一队人从田埂那头走来。
为首的是个穿青布长袍的中年男人,腰间挂着一串铜钱,脚上的靴子比周围山民干净太多。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一个拿伞,一个拿账册,周身的气质写着——
“我,许家。”
寨长脸色一紧,低声道:“沈主簿,就是他。”
许家管事。
那人抬眼看了我们一圈,视线最后落在我和绳子上:“这位就是从城里来的沈主簿?”
“正是。”我拱了拱手,“不知这位是?”
“在下许仁,受家主之托,打理山脚酒粮之事。”他笑得客套,“远远就听见有人丈地的动静,特地过来看看——怕你们辛苦。”
这话听起来像关心,实际上每个字都在盯:
“你们这些外来官,动我地做什么?”
我笑了一下:“那倒要劳烦许管事费心看一看——这地该怎么写在账上。”
许仁的笑容稍微僵了一瞬,随即恢复:“沈主簿说笑了。乡下小田,能有什么账好写。”
“有地,就有账。”我淡淡,“更何况这块地上,还站着两家人。”
我看了一眼鹿九。
鹿九立刻低头,耳朵怯生生地抖了一下。
“这块地,”我扬声一点,“按田契,是鹿家的。”
“六成。”许仁笑道,“许家当年也出过力。”
“问题来了——”我指着地埂,“按现状,鹿家只剩不到三成。”
许仁挑眉:“山有山形,水有水势,田被雨冲,地被水改,常有的事。”
“所以你们帮忙‘修’了一次?”
他微微一顿:“自然要防崩塌。”
“那修之前,有没有叫人丈过地?画过图?找人见证?”
许仁笑了:“山里小事,何须这么大阵仗。”
我点点头:“也就是说——修之前没人丈,修之后也没人丈,丈不丈全看你们一张嘴。”
周围看热闹的山民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仁却一点不慌:“沈主簿若不信,尽可以再丈。”
“我们正在丈。”我把木板翻给他看,“丈完之后,我会把原契上的六四分,再分一次。”
“怎么分?”
“把当年契上那块地的原面积,算出来。”我道,“现在鹿家这边有多少,许家那边就该有多少,多出来的——要么退地,要么算在账上。”
许仁眯眼:“算在……哪笔账?”
“鹿九欠的那三十两。”
一句话,鹿九整只鹿都弹了一下。
许仁低声笑了:“沈主簿,您这是,要给他减债?”
“不是减。”我纠正,“是把本该算在地上的,不许再算在他身上。”
“你借出去的银子,该还的一分不少;你靠动土吃掉的地,该吐出来的一寸不多。”
这一刻,我忽然很庆幸自己前世在税务系统待过,哪怕每天埋在表格和口径里,至少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叫“不能既要又要”。
许仁看着我,眼神却一点点冷下来。
“沈主簿。”他缓缓道,“山脚这片地,从前也有官来管。”
“后来呢?”
“后来都走了。”
他笑了一下,“山路难走嘛。”
这话说得挺温柔,意思却不温柔。
我心里“啧”了一声:
——这就是典型的“你看着办”。
——办得不合适,你就别想走下山。
“许管事放心。”我也笑,“我这人命硬,走得动。”
许仁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把笑容收了:“既然沈主簿要丈,那就丈吧。”
他说着,侧过身,“只是有一件小事,要提前说清。”
“说。”
“鹿九当年欠银,都是他自己点头的。”许仁负手,“契上白纸黑字写着‘自愿’,如今若想以丈地为由减账,怕是有失公允。”
鹿九脸色一白,急急道:“我那时候只是——”
我抬手示意他别急。
“许管事说得不错。”我点头,“自愿借债,自然要还。”
他略微一愣:“那沈主簿——”
“但,”我把木板敲了敲,“也要看那张纸,是不是‘只写了他自愿’,没写你们到底给了多少。”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
“借据不全,账就不全。”我道,“你若拿不出当年的借据,只拿得出你自己那本账册,那就是‘单方记账’,不算数。”
许仁的眼神第一次明显变了。
“你是说——我的账,不算数?”
“你的账,当然算数。”我笑,“只是——只算你那一份。要不要算在鹿九头上,得我这边再写一份。两边一合,才是大周账。”
说到底,就是一句:
——你的黑账,不跟我白账一起,别想上桌。
气氛有点僵。
阿灰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小声:“沈官人……他好像要生气了。”
“生吧。”我压低声音回,“生总比不生强。”
“不生气的人,才麻烦。”
许仁沉默半天,忽然哼了一声:“好。既然沈主簿这么会算,那不妨也帮我们许家算一算——”
他扫了鹿九一眼,“这十年给他垫的药钱、米粮,算不算在人情上?”
鹿九嘴唇发抖:“那都是利钱里……”
“够了。”许仁冷冷打断,“人没死,就是恩。”
这话一出,连我都有点想翻白眼。
我很想告诉他——在我前世的世界,这种话一般出现在“恶意催收”录音里。
“许管事。”我叹了口气,“今日之事,你若真想讲人情,我可以当你没说。”
他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你若说这是‘人情’,那我不好往账上写。”我摊手,“可以全当你们免费帮忙。”
“但你自己说——这是借,是垫,是补,是利,是代种,是工钱,是谁都跑不了的账,那就别怪我,总有一天写到你那一栏。”
他盯着我:“沈主簿,朝廷给你的权,有这么大?”
“没有。”我诚实回答,“但账给我的权,有这么大。”
许仁沉沉地看了我很久。
最后,他忽然笑了一下:“早听说户部出来的人会说话,今日一见,果然。”
“都是被逼出来的。”我谦虚了一句。
“既然如此。”他收回视线,“那就请沈主簿先把地丈完,再谈银钱。”
他往后退了一步,抱臂站到田埂边,看着我们:“我在这儿看,你们丈。”
——很好。
这就叫“实地监督”。
我扭头,对阿灰道:“继续,从他那边开始。”
阿灰“哎”了一声,拉着绳子就往许家那边跑。
许仁看了她一眼,没有拦。
大概是觉得:小狐一只,能翻出什么浪。
他不知道,真正翻浪的是绳子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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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丈一丈拉过去,很快就能看出问题了。
“沈主簿!”丈到一半的时候,阿灰大叫,“这边突然多了一块大肚子!”
所谓“大肚子”,就是地线往许家这边拱出一截,有点像被人从侧面推了一把。
我让她站住,走过去看:“这里以前也是直线?”
鹿九用力点头:“原来田埂是直的,我小时候经常沿着跑。”
我用脚在那一片地上踩了踩,泥土明显更软,像是新填的。
“填土?”我看向许仁,“修的时候填过?”
许仁笑了一下:“山下泥多,往上添一点,怎么了?”
“没怎么。”我也笑,“就是——填的这一块,要另外算。”
我转头对刘从事:“记。”
“记什么?”
“许家追加耕地面积。”
刘从事眼睛一亮:“这也记?那将来算税……”
“当然要算。”我压低声音,“不然别人看到,都会学。”
你今天多填他一块,明天他多挖你一块;
谁刀子快,谁地就大;
最后地不是靠种出来的,是靠推倒别人埂抢出来的。
那还要什么税?要刑部来。
丈完许家那边,再一合鹿九的原田契,一算——
鹿家少掉的那一成多,几乎都坐到了这边“肚子”上。
我把数字写在木板上,摊给两边看。
“鹿家原契应得六成,现在不到三成;”
“许家原契有四成,现在快七成。”
我抬眼:“这帐,你们自己看公不公平。”
山民们在旁边看得脊背发凉。
许仁盯着那一排数字,脸色终于第一次真正沉下来。
“沈主簿。”他缓缓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山里人祖祖辈辈,谁没挪过田埂?”
“所以今天只算这一块。”我说,“别家的,我暂时不管。”
“今天我只写鹿九和许家。”
我顿了顿,“但你也知道,账这个东西——写开一笔,就会有第二笔。”
许仁冷冷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是。”我很平静,“这是在通知你。”
他忽然笑了:“沈主簿,你今天在这儿动了地,将来有多少人找上你,你想过吗?”
“想过。”
“那你还动?”
“动。”我道,“因为——”
“地不动,你们动得太狠了。”
一瞬间,连风都静了一下。
鹿九看着我,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不只是惶恐,还有一点别的东西——
像是……终于有人把他这几年不敢说的话替他骂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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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完地,天已经偏西。
许仁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了一句:“沈主簿,账你爱怎么写怎么写。”
“但我也给你一句提点——山脚的水,不是一天两天变成这样的。你要动,动的可不止是这一块田。”
他说完,拂袖而去,铜钱串在他腰间轻轻碰撞,叮当作响。
听在我耳朵里,有点像——利息滚过来的声音。
回寨的路上,刘从事愁眉苦脸:“沈主簿,他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善罢甘休的。”
“本来就不会善罢甘休。”我说,“不然我今天白晒了这个太阳。”
寨长也忧心忡忡:“许家在郡城有人,那边的主簿、县丞,都收过他酒……”
“收酒不要紧。”我道,“关键是——他们得先看见这块地。”
我把今天写的丈量数据夹在册子里:“以后我每记一块田,都会画图、写数字,写好谁的名字,谁的脚印。”
“他们要查,就得先查完这些。”
“查完之后,还觉得我错,那我愿意跟他们吵。”
阎昼一路没说话,这会儿忽然道:“你吵不过他们。”
“我吵不过就让数字吵。”我扬扬手里的木板,“数字嘴硬。”
阿灰在前头一蹦一跳:“沈官人,你今天说话好厉害!那许仁脸都绿了!”
我笑:“他绿一会儿就好了。”
“那我们呢?”阿灰歪着头,“我们会不会被他记仇?”
“会。”我认真地说,“但记仇这种事,是他的自由。”
“我们把账记清,是我们的工作。”
**
回到寨子已是黄昏。
寨门口那块写着【安分守己·禁止乱咬】的牌子,被新刷了一遍,看上去比昨天正经多了几分。
刚走进寨子,我就看到狐九靠在一棵树下,尾巴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看见我们,笑了一下:“丈完了?”
“丈了。”我道。
“鹿九哭了几次?”
“只哭了一次,后面没力气哭了。”
狐九“噗嗤”笑了一声,很快又收敛:“那沈主簿,接下来要做什么?”
“回去算账。”我说,“把他那些年借的、还的、被动走的,全在纸上走一遍。”
她沉默片刻,忽然道:“那你有空,也帮我算一算?”
我挑眉:“算你什么?”
她抬眼看我,笑容带着一丝勉强:“算一算——我这七八年,到底是赚了,还是赔了。”
我愣了一下。
“你觉得你赔了?”
“我借出去的银子,天天在别人嘴里滚。”她慢吞吞道,“可有些晚上,我也会想——这些年,把这么多人的命捏在我手里,到底是不是……好事。”
她顿了顿,“记在我心里的账,多了,睡不太好。”
“所以你想把它们写出来?”我轻声问。
狐九看着我,耳尖轻轻动了一下。
“你不是说吗?”她道,“账,不是用来吓人的,是用来救命的。”
“我就想看看——我手里的这些账,能不能救几条命。”
那一瞬间,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把那双狐狸眼里的疲惫照得很清楚。
我忽然有点明白——
这只狐,不只是山脚的“银粮转运站”。
她也是这个山脚乱账里的一个“被困者”。
“好。”我点头,“等鹿九这笔算完,我们算你的。”
“不过——”我补了一句,“你得先把你记在心里的账,尽量掏出来。”
“心账不掏,纸上记不全。”
狐九低笑一声:“这话,听着比那三成利还残忍。”
“没办法。”我耸肩,“谁让你当初不写呢?”
她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那你别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记账。”
我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只会悔当初没早点记。
夜风从山里吹下来,吹过寨子里的木牌、炊烟、树叶,也吹过我袖子里那册子。
鹿九的地,丈了一遍;
许家的话,听了一遍;
狐九的表情,看了一遍。
这些,都会变成一行行,写进我手里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