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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微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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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他从办公室出来,捏着那张纸条很久,却一直没有加江周的企业微信。
哪怕柴意乡当晚又失眠了。
哪怕第二天又疲惫地来上学,第二晚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以至于他日后顶着更黑的黑眼圈进教室后,看到高子轩为首的一群人围在讲台边上翻他的周考卷子,也只是拖着脚步旁若无人走过去。
六班永远是活跃的,而这种活跃时常与快乐无关。
柴意乡微微眯了眼睛,想把讲台旁的一片喧哗隔离出去。
已经入冬了,所有人的校服都穿得很臃肿,白色灯光泼在坑坑洼洼棉校服上,学生们凑在一起,像一大张被揉皱了的卷子,毫无保留地铺展开来。
直到这时候,柴意乡才突然发现:
自己的卷子为什么在讲台上?
昨天答题卡发下来后,他就随手把它塞进了桌肚,现在却摊开在众人面前。
他的目光越过瞬间安静下来的人群,落在高子轩身上。那人站在人群中间,紧抓着他的卷角。
两人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撞。
36.
高子轩率先移开目光:“郑老师让把高分卷子贴出来示范,让大家学习一下规范的书写格式。”
柴意乡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他抬起眼皮,径直走过去,伸手就要把自己的卷子从高子轩手下抽走。
高子轩却下意识地用力按住。
动作一顿。
整个讲台周围安静得出奇。
“松手。”声音不高,却含着一种明显地倦怠和厌烦。
高子轩的脸色变了几变,在那样的注视下,手指猛地松开了。
“柴总肯定要去一班了吧?”一个女生嘻嘻笑着,“这套物理都能上90。”
“对。”
他回头答了一句。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一个心照不宣、通常需要谦虚推诿一番的答案,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反而让起哄的人失了语。
柴意乡利落地抽走卷子。他没再看任何人,也没理会“张贴示范”。
他直接走向座位,将那张90分的物理卷随手对折,扔在书桌上。
就算语文长期低于班级平均分,他十月全班第三,十一月考全班第一。数理生单科周考一直是第一名、从来没掉过;化学和英语也稳在前五。
分班考试就在一月中旬,柴意乡是六班学生里为数不多考入重点班的希望,谁都知道,班主任郑澳早就决定把他当重点培养了。
距离期末分班考还有43天。
37.
这个冬天里,大部分人时常走访各个办公室询问选科指导,除了早就决意要学文或学理的学生。
温冕属于前者,柴意乡属于后者。
他拉着柴意乡陪他去面批作文。两人一进办公室,就看到许多捧着成绩单和老师谈话的学生,纠结选科,焦虑分班。
“江老师,作文我昨晚没来得及交,今天想来找您面批。”温冕笑眯眯地递上作文纸。
江周刚接了杯热水,放在桌上,点点头,拿起红笔开始看。
柴意乡站在一旁,像个随意的摆件。他靠着档案柜,目光却不时瞥向桌上那只冒着稀薄水气白瓷杯。
窗外在下雪,湿润而脆弱地飘摇在树枝间,被风吹动得颤抖。
他总是喜欢往窗外看,看了叠过桂花和香樟的秋天,又看着对面教学楼顶挂着的单薄的白雪。
柴意乡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想,那也不算是一场神游或远望,顶多是举目茫然的迷失。
“温冕,可以问一下你的选科意向吗?” 江周看完了温冕的作文,却没有作正面回应。
“我?”温冕呵呵道,“肯定学文啊,我还有什么余地?”
江周看着温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作文写得很好,你也适合学文......不过,你们班主任郑老师让我还是来劝劝你,你总分不差,可以再考虑一下学理。以后机会多一些。”
温冕挠挠头:“不可能吧。我进理科班,每天跟柴意乡这种人刷同一套题,我还参不参加高考了?”
说者无心,话音刚落,柴意乡抬起腿来蹬他一下,温冕哎呦叫两声,闭麦了。
江周见多了这两人之间的小打小闹,目光越过温冕,看向柴意乡。
他以前每次面对江周的时候,心里总是忐忑,于是就连表情也带着一副局促的腼腆。
只是这回,入冬以来分班考和失眠的烦躁,丝毫不落地写在明面上。
“......什么啊,”他撇下嘴,“就算你进理科班,也不会和我做同一套卷子。”
江周一字不落地听完这句话,面色平静无波,只是挑了挑眉。
他的目光重新看回作文纸,手执着用红笔、点了点开头段,继续着写作的讲解。柴意乡那句带刺的话,仿佛丢入空气里便没了回声。
预想中的回应没有到来。柴意乡便明白了到自己的不识趣,心里有些憋闷。他还记得,上一次站在这里,他对他近乎狼狈的坦白。上上次站在这里,他不小心撞见他补觉,心中情绪难以言表。
现在他依旧靠着档案柜,等温冕的作文分析结束,眼睛看向江周握着红笔的右手。
38.
柴意乡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江周说的那句“你的名字容易被记住”。
过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那天他心底居然有点不合时宜的沾沾自喜。
那句话的含义,就是,江周很轻易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但事实并不像江周说的那样。
他依旧天天晚上吞佐匹克隆,白天依旧困得要命,依旧容易在课上睡着。
于是,每次上课都穿李宁的国字脸历史老师总是说:那个睡觉的同学,不要趴着,坐起来。
烫着小卷的地理老师说:第三列最后一排的男同学,想睡觉回家睡。
头发扎得勒紧了头皮的政治老师说:你,滚到后面去。
即使他每次生物都考全班第一,生物老师还是记不住他叫什么,只知道他写字特别难看,所以作业上的署名也是一坨乱七八糟的原始图腾。
这种时候,回忆起那日桂花树下心头一震,总是有种吃到甜头的愉悦。甚至当他再度想起时,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
“等等——多少分?!”
他又听见了温冕的声音。
“你想看答题卡吗?”
“想!”
江周动了动鼠标,点开界面。
“!”温冕吸了一口凉气,凑近江周的电脑,看刚出分的月考成绩,“我语文真的125?”
“是的,恭喜你。”
江周的声音里有笑意。
39.
柴意乡被温冕放肆的笑声彻底拉回了现实。
“江老师,也看看我们柴哥的语文成绩呗。”温冕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肘撞了柴意乡一下。
柴意乡翻了白眼:“莫名其妙。”
江周握着鼠标的手顿了顿,视线移到柴意乡那张微微低垂的、被碎发遮了眼睛的脸上。
柴意乡:……
温冕还在不知死活地起哄:“刚刚出分,先做个心理准备呗,到时候不至于太伤心,对吧?”
柴意乡突然有点难堪。
他骄傲自矜惯了,也就只有这种瞬间才会难堪。
目光四处飘游不定,他又不小心对上江周那双眼睛。就算此时此刻,柴意乡还是觉得他长得很好看。
柴意乡简直要被这个念头烦死了。
他把棉服拉链拉到最顶端,脖子缩进衣领里。眼睛迅速从江周脸上移开,低头盯着地板。
“不看。”他生硬地说,“我不想看。”
40.
江周退出智学网,关上电脑。
“昨天你妈妈跟我打了电话,问你最近上语文课的状态,还有你的考试成绩。”江周拿起那只水汽缭绕的瓷杯子,似乎觉得太烫、又放下了,“我说你上课表现挺好的。”
柴意乡被这消息一惊,错愕地抬了头:
他妈妈给江周打电话?不是发短信,不是先问郑澳,是直接去找江周?
柴意乡很迟钝,心绪一团乱麻理不出方向,他不知道自己在惊讶什么,只觉得惊讶。
温冕对这种家长来电的戏码很感兴趣,手搭在柴意乡肩膀上:“哈哈哈,他妈妈肯定问了宝贝儿子能不能考进一班。”
“.......对。”江周说,“我觉得你可以。”
41.
这话倒是把柴意乡说得脸红了。他避开那道目光:“温冕,走吧。”
“谢谢江老师,我们先走了。”温冕笑道。
柴意乡几乎是拖着温冕离开了办公室。
温冕觉得柴意乡这小孩太没礼貌,再见都不说一声。
不过,“柴子,我感觉,这个课间,成绩单已经发了,”温冕搓搓手哈了口热气,断断续续地说,“你待会回去赶紧去学委那里领,别让他们再乱传。”
时值大课间,因为下雪,室外跑操取消,教学楼里全是人。两人一并穿过走廊。羽绒服,热咖啡,奶茶香精,空调气,试卷印刷的油墨,冬天的味道从教室门口溢出来。
过了很久,柴意乡才开口:
“你知道那群傻逼看我小题分?”
42.
“何止?”
温冕哈哈笑了两声:“柴子,你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若智啊?你脑子怎么能这么辩证统一?
“高子轩在背后乱说你话。他讨厌你,你看得出来吗?”温冕偶尔正经一次,沉下声音,“尤其是上次月考之后,他很讨厌你。”
“哦。”柴意乡随意回了一句,“那他就讨厌吧。”
两人已经走到教室后门,六班喧嚣的人声混合着暖气扑面而来。柴意乡一眼就看到学委桌上一片翻乱的成绩单。
温冕也看见了,又换上笑脸,拨开人群挤进去:“又在研究成绩呢,给我瞻仰瞻仰?”
窃窃私语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目光盯着柴意乡,脸上来不及收起惊讶。
空气突然停滞一瞬。
“郑老师让你自习课去找他,”先应声的是学委。她皱着眉头,把柴意乡的成绩单直接递过来,
“还有数学老师,化学老师,英语老师......总之,你挨个去吧。”
柴意乡虚了虚眼,伸手接过来,才看见成绩单总分栏上写——
班级排名:17
年级排名:425
43.
他眼睛直直盯着那两行字,捏着成绩单的手瞬时紧张了。
温冕凑过来,看到成绩的时候,倒吸一口气凉气:“你这......开玩笑的吧柴子?是不是在为分班考蓄力做准备?”
柴意乡:“对。”
说完便拿着那片成绩单,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从人群后侧绕过去。
然后,其他人关于题目的争论,对月考排名的不可置信,全部都与他无关。
这次月考前,他又没睡着。凌晨两点翻身下床,走到阳台上,打开柜子翻安眠药吃。腊月的寒风哗一下卷入,堆满了柜子的一堆空药盒轰然倒塌,散了一地。
他揉了揉眼睛,看着满地蓝白相间的【右佐匹克隆】。
满地狼藉,他知道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坐回座位后,他把成绩单塞进书包,趴在桌面,闭上眼睛。
眼前居然是刚才江周在办公室的目光,他说“我觉得你可以”。
温冕会跑过来说,一次考试而已。郑澳会提醒他,最近状态不好,下次注意。程彩芳会问,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偷偷玩手机。
他知道,其实不是的。
12月考崩了又怎样?是期末考又怎样?
是每次出考场时以一种昂扬的姿势走着,头还没抬起来,后脑的抽痛和晕眩让他不得不扶住脑外那层包裹着皮肉的壳。
好像,步子迈得再大一点,大脑就会晃出来。
他现在这个样子,或者说他其实一直这个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搞笑,又怎么配那句“你可以”。
44.
“柴子你太惨了。”温冕收起笑脸,双手一撑、坐上柴意乡的书桌,“好不容易考差一次,所有老师都来找你谈话了。我心疼你。”
这人平时贱习惯了,让人听不出是好心安慰、还是阴阳怪气。
柴意乡:“闭嘴吧。”
“唉......”温冕长叹一气,“明白。”
柴意乡依旧把头埋在臂弯里:“刚才我没听全,她说有哪几科老师找我?”
“全部啊。”
“我没听到她说江周找我。”
温冕从桌上跳下来,拍了拍柴意乡的肩膀:“那就是我听错了嘛。人家找你干嘛,其他科主要是因为你成绩下滑,你语文成绩还有下滑空间吗?”
“......”
“好好睡吧柴子,还有5分钟上数学课。”
睡不着。
他依旧趴着。
45.
下午的自习课,他去找各科老师。
数学老师问他为什么计算全错,化学老师暴怒说你答题卡怎么能填错,英语老师问他是不是状态不好,生物老师说看到了吧按照我上课说的做,不要自以为是。
郑澳正反翻着他的物理卷子,一直叹气。
他就站在那里,沉默地站着。
柴意乡有一双琥珀色的下垂眼,本该显得无辜,挂在他脸上却看起来又冷又厌。偶尔抬起来瞥人一眼,目光也没有焦点,略长的黑发扫在前额。他的嘴唇微微抿着,透着一丝维系着傲然倔强的冷笑。
他个子长得高,校服在他身上有些空大,但身形绝非文弱。两只手垂在身旁,紧攥着。
“柴意乡,”郑澳终于说话了,“你考前没睡觉?随便什么状态就来考试?”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
“对啊。”
柴意乡居然真的笑了一下。
46.
他现在需要离开这里。
就是现在,立刻离开。
于是他说,郑老师,我几天没睡着了,一直在做题,今天晚上我想请假回家休息。
郑澳瞪大了眼睛,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承认,更没想到这份坦白之后还跟着个请假。物理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的目光也惊讶地探过来。
柴意乡还是站在那里,身板比刚才挺得更直,嘴里说的话却近乎自暴自弃。
所有追问和训斥都化作一声更重的长叹。郑澳疲于应付地地挥了挥手:
“把假条签了,自己回去。”
柴意乡没再说话,拿起笔在假条上写下时间,名字,班级。然后他转身,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47.
南京的冬天,寒云淡日,白雪覆地。梧桐盖了薄霜,车流在冬风里往来。
年末应该是再美好不过的。圣诞节,元旦节,春节。商圈有集市,学校办美食节,超市的广播里、刘德华开始唱《恭喜发财》。
柴意乡背着书包走出校门。
他本不是怕冷的人,受凉风一掠,也不由自主打了个颤。
一个怪异的念头冒出来:他想走回家。
家离学校不远,两三公里。柴意乡手伸进书包、掏出手机,打开导航。
突然,那张纸片也掉出书包——
上面是江周的企业微信号。
柴意乡一怔,随即立刻捡了起来。
于是,颤抖的手把那行数字输入手机里。
屏幕跳出一条个人信息页。
柴意乡低头一看——
头像是一幢红色古旧建筑,笼在影影绰绰的草木里。
那是清檀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