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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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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傅大少爷好酒量!”又有人凑过来,“再喝一杯!祝您和少夫人白头偕老!”
又是一杯。
“成勋。”母亲傅大娘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你身子不好,少喝些。席面有你堂兄们支应,你……你去看看新娘子吧。”
傅成勋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知道她心里惦记着弟弟,又强撑着操办这场婚礼,心里一酸。他点点头:“儿子明白。”
又应付了几轮敬酒,傅成勋以“不胜酒力”为由告退。有人还想拦,但坐在主桌的傅青主淡淡瞥了一眼,那些人便讪讪退了回去。
江湖上“天山鹰”傅青主的名号,还是很有分量的。
傅成勋逃也似的离开喧闹的前厅,走在通往新房的回廊上。夜风一吹,酒意上涌,他扶住廊柱,缓了缓。
去看新娘子。他现在该去见那个叫牧歌的人。
可脚步却拐了个弯,走向厨房。
“少爷?”厨房里的厨娘和帮工看见他,都愣住了。
“给我备些吃食,清淡些的。”傅成勋说,“再温一壶蜜水。”
很快,一个三层食盒备好了:上层是几样精致小菜,中层是一碗鸡丝粥,下层是点心。蜜水用白瓷壶装着,摸上去温热。
傅成勋提着食盒,深吸一口气,走向新房。
新房在傅府东院,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一个独立小院,院子里种着几丛翠竹,此刻挂满了红绸灯笼。门口守着两个丫鬟,看见他来,齐齐福身:“少爷。”
“下去吧。”傅成勋说。
丫鬟们对视一眼,悄声退下。
傅成勋推门进去。
新房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烛高烧,帐幔低垂,桌上摆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早生贵子”。床边坐着一个人,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坐姿端正,但肩膀微微绷着。
老傅姆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托着一个木盘,盘里放着一对剖开的葫芦瓢。她看见傅成勋,露出笑容:“少爷来了。按规矩,该揭盖头、饮合卺酒了。”
傅成勋放下食盒,走到床边。他盯着那块红盖头,心跳得厉害。
不是因为期待或羞涩,是因为恐惧。一种没来由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少爷?”老傅姆轻声催促。
傅成勋伸出手,指尖触到盖头的边缘。丝绸光滑冰凉。他用力一掀——
红绸滑落。
烛光下,一张脸露了出来。
傅成勋的呼吸停了。
那是一张极其好看的脸。皮肤白皙,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淡红。因为紧张,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他低垂着眼,不敢看傅成勋。
但傅成勋看见了。
看见了那张脸,和记忆中另一张脸——那张他在宫宴上远远见过一次、后来在佛寺中匆匆一瞥的脸——重叠在一起。
当朝皇后,裴文德。
不,不是完全一样。眼前的人更年轻,轮廓更柔和,眼神也更清澈。但那种神韵,那种眉眼间的气质,那种……
傅成勋的手开始发抖。盖头从他指间滑落,飘到地上。
牧歌等不到动静,心里越来越慌。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是不是傅成勋根本不愿意娶他?他鼓起勇气,抬起眼——
对上了一双震惊、恐惧、甚至带着一丝绝望的眼睛。
那双眼睛,他在记忆碎片里见过无数次。笑着的时候弯成月牙,严肃的时候沉静如潭。但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像是……看到了鬼。
牧歌的心沉了下去。
老傅姆没察觉两人之间的暗涌,只当少爷是紧张。她取了木盘上的葫芦瓢,递给傅成勋:“请少爷剖开此葫芦,愿傅家福禄绵延,既永且常。”
傅成勋木然地接过葫芦瓢,拿起旁边的小银刀,机械地剖开。葫芦里已经装好了金色的酒液——是蜂蜜水兑了点酒,象征性地做合卺酒。
老傅姆将两个瓢分别递给两人,继续唱念:“请交颈满饮新婚喜酒,愿少爷与少夫人永结同心,交好长久。”
牧歌接过瓢,手指冰凉。他看着傅成勋,对方眼神空洞,像一尊精致的木偶。两人按照指引,手臂交缠,将瓢送到唇边。
酒是甜的,但牧歌尝不出味道。他只看见傅成勋喉结滚动,吞咽时闭紧了眼睛,像在忍受某种酷刑。
仪式完成。老傅姆收起瓢,笑着说:“礼成了。少爷少夫人早些歇息。”说罢,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噼啪爆了个灯花。
傅成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牧歌,眼神复杂得让人读不懂:有恐惧,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痛苦?
牧歌被他看得坐立难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傅……傅少爷?”
傅成勋猛地回过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激烈的情绪被强行压了下去,换上了一层客套的疏离。
“你……”他开口,声音沙哑,“你叫牧歌?”
牧歌点头。
“从哪里来?”
“……不记得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记得了。”
一问一答,像审讯。傅成勋每问一句,眉头就皱紧一分。最后他沉默了,走到桌边,打开食盒:“先吃点东西吧。一天没进食,该饿了。”
他把小菜和粥摆出来,又倒了两杯蜜水。动作机械,但依旧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仪态。
牧歌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却一口也吃不下。他看着傅成勋,对方坐在他对面,垂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傅少爷,”牧歌鼓起勇气,“您是不是……不愿意娶我?”
傅成勋抬眼看他。烛光在那双眼睛里跳动,像两簇幽暗的火。
“我愿意不愿意,不重要。”他缓缓说,“重要的是,你来了傅家。从今天起,你就是傅家的人。”
这话说得很官方,很冷淡。牧歌听懂了潜台词:这是一场交易,一场表演。他牧歌是道具,傅成勋是演员。戏演完了,道具就该收起来了。
心里某个地方,细细地疼了一下。
他以为……他以为自己至少会对那张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有一点点的亲切感。但现在看来,傅成勋看他,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不,比陌生人更糟,像一个不祥之物。
“我明白了。”牧歌低下头,筷子戳着碗里的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红烛烧了一半,烛泪堆积如小山。
许久,傅成勋站起身:“你睡床。我睡榻。”
新房角落里有一张美人榻,铺着锦褥。傅成勋走过去,和衣躺下,背对着床。
牧歌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最后吹熄了蜡烛,只留一盏小小的长明灯。
黑暗中,他躺在宽大的婚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绣花。
身边不远处,傅成勋的呼吸声很轻,但一直没睡着。
他们之间,隔着一片红色的海。
同一时间,锦衣卫北镇抚司,地牢深处。
傅青主换了身深灰色布衣,像个普通的老狱卒,拎着食盒,熟门熟路地穿过阴暗潮湿的通道。看守的锦衣卫看见他,点点头,没多问——银子已经打点到位了。
最里面的单间牢房,傅红雪靠墙坐着。十八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稚气,但眼神凶狠得像头困兽。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几处,露出下面青紫的伤痕,手腕脚腕上都戴着沉重的铁镣。
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见傅青主,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下去。
“七叔公……”他声音嘶哑。
傅青主打开牢门走进去,把食盒放下,先检查他的伤势。鞭伤,棍伤,不算太重,但也没好好处理,有些地方已经发炎了。
“疼吗?”傅青主问。
傅红雪咬牙:“不疼。”
“放屁。”傅青主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开始给他上药,“疼就叫出来,这儿没外人。”
药粉洒在伤口上,刺激得傅红雪倒抽冷气,但硬是没吭声。
“你哥今天成亲了。”傅青主一边上药,一边说。
傅红雪猛地睁大眼睛:“什么?和谁?为什么……”
“为了救你这个小兔崽子。”傅青主手下用力,傅红雪疼得龇牙,“傅家要大办喜事,告诉所有人:傅家稳稳当当,没做亏心事。这样,那些想落井下石的人,就得掂量掂量。”
傅红雪眼眶红了:“是我连累了大哥……”
“知道就好。”傅青主上好药,把食盒推过去,“吃吧。你哥让我带的,都是你爱吃的。”
食盒里是烧鸡、酱肉、还有几个白面馒头。傅红雪饿了一天,抓起馒头就啃,吃得狼吞虎咽。
傅青主看着他吃,忽然说:“红雪,你记着。你哥为你做的,远不止这些。以后要是敢对不起他,我打断你的腿。”
傅红雪停下咀嚼,用力点头:“我记着。一辈子记着。”
“快吃。吃完我有话问你。”傅青主压低声音,“那晚在别院,你除了听见那些书生说要写万言书,还听见别的没有?关于……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