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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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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很重要的事。关于时间,关于记忆,关于一个叫傅成勋的人,还有一根枪,一场婚礼……
但每次他试图抓住那些记忆碎片,它们就像水里的鱼,一碰就散。
“小子,”傅青主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叫什么名字?”
“牧歌。”这次他答得很顺,“牧野的牧,诗歌的歌。”
“牧歌。”傅青主念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听你口音,不似北地人,倒有几分南边的软糯。”
牧歌心里一紧。他哪知道明朝南方口音什么样?只能含糊道:“许是……许是家中曾有南边的师傅。”
傅青主没再追问,转而扯起了闲篇:今年收成如何,北边的鞑靼又扰边了,京里最近流行什么料子……都是些寻常话题,语气随意,像是真的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牧歌慢慢放松下来。他能感觉到,傅青主在有意放慢节奏,迁就他的脚步和状态。这位看似严厉的老人,心思其实很细。
走了约莫小半日,日头渐高。牧歌又累又渴,腿像灌了铅。傅青主忽然勒住马,指着前方:“到了。”
是个小镇,青石板路,两旁是木结构的店铺,幡旗招展。行人不多,但有了人烟气息。傅青主在一处挂着“傅家镖局”旗号的店面门前停下,朝里面喊了一声。
立刻有个精壮的汉子跑出来,满脸堆笑:“七爷!您回来了!”目光扫过牧歌,闪过一丝讶异,但没多问。
傅青主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汉子:“备辆马车,要稳当的。再备些干粮清水。”
“好嘞!”汉子应声而去。
牧歌站在一旁,看着那面“傅家镖局”的旗子迎风招展。他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傅老丈,我们……不用付钱吗?”
傅青主正在检查马鞍,闻言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抬手,一指那面旗子,一字一顿:
“傅·家·镖·局。”
牧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傅家的产业。他脸上腾地红了,为自己问出这么蠢的问题感到难堪。他现代人的思维还没完全转换过来,看到服务就想着付钱,却忘了这是家族经济为主的时代,尤其是傅家这种大族,产业遍布各地。
傅青主看着他那副窘迫的样子,难得没再调侃,只淡淡道:“上车吧。”
马车很快备好,是辆青篷小车,不算豪华,但干净结实。牧歌掀帘上车,车内铺着软垫,小几上还放着个铜壶,摸着温热。傅青主坐到车头,拿起马鞭,一声轻喝,马车缓缓启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轱辘声。牧歌靠在车壁上,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倒退的街景:布庄、粮店、茶馆、当铺……人们穿着各色衣裳,忙碌着各自的生计。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也许他本来就是这里的人,那些关于现代的记忆才是幻觉?
他摇摇头,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去。不能想,一想头就更疼。
马车驶出小镇,重新上了官道。傅青主在外面赶车,没再说话。牧歌闭着眼,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
傅青主。傅家。傅成勋。
这三个名字像一条线,串起了模糊的记忆。时间雕刻师,或者顾渊说过,傅成勋是傅家长子,有个弟弟叫傅红雪,而傅青主是傅家的长辈……
那他呢?他牧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和傅家扯上关系?
还有那场婚礼。三天后。他和傅成勋的婚礼。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狂跳。不是害羞或期待,是恐惧。一种对未知、对即将踏入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的恐惧。
车轮声里,他沉沉睡去。
同一时间,傅府内宅。
傅成勋站在母亲面前,表情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还没回过神来。
“成勋,你七叔公这次回来,可是带了天大的好消息。”傅大娘子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此刻她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又带着几分急切,“那牧家小郎官,七叔公亲自看过的,人品相貌都没得挑,又是读书识字的坤泽,配你正好。”
“母亲,”傅成勋艰难地开口,“这太突然了。我连人都没见过,怎能……”
“怎能不能?”傅大娘子打断他,语气重了些,“你也是大人了,都接掌我傅氏三成买卖了,房里也该有个人了。这些年给你说了多少家,你不是推说忙,就是说不急。现在可好,红雪出了事,家里正需要件喜事冲冲晦气!”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小儿子傅红雪被关进镇抚司大牢,是她心头最深的刺。那孩子从小脾气倔,先是流落在外,后面习武后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这次闯下这么大的祸,若真有个三长两短……
“成勋他娘说得对。”坐在上首的本家长辈,傅家的三叔公傅秉忠缓缓开口。他是傅家宗族里管总务的,说话很有分量:“成勋啊,七叔公的眼光不会错。那牧家小郎官既然愿意,便是缘分。眼下家里这光景,办场喜事,一来冲冲晦气,二来也让外面那些人看看,傅家稳稳当当的,没乱。”
傅成勋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看着三叔公严肃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能说“我不愿意”,因为那不是实话。他只是……只是觉得荒唐。为了救弟弟,为了稳定家族,就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儿子并没有别的想法,”他最终选择了一个温和的说法,“只是,对方小郎官,他当真愿意吗?婚姻大事,若非心甘情愿,将来恐生怨怼。”
“你能一直这样体贴人,他就是先不愿意,以后也会愿意。”傅青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回来了,灰袍上还带着外面的尘土,但精神矍铄。
他大步走进来,先对三叔公点点头,然后看向傅成勋:“婆婆妈妈!成勋他娘,我也有话要说在前头,这小郎官是好人家出身,路上不知因何与家中失了联络,迎他进门却不可慢待。若让我知道你们欺负他,我可不管你们是不是长辈。”
傅大娘子忙道:“七叔放心,我必不做那等恶婆婆。他们成了婚,我不多问,只顾阿雪便好。”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求菩萨保佑,阿雪能平安回来,喝上他哥哥的喜酒……”
这话说得凄楚,连傅青主的表情都软了些。他拍拍傅大娘子的肩:“放心,红雪那小子命硬,死不了。倒是成勋——”他转向傅成勋,目光如炬,“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三日后成亲,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帖子我已经让人去写了,京里有头有脸的都会请到。尤其是那几个衙门里的,务必请来。”
傅成勋听懂了言外之意:婚礼是场戏,演给所有人看的戏。戏演好了,傅家的“嫌疑”就轻了,红雪出来的机会就大了。
“是,七叔公。”他低下头,应了。
傅青主满意地点头,又对三叔公道:“三哥,衙门那边还得您多走动。该打点的打点,该递话的递话。红雪不能在里头呆太久,夜长梦多。”
三叔公颔首:“我晓得。已经让账房支了银子,明天就去走动。”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傅成勋看着厅里忙碌起来:母亲开始吩咐下人准备喜宴的采买,三叔公叫来管家商议请帖名单,七叔公则拉着几个护院头领,低声交代着什么。
他像个局外人,站在热闹的中心,却感到一种冰冷的抽离。
他走到院子里,那片枫树还在,叶子红得刺眼。石桌上,那张只写了两句的诗笺还在,墨迹已经干透。
“寒潭鹤影惊秋月,孤馆蛩声咽夜霜。”
第三句是什么?他提笔想续,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是有个声音在轻轻念,声音软糯,带着点南方的口音,像是……像是梦中出现过,又像是记忆深处埋着:
“……孤馆蛩声咽夜霜,晓窗灯烬落寒光。”
谁?谁念的?
傅成勋猛地回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枫叶的沙沙声。
他按住太阳穴,那里隐隐作痛。最近总是这样,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听、幻视,还有掌心上那行莫名其妙的字迹。
“等我。”
等谁?
他握紧了拳。三日后,他会见到那个叫牧歌的人。那个七叔公带回来的、来历不明的坤泽。
到那时,也许所有的疑问,都会有答案。
悦来客栈,天字号房。
牧歌从浅眠中惊醒。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红枫,有石桌,桌上摊着宣纸。一个人背对着他站着,月白色的直裰,鸦青色的比甲。
那人转过身来,笑了。眉眼弯弯,右眼下有颗极淡的痣。
然后那人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他梦里听过无数次的书卷气:
“孤馆蛩声咽夜霜,晓窗灯烬落寒光。”
牧歌猛地坐起,心跳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