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路逢安》鳕鱼突击

3、孩子的心愿

　　待安安情绪平复后，余知南觉得还是有必要再确认一遍：“安安，叔叔问你，你是真的想跟奶奶，还是怕爸爸妈妈不要你，所以才想跟奶奶？”

　　安安攥着衣角的小手松了又紧，好半天下定决心：“我想要奶奶。”

　　沈叙安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看着，这时从口袋里摸出颗大白兔奶糖，晃了晃，递给安安，小姑娘眼睛一亮，漾开笑意。

　　他朝余知南使个眼色，对院门的方向偏了偏下巴，对方心领神会。

　　于是，二人以透气为由，一前一后来到院外。

　　“你刚才问的是不是太直接了，”沈叙安率先开口，眉头紧蹙，目光落在内院。

　　余知南挺直脊背，说：“我是律师，讲究客观事实。安安今年八岁，她的意愿很关键，必须排除情绪干扰，不然会影响法院的判决结果。”

　　“法院？！”沈叙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住：“一定要闹到这个地步吗？”

　　“如果安安的抚养权问题无法通过私下协商达成一致，那就只能走法律程序。”

　　余知南冷静分析：“她想跟奶奶生活，可口头约定不具有法律约束力，她的父母可以随时反悔。走诉讼的话，奶奶有很大概率能拿到抚养权。她的父母也得依法支付抚养费，对改善她们的生活有很大的帮助。”

　　沈叙安：“不行，不能走诉讼。”

　　余知南怔了怔，一脸错愕：“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打官司，就得让安安再复述一遍父母不要她的经过，就得让她站在法庭上，听两边律师争来辩去。”沈叙安心疼地望向小院里那个小小的、守着奶奶的身影。

　　“她才八岁，怎么经得起这种折腾？最后不管谁拿到了抚养权，她心里都得烙下一块疤。”

　　余知南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法律是最坚实的后盾。半晌，他说：“法律能给安安和老太太实打实的保障。”

　　“可是我们不能忽略孩子在这个过程中要承受的压力和伤害。”

　　风掠过田垄，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无话。

　　片刻后，沈叙安语气缓和下来：“我没说不用法律，我是觉得别把打官司当成唯一的出路。”

　　余知南也松了口：“……可以，那就调解，留纸面证明。调解不行，诉讼兜底。”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后天让安安回学校上学，我找机会再问问她的想法。”

　　沈叙安眯起眼睛，颇有几分探究的意味。

　　余知南无奈道：“你不信我，那你来问，行吧？”

　　“信信信，你问你问。”

　　沈叙安嘴上应得快，脸上还是那副不放心的表情。

　　余知南抬手作保证：“我绕着弯问，会考虑她的心情，这样可以吗？尽职尽责的沈老师。”

　　沈老师勉强吐出两个字：“可以。”

　　和祖孙两人道别前，操心的沈老师反复嘱咐安安好好学习，不能放弃学业。

　　回去路上，沈叙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我得向你道歉。”

　　余知南侧过头，投去一记不解的目光。

　　“我刚刚语气太急了，不好意思。”沈叙安难得有不自在的时候，用手指蹭蹭鼻子，不敢看他。

　　“知道了，”余知南轻笑一声，“说明你对小朋友真上心。”

　　秋阳薄得像纱，懒洋洋地躺在田埂上。地里的稻子收得七零八落，干裂的田垄豁着一道道口子，露出底下褐黄的土。

　　余知南忽然好奇：“你好好的大城市不待，为什么要来这山窝窝里支教？”

　　沈叙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嗐，外面的世界太大了，省草、国草、球草的名头太难争取了，南石村刚刚好，够我当一个独一份的村草。”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上下打量对方，揶揄道：“不过现在你来了，我的村草头衔有点危险哦。”

　　余知南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是在玩我吗？”

　　“没有啊，”沈叙安摊摊手，大跨一步拦在他面前：“我是在玩尬的。”

　　“我的理由等下次有机会再和你说，现在保密。”

　　余知南轻嗤一声，别过脸：“切。”

　　“除非——”他拖长语调，目光灼灼地注视他，“除非拿你当公益律师的理由来交换”

　　余知南脚步没停，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实不相瞒，我也有个当村草的梦想。”

　　面前穿着简单白色衬衫的人愣住，看着余知南一本正经的侧脸，随即失笑：“你在玩尬吗？

　　“不是，”他面不改色，“我在玩剩的。”

　　“……”

　　沈叙安憋笑憋得肩膀发抖：“好傻。”

　　余知南心跳漏了半拍，轻咳一声：“确实。”

　　南石村不大，偏偏盛得下花香，盛得下落日，盛得下他们未曾说出口的理想。

　　*

　　夜色渐浓，一轮圆月高悬于天。

　　余知南披了一件外套，站在走廊上吹着晚风，手机贴近耳朵。

　　“感受怎么样？”电话那头是熟悉的声音。

　　“挺好的，老大。我也学到了很多，你要听听吗？”

　　对面不置可否。

　　“安安的事情不是个例。村子闭塞，很多人遇到类似的事情，宁愿自己憋着扛着，不愿意找其他人帮助，总觉得家丑不可外扬。再者，他们也不敢找律师，只当打官司请律师肯定要花一大笔钱，压根不知道有公益律师这回事……”

　　余知南的话散进风里，楼下的沈叙安听到了，停下脚步，唇角几乎不可察地弯了弯。

　　他低声嘀咕：“不愧是余知南，真厉害。”

　　“我觉得我的选择没有错，至少目前看来，我认为很有意义。”

　　老大似乎还想说什么，余知南为避免唠叨，决定先发制人：“好了，老大，不早了，我先挂了。”

　　摁下挂断键，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沈叙安端了两碗糖水站到楼梯口，昏黄的廊灯让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

　　“刚做的，还热乎，”沈叙安走近，递出其中一碗，指腹无意擦过他的手背，余知南再度感慨，这人体温真高。

　　“夜里凉，暖暖身子。”

　　“谢谢。”

　　“谢什么，是我得谢谢你才对。”

　　余知南故意逗他：“谢我什么？谢我差点把事情带到法院上？”

　　“谢谢你理解我的顾虑，我这个人，遇到事情容易跟着心走，不能客观权衡利弊。”

　　“挺好的。”余知南抿了一口，甜甜的，“总比冷冰冰，只计较得失好。”

　　沈叙安没说话，他的耳边只剩下一句“挺好的。”

　　那个夜晚，两道影子越拉越长，一度分不清彼此。

　　村里静悄悄，虫鸣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奏起不成调的摇篮曲。

　　*

　　转眼到了周一，余知南是被外面的笑声唤醒的。

　　楼下，一群孩子把沈叙安围在中间，叽叽喳喳地和他打招呼：

　　“沈老师早上好！”

　　“早上好！”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往前挤，胸脯挺得高高的，邀功似的大喊：“沈老师，我昨天的字都认全了。”

　　沈叙安捏捏他通红的脸颊：“是吗？待会儿我考考你，表现不错就给你奖励。”

　　旁边的孩子立马跟着嚷嚷起来：

　　“沈老师，我也会！”

　　“老师，考考我，我也想要奖励。”

　　沈叙安笑着应下，忽然心念一动，扭头往楼上望去。

　　猝不及防地，和在走廊上看得不亦乐乎的余知南对视上，他朝他挥挥手，声音清亮：“余大律师，早上好啊！”

　　余知南手搭在护栏上，“早上好，沈老师。”

　　孩子们也学着沈叙安的样子，齐刷刷仰起脑袋，响亮的童声叠在一起：“余老师好！”

　　莫名变成“余老师”的余知南不禁失笑，大声回应：“同学们好！”

　　整理完房间，余知南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理好衣领，确认好发型后，往校长办公室走去。

　　“咚咚咚”

　　“请进。”

　　推门而入时，校长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是为五十出头的女性，鬓角有几簇显眼的白头发，面容和蔼。

　　见人来，她笑着起身：“余律师，你来了。”

　　沈叙安早在几天前就和校长沟通过抚养权证据收集的事，言语恳切：“校长，麻烦您了。”

　　余知南微微躬身，将律师执业证、法律援助委托书和安安奶奶的授权书一一摊在桌上。

　　声音温和，条理清晰：“校长您好，今天冒昧来访，是受村委会及安轩奶奶的委托，为她的抚养权纠纷一案，收集孩子在校生活的相关辅助证据。按照流程，需要您作为校方代表在场见证。”

　　校长依次翻看，看到授权书的签字上，点了点头：“只要是合规的流程，我一定全力配合。”

　　二人往教室走去。

　　上课铃响过，教室里安静下来。沈叙安手拿英语书，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简单的英语单词，看样子是今天的学习内容。

　　余知南放轻脚步，隔着窗户往里看。安安位置靠墙，坐得笔直，小脸上满是认真。

　　沈叙安注意到他，从后门出来，手上还捏着半截粉笔，说：“你们来了，打算怎么问？”

　　“当然是借沈老师宝贵的英语课堂一用。”余知南晃晃手里准备好的糖果罐。

　　“那感情好啊，正好我没备课，校长不会批评我吧。”

　　沈叙安虽在打趣，但他眼下确有淡淡的乌青。一向睡眠质量不错的他，昨晚翻来覆去很久，余知南的话，余知南的身影一直在他脑中闪回，搅得他睡意全无，心跳加速。

　　“不会不会。”校长在一旁打圆场，“沈老师的课，什么时候都差不了。”

　　“哇，优秀教师啊！”

　　沈叙安无奈笑笑，听余知南话里藏不住的促狭，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有点可爱？

　　余知南闭了闭眼，慌忙将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抛在脑后，迈步走进教室。

　　教室里的喧闹声霎时低了下去，十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同学们好啊，我姓余，大家可以叫我……”

　　余知南刚站上讲台，话还没说完。

　　“小鱼老师！”前排的一个小女孩举手回答。

　　“还有抢答的呢。对，大家可以叫我小余老师。今天我来呢，是想和同学们做一个游戏，回答问题的同学可以获得甜甜的水果糖。”

　　“好——”

　　倚在门框上的沈叙安笑出了声。

　　“沈老师要加入我们吗？”

　　没想到会被点名的沈叙安莞尔：“不用了，我怕小鱼老师你带的糖果不够。”

　　“好的，那同学们，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每天上学、放学都是谁来接你们的呀？”

　　“老师，我爷爷接我！”

　　“我是自己回家的！”

　　“上次是沈老师送我回家的！”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喊着，举高的手臂像一片小树林。

　　几秒钟后，安安举起手。

　　余知南让大家安静，开始点名。

　　轮到安安，小姑娘站起身，字字清晰说：“我是我奶奶来接的。”

　　“嗯，真棒！刚才回答问题的同学都有糖果奖励。好的，那第二个问题，平时在家里，都是谁照顾你们啊？有没有心里话想对他说的？”

　　这话一出，讨论声音更大了。

　　“我姐姐每天给我扎辫子，扎的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

　　“我奶奶给我打蚊子，对我可好了！”

　　同样，余知南点名，“安安，你愿意和我们分享吗？”

　　安安点头，说：“我奶奶照顾我，她对我特别好。我想对她说，谢谢您，您辛苦了，我会好好学习，将来赚很多很多钱，买大房子给您住，买好吃的给您吃。”

　　一直旁听的校长忍不住开口道：“安安真乖，奶奶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下课铃响起，沈叙安和余知南一起分发糖果。

　　沈老师表示：“一天不能吃太多，吃完要及时漱口，听到了吗？”

　　“听到了——”孩子们拖长语调应和。

　　余知南：“听到了，沈老师。”

　　沈叙安不轻不重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佯怒：“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余知南没躲开，反而拆开糖纸，递到他嘴边。

　　“重在参与嘛，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