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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特殊乘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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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播很温柔地响起。
“——前方到站,家属院。”
“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
“请保管好您的重要物品。”
那句“重要物品”,又被着重吟出。
“它在诱导我们。”沈知砚说。
她的掌心已经有点出汗,但声音仍然稳定。
“它在给你们看‘你们理解的家’。”
“然后用‘重要物品’这四个字,提醒你——那些地方有你重要的东西。”
“那站可能真的存在。”傅行舟补充,“现实中,你去过、看过、住过。”
“这辆车会把那些坐标拿来骗你。”
“你们刚才看见的,很可能是‘你们记忆里的那个家属院’。”他顿了顿,“不代表车门开出去就是。”
“那会是什么?”林棉棉喉咙发紧。
“像刚才她那样的东西?”她不敢再看那个断了腿的女人,只能用极小的声音指代。
“不一定。”顾铮道,“也可能,是另外一辆车,或者别的什么。”
“总之——你一旦踏出去,就不归这辆车管了。”
“那也可能是好事啊。”有人忍不住说。
“你可以赌。”傅行舟看了他说话的那人一眼,“就是不知道,你下注的筹码,是不是你愿意输的那个。”
那人立刻闭了嘴。
车厢里的躁动渐渐压下去一点。
不过有人压得住,有人压不住。
第三排的抱孩子女人呼吸越来越急。
“我婆婆一个人在家。”她眼泪在眼眶打转,“我、我出车祸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等我回去……”
“你现在下去,她看得见你吗?”沈知砚突然问。
女人一愣。
“你现在是什么?”沈知砚直视她,“你还在救护车上,还是已经躺在医院,还是——已经在某个地方的太平间?”
她没有用委婉的词。
有时候,委婉只会让人抓着幻觉不放。
“你以为你下车,就能按门铃,跟你婆婆说‘妈,我回来了’吗?”
“……”女人嘴唇发抖,“那、不管怎样,总比在这车上好吧?”
“真的?”傅行舟缓缓开口,“你抱着孩子,下去走一趟。”
“如果你们的身体还躺在医院,或者已经入殓,你抱着的是什么?”
车厢里忽然一片死寂。
那种静,比刚才有人被切腿时,还让人窒息。
抱孩子的女人愣愣低头。
她怀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小脑袋埋在她的肩窝,鼻尖暖暖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带着一点奶味。
如果那个孩子在现实中已经——
那她现在抱着的,就是……
“你可以赌,他活着。”江屿声音出奇认真,“但你现在过不去,你过去也只是看他一眼。”
“看完,然后呢?”
“你既不能抱他,也不能替他承担什么。”他咬咬牙,“你只是让自己提前知道结果。”
“知道一个你现在还没能力改变的结果。”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一瞬间飘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谁。
广播并没有催。
它像是耐心地等着。
电子屏上的“家属院”那三个字持续闪烁,像三只眼睛,盯着车厢里每个人的脸。
“……我不下。”抱孩子的女人终于哑着嗓子说。
她紧紧抱住孩子,像要把那点温度嵌进自己的身体,“我不下。”
“我要是现在过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那他怎么办?”
她说这句话时,眼泪终于掉下来。
但她没有擦。
泪水一滴滴砸在孩子的背上,很快被布料吸收。
“我在这车上,至少还能想办法活着。”她说,“就算他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把那几个字硬生生吞回去。
“就算真的那样了,我也要活着去给他上坟。”
“活着,才能做点事。”
车厢里有人默默转过头。
外卖小哥抬手,悄悄抹了一把脸。
下一秒,车厢里响起一个轻轻的、几乎要被淹没的声音。
“我下。”
那声音来自角落,一个一直没怎么存在感的男青年。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外套,头发有点长,刘海遮住半边脸,看起来二十多岁,眼神始终躲躲闪闪。
“那是我家楼下。”他紧紧握着自己的背包带,指节发白,“我刚毕业那会儿,天天在那里等车去上班。”
“我妈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我得回去。”
“……”傅行舟看了他一眼,“你确定?”
“我确定。”青年用力点头,“反正……我也不觉得自己能撑到终点。”
“那我还不如现在回去看她一眼。”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顺便——帮她掰掰那个破电视天线。”
“她每次都弄不好。”
沈知砚看着他。
她想阻止。
理性告诉她,最好不要让他下去——未知大于已知,而已知是“中途下车会被切走一部分”。
可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扮演上帝。
她可以提醒、可以分析、可以说出可能的后果,但最后做决定的是他自己。
就像刚才她对林棉棉说的——不要为了害怕而做选择。
现在也是。
如果这个青年已经把“回家看一眼”放在生存之上,那这是他的优先级。
所以她只是问了一句:
“你手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丢的?”
青年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背包。
“里面是我妈给我织的毛衣。”他说,“还有她给我做的红辣子面。”
“那我提醒你一件事。”沈知砚看着他,“无论你下去以后看到什么,别把那包辣子面留在车上。”
青年愣了一下,神情瞬间复杂起来。
“你要是最后没回来。”江屿补刀,“你妈可能会在某个地方闻到辣子面的香味,知道你来过,又知道你走了。”
“你确定你想要她有这个体验?”
青年脸色一白。
“你们……”他喉咙发紧,“能不能别这么说。”
“那你就想想你到底要不要下。”江屿道。
青年咬紧牙关。
车厢已经开始减速。
窗外的“家属院”越来越近,楼下的花坛、停得歪歪斜斜的电动车、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都清晰可辨。
那真的是他记忆里的那一幕。
广播声音再次响起,温柔又冰冷。
“——家属院到站。”
“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有序下车。”
车门缓缓打开。
风从门外灌进来,带着泥土、青草,还有一种久未通风的潮味。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青年握着背包带的手抖得厉害。
“我下。”他喃喃,“我下。”
他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走到第三排抱孩子女人旁边时,停了一瞬。
“姐。”他哑着嗓子说,“帮我跟……跟别的人说一句吧。”
“我自己选的。”
抱孩子的女人看着他,眼眶微红。
她没有劝他。
只是点了点头。
青年吸了吸鼻子,踏上前方那一段过道。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踩在棉花上。
离车门越来越近。
门外,家属院的楼道灯亮着,昏黄的光把楼道口照成一个朦胧的洞。
里面隐约能看见老太太的身影——胖胖的、背微微驼着,穿着那件洗到发白的格子睡衣,站在楼下仰头看天,像是在等人。
“妈——”青年喉咙里滚出一声。
那一声“妈”卡在喉间,破碎得不像人声,却是一个孩子全部的渴求。
下一秒,他跨出了那一步。
他的脚刚一踏出车门,整辆车猛地一震。
不是刚才那种“吞咽”,而是像突然踩到了一块石头。
车厢里的灯光在同一瞬间猛地熄灭。
彻底的黑。
所有人本能地屏住呼吸。
黑暗里,有很细小的声响传来。
像纸被撕裂的声音,又像某种黏腻的东西被拖拽着滑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灯再一次亮起。
车门紧紧闭着。
那道楼道的影子已经不在窗外,窗外重新是一片死黑。
角落那位青年的座位空了。
他的背包也不见了。
没有血,没有残肢,没有任何痕迹。
只有在他刚才握过扶手的位置,有一小道极细的灰色划痕,像有人用铅笔轻轻在那儿划了一下。
“……”林棉棉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你们看见什么了吗?”江屿嗓子发干。
没有人回答。
因为没有人敢承认——在刚才灯灭的那一瞬,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一点什么。
那一点东西,每个人看到的都不太一样,却都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有人看见楼道口的老太太抬起头,眼眶空空,没有眼珠;有人看见那栋楼突然长高,长出无数层,窗户一扇一扇往上拼,根本看不到顶;有人看见家属院的树全都扭在一起,像一团纠缠着人的手。
他们不确定是不是幻觉。
但青年已经不在车上了。
“这就是——”傅行舟轻轻吐出一口气,“‘部分乘客不享受本条规则’。”
“他享受了。”顾铮说,“只是他可能不太喜欢。”
沈知砚的手心已经被汗浸透。
她翻开《租客手册》。
扉页上那两条淡淡的字下方,多出了一行新的小字。
【3. 在特定站点,自愿下车者,将放弃本次任务的积分与保护。】
【后果:不由本车负责。】
“它很公平。”她轻声,“至少写清楚了。”
“现在才写。”江屿翻自己的手册,“它是看我们有人作死,才顺带更新条款的吧。”
“以后要记住一点。”傅行舟说,“所有看得见的规则,都是有人用命换来的。”
“包括你们手册上的每一条。”
车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的,又重新滑入黑暗。
电子屏上的“家属院”一行变成灰色,慢慢暗下去。
下面新的一行字,开始缓缓浮现。
【下一站:终点站】
字迹明亮刺眼。
车厢里所有人的心,都同时往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