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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何为权 ...

  •   丽朝六十年春,周珩被迫抛下骑射,专精琴棋书画。

      李璟言作为副将上战场,周珩每日心急如焚,见到他的亲笔字才吃得下饭。

      两个月,他递来十几封书信,告知一切安好。

      周珩听从母后的授意,跟着新入宫的叶师傅学琴。

      “叶师傅的双目...可是天生看不见的?”周珩不爱学琴,一有时间就闲聊。

      叶少黎薄唇微抿,显得十分拘谨。

      他行了个不端正的礼,小心道:“禀告公主殿下,草民的眼睛是因为误食了有毒的草药,才成如今这样。”

      周珩扶额,示意丫鬟扶他坐下。

      “叶师傅总是这么诚惶诚恐,弄得我也不自在了。”她指甲挑动琴弦,缓缓说道,“听闻师傅家乡在尧城?”

      叶少黎紧张地点头。

      “我已命人递话,在尧城兴办学堂。”周珩直起身,正色道,“听闻您从前和一众儿童交好...尧城贫苦,也难怪,孩子们整日听您弹琴,无所事事。”

      叶少黎的双目仿佛活过来几分,他无比激动地退后几步,给周珩行了个大礼。

      “公主举手之劳,造福了尧城的未来,草民...无以为报!”叶少黎垂下头,一滴浊泪流出。

      “好了,快起身坐着!”周珩亲自过来扶他,明显察觉到他周身一紧,随后是轻微的震颤。

      叶少黎面对着她,将白布盖在眼睛上。

      周珩蹙眉,淡淡道:“叶师傅,我说过,你与我见面无需蒙这层白布。”

      叶少黎摇摇头,“天家威严,叶某是不祥之人,恐污了公主颜面。”

      “叶师傅并非不祥之人。”周珩走到他面前,轻轻将他眼上蒙的白布掀起,“况且你是公主之师,食朝廷俸禄,当为臣子。”

      叶少黎身子轻微颤抖,嘴角扬起一抹怪异的弧度,“微臣叩谢公主。”

      *

      “大胆!”太监总管厉声道,“哪来的死瞎子,撞坏了我们太子爷的字画!”

      字画缺了一角,也许是石头刮破的,也许是那太监自己弄破的,无从查证。
      坏了就是坏了,需要有人受罚。

      “愣着干嘛,快去禀告太子爷!”段总管斜眼看叶少黎,满脸鄙夷地拿拂尘掸灰,“晦气……”

      叶少黎老老实实跪在原地,面无表情。
      他刚给周珩授课,从学府出来,太监那一尖嗓子……周珩就在屋内,怎么会听不到?

      死到临头,他却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

      蠢货……

      太子忙政务,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只是冷脸告诉小太监,让他把那闯祸的宫人打五十大板,赶出宫去。

      太监勾唇微笑,对左右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得罪我们太子爷的下场!”

      “本公主到不知,段总管平日里如此威风!”
      大门“咣当——”一声打开,周珩背着手,气势汹汹从屋里走出。

      段总管一愣,赶忙跪下请安扣头,“五公主!奴才不知您在!”

      周珩双臂抱胸,冷声道:“仗着太子殿下的名头,冤枉无辜好人,横行霸道,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宫人从屋里搬出椅子,扶周珩坐下。

      段文惊慌道:“公…公主定是误会了!方才这瞎…这位师傅真的撞到了老奴,才摔坏了画!”

      周珩看向叶少黎,见对方一脸茫然惊慌,拧眉道:“叶师傅手里头,那么大一根盲杖在前,你避不开吗?”

      “老奴,老奴……”

      “我看分明是你护送字画不利,找人背锅!”周珩睨他一眼,看着一旁的小太监说,“你把太子殿下口述的刑罚,重复一次。”

      小太监膝盖一软,立刻跪下,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段总管是你师傅,你不敢说是吗?”周珩沉声道,“既如此,你替他,如何?”

      小太监连连磕头,“太子殿下说,将犯错的宫人打五十大板,赶出宫去!”

      段总管浑身颤抖,急出了眼泪来,“公主殿下,老奴错了,看在老奴尽心尽力办差事的份上,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饶老奴一命!

      “来人。”周珩语气森森,满脸怒容,“按太子说的办。”

      “是。”

      几声尖叫过后,段总管被拖下去,学府门外归于宁静。

      周珩深呼吸,走到叶少黎面前,轻声道:“叶师傅,起来吧。”

      叶少黎先是抬起头愣了一会,随后缓缓起身,面对她。

      “多谢公主相救...微臣今日算是见识了,何为权。”

      周珩眯眼微笑,“我只是个小小五公主,不算有权。”

      “公主说笑了。”

      两人沿着十字路步行,穿过几个宫门。

      “不知公主可喜欢听故事?”叶少黎唇角微微勾起,面色淡然。

      周珩微微扬眉,“喜欢啊。”

      叶少黎面对着她,沉默片刻,幽幽道:“不瞒您说,家父是前朝正六品官宦。”

      周珩蹙眉,等着他往下说。

      “他在党争时站错了队,被当今天子斩首,悬挂在菜市口示众。”叶少黎语气平静无波,近乎无情,“家中只剩我这个独子,化名叶少黎,过上归隐生活。”

      周珩心不在焉道:“若真是这样,那你名字起得真难听,以后可别给子孙乱起名,像个生意不好的行商。”

      “……”叶少黎轻咳,“人之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叶某以为自己只是鸿毛,公主殿下却好心相救,容许我的命再长一些。”

      周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思忖片刻道:“敢问叶师傅故事里的少年,是否意图谋反?”

      叶少黎面部一颤,仿佛期待她问他似的,“公主莫怪,这只是个故事罢了。”

      “幸好只是故事,我正愁无聊,想找人练手呢……”周珩语气轻松,半威胁道,“以前我练弓箭,父皇母后总让我用活人做靶,不知叶师傅意下如何?”

      叶少黎睫毛微颤,眼上蒙的白布突然无端落下,吓得他一愣。

      “师傅的布掉了。”周珩语气自然,右手不动声色抽出发间金簪,堪堪抵在他脖颈。

      叶少黎如果能看见,必定作出反应。

      可他神色如常,只是一脸慌张地捡布。

      再往下一寸,金簪就扎入皮肤了……

      周珩终究是心软,默默将金簪插回发间,亲眼看着他用白布,将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遮盖住。

      “师傅往后,好自为之。”周珩悠悠道。

      叶少黎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多谢公主提点。”

      宫外头,一粉衣女子接过他的包袱,顺势朝宫里望了一眼。

      那一眼,和周珩探寻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

      丽朝六十一年秋,这天叶少黎请了病假。

      经那次试探后,周珩本着用人不疑的观念,再也没细想叶少黎这个人,再加上他琴艺高超,老实不惹事,她便决定不计较他上次的无礼。

      那云里雾里的一番话,她只当他胡说八道。

      丽朝江山,岂是他一普通琴师能左右得了的?

      索性她装傻充愣有威胁,已经达到了威慑作用。

      他从不请假,这次应该是重病缠身。

      周珩决定出宫探望。
      可来了以后,坊间屋内,皆不见其人。

      屋内空旷,没有厨具和干粮,完全不像有人住过。

      周珩拦住坊里卖粥的小贩,问道:“大哥,这里可有一琴师,姓叶?”

      那小贩挠挠头,拍了下手掌,“叶师傅,我知道他,经常来我这吃早饭!”

      周珩微笑起来,“我怎么没见他,难道找错了屋?”

      “嗨,他今早带着大包小包,慌里慌张地走了,连早饭都没吃,我叫他,他也不理。”

      周珩一愣,赶忙回宫派人打听消息。

      打听的太监赶回来,满脸惊慌失措,“叶师傅跑了,不但跑了,还偷了宫里的琴,和一些盘缠!”

      比起愤怒,周珩更多的是惊诧。
      “叶少黎俸禄不低,他何必呢……况且他身不能抗,如何偷走那么大的物什?”

      突然,她神情一滞。

      那位女子……

      想必他是想与她私奔,过富足自由的安生日子。

      太监小心道:“公主,可要通缉他,追回来?”

      若是李璟言突然回来,她恐怕也会在心里悄悄期待,与他到世外桃源长厢厮守,永不分离。
      危险的想法,需要立刻掐断火苗。

      周珩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罢了……”

      太监垂头,行了个礼,准备退下。

      “你等等……可有驸马的消息了?”

      太监摇了摇头。

      “旁人的信里,可曾提及他?”

      “不曾……”

      周珩摆摆手,怅然若失。

      *

      三年前,皇后中风,自此缠绵病榻,身子一日日颓靡下去。

      周珩走到母后的寝宫门前,忽而一阵阴风吹来。

      丫鬟将狐皮马褂披在她身上,“公主,快入冬了,小心着了风寒。”

      周珩视线偏移到旁边。

      五人高的槐树,枯叶凋零,几片零星叶子落到她脚边。

      “下人是怎么打扫的!”周珩突然蹙眉,怒斥道。

      大帮人稀稀拉拉赶过来跪下。

      “负责人,还有洒扫的下人,各领十板子,罚俸半月!”周珩冷冷撇下一句话,准备进屋。

      其实话音刚落,她就后悔了。

      以前,母后就是这么处置下人的,如今她怎么反倒和母后一样?

      周珩步伐一顿,招呼首领太监宫女过来。

      “我方才言语不当,是担忧母后拿你们撒气……这包碎银子是你们的赏钱,平均分了,处罚作废。你们照顾母后也不易,等我进去瞧她,你们结伴去我宫里,就说天冷,我让你们小憩喝杯热茶。”

      两人对视一眼,将那袋沉甸甸的银子握得紧了又紧。

      屋内,药味熏天,花瓶落了一层灰,整个屋呈现一股破败之相。

      “母后今日可觉得身子好些了?”周珩装作什么也没觉察,轻松道。

      皇后眼下有大片的青鸦,食物吃进去不久就会呕吐,日子久了,两腮凹陷下去,颧骨突出,像绵延的山脊。

      “珩儿......”皇后招呼她走到病榻旁,两眼如干涸的泉眼,无神无光,“母后自知时日无多。这一生,唯有你是母后的牵挂,他日母后去了,我的珩儿孤身一人,在这无依无靠的人间受苦……”

      周珩压下泪水,扬起一个轻松的微笑,“珩儿乃丽朝五公主,谁受苦,都轮不到珩儿。”

      皇后嘴角泛起苦涩的微笑,摩挲女儿的发顶,仪容端庄而慈祥,那是将死之人特有的面容。

      “这话,你自己信吗?”

      周珩收敛了笑容,面部有些颤抖。

      “我这一生,囚在这缠人的皇宫里头,身不由己。我攒了一箱金银细软,都留给你……你天性纯良又固执,往后的路,定会比旁人走得更难!你且记住,宫里头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莫要犯痴,莫要轻信他人,莫要惹是生非,莫要得罪不该得罪的……”

      每个字都像银针,扎在周珩心尖上。

      “母后日日嘱咐,孩儿定会牢记。”周珩紧握着皇后宛如冰坨子的双手,哽咽道,“孩儿知道,您过得并不幸福...等到来世,必定比现在过得安宁、快乐。”

      周珩这番话并非全都出自本心。
      作为女儿,她愿母后长命百岁,安康顺遂;作为公主,她恨母后身为国母,却只沉迷小情小爱。

      皇后沉默良久,长舒一口气,脸上漏出欣慰的神色,双眸轻合,咽了最后的气息。

      “……”

      周珩呆愣良久,双手攥着母后的手,越发收紧,仿佛她只要把温热传递过去,母后就会再次微笑着醒来。

      *

      丽朝六十一年夏,定远侯楚良起兵造反。

      丽朝六十二年秋,楚良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京城。人们知道丽朝大势已去,城门大开,楚良不费一兵一卒,夺下皇位,改国号为庆。

      同年,楚良没有皇帝命,突发恶疾暴毙,太子楚昀继位,年约二十。

      那年,周珩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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