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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运恭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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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朝六十二年秋。
传信的小厮只知勤政殿,从来不进后宫。
后宫中人心惶惶,有的说已经打赢了,有的说打不完了。
皇帝整日宿在勤政殿,侍寝的嫔妃直接背到那里去,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周珩听过最离谱的言论,莫过于说皇帝是思念皇后过度,忧思成疾。
她想,如果这世上有谁能令她父皇忧思,那也只能是他自己。
李璟言迟迟没信,周珩闲得不安生,索性带了五个随从闯勤政殿。
守卫在后门酣睡,随从静悄悄将其擒住,周珩直接溜了进去。
勤政殿是什么地方?
一群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大臣议政之处!
周珩做梦也想不到,她能这样轻而易举进来。
她其实宁愿自己永远都进不来。
宁愿被守卫拦住、捉拿、告发,跪祠堂抄书罚俸。
殿内,父皇和两个亲信议事。
周珩静步摸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杯盘狼藉。
酒碗酒壶碎了一地,两个宫女胡乱奏乐,丝竹声呕哑嘲哳,大殿盈满一股糜烂之气,仿佛进去待上一刻钟就会暴毙而亡。
那两个大臣亲信,也看着十分面熟......
竟然是两个穿着大臣服饰的太监。
若非周珩仔细看,都没发现角落还站着个妃子。
她脸上布满泪痕伤疤,衣衫不整,一动不动,几乎和大殿融为一体。
一抹冷意从周珩脚底激荡到四肢百骸。
她看着父皇,愈发觉得陌生、可怖。
周珩在长街上狂奔,只觉天翻地覆,往日蠢话浮荡耳边:
“忤逆我父皇的,都是反贼,我练箭,就是为了杀他们!”
“珩儿乃丽朝五公主,谁受苦,都轮不到珩儿!”
这宫墙自他们出生时就在。
父亲、祖父、曾祖父,都在这紫禁城里出生。
紫禁城就像周家的皮肤,人从未过分在意皮肤的存在,但都知道人不可能突然失去皮肤。
周珩思忖了半个时辰,才下定决心——逃吧。
从此往后,她再不是丽朝五公主,而是一市井村妇。
周珩没有同母的兄弟姐妹,跟大多数人也不熟,除了和她同岁的六公主周芜,两人幼时形影不离。后来逐渐疏远。
她不知不觉走到周芜寝宫,“芜儿,你可愿跟我走?”
“去哪?”
周珩用眼神喝退左右仆从,低声道:“你可信我?”
周芜点点头,但眼底印着怀疑。
周珩心底微凉,想到两人毕竟只是幼时玩伴,已经多年没有来往,她又何必来自作多情?
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低声提醒道:“丽朝...大势已去,我们该走了。”
周芜先是一愣,随后爆发一阵阴沉的笑,厉声道:“周珩,你是不是太想驸马,想疯了呀?”
“......芜儿,今晚是花灯节,我带你出宫看花灯,我们瞒着父皇出游,像小时候一样,如何?”周珩轻轻握住她的手,眼里含着一丝期待。
“小时候?”周芜心动一瞬,但很快让嫌恶占上风,不耐烦道,“你疯了?说什么丽朝要亡的事...我才不跟你去。”
周珩蹙眉,险些大喊出声,但她还是压制住,耐心道:“芜儿,你可记得我送你的同心结?我们一人一个,寓意姊妹两人永结同心。”
说罢,她将腰间佩戴的、已掉色的同心结取下,放到周芜手里。
“你怎么还留着这个破玩意?”周芜嘴上不饶人,但已经眼眶洇湿,语气粘连,“我早就把它剪了...我以为你以后只认驸马李璟言,再也不理我了。”
周珩一惊,盯着她的眼泪久久不能平静。
她小心坐到周芜身侧,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阿姊有错,芜儿可愿意原谅我?”
周芜没说话,只是静静靠在她肩膀上,身形有规律地颤抖、啜泣。
半晌,周珩垂下头,轻声道:“那...你跟阿姊走吗?”
周芜直起身,满是泪光的双眼锁定她的视线,仿佛知道这回答意味着什么。
片刻后,她站起身,围绕寝宫走了一圈,开始收拾东西。
“你可想好了,从今往后再不是公主,也不是周家人。”周珩正色道。
“我明白。”周芜眼里闪着精光,看起来胸有成竹。
*
入夜,周珩让宫女太监留在宫中,自己和周芜溜到长街。
紫禁城破,最该死的是姓周的,宫人们反倒安全。
两姐妹一身粗布麻衣,推着半满的恭桶,佯装成最低贱的奴婢。
“大哥,倒恭桶的!”周珩捏着嗓子,夹出一个不伦不类的口音。
守门的闻到那股恶臭就皱紧眉头,也懒得盘问,喊着让她们快走,便急忙开了门。
周芜一路闻着那味,臭得五脏六腑都在紧缩,但她知道事关重大,丝毫不敢吭声,最多就是没人时用麻布遮掩口鼻。
周珩给她的衣服是新的,有皂角的香气,还用鲜花熏香,但依旧抵不住那股臭。
两人搀扶着走到宫门口,直到大门彻底关闭,周芜才无声呕吐,涕泪横流。
周珩也白了脸,安慰性地摩挲周芜的背。
两人趁天黑,找了个角落,将熏入味的臭衣服扔了,换上干净素袍。
“阿姊,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周芜缓过劲来,盯着荒无人烟、漆黑的大街,眼里闪过茫然。
“我不知道叛军会从哪边杀到京城。”周珩掏出一张微微汗湿的地图,沉声道,“但能确定的是,他们绝不会途经尧城,那里虽离京城不远,但偏僻穷苦,人烟稀少。”
随着一声锣音,无尽漆黑的夜空被几个光点照亮,数十盏花灯依次亮起,仿佛上头有个湖面,而花灯是星群的倒影。
周芜眼里倒映无数光点,喃喃道:“好,那我和阿姊,就去尧城。”
*
周珩天生羸弱,两人坐了半天马车就得停下来歇息,京城到尧城原本需要半月,但两人这样缓慢,时间就要翻倍。
周珩在马车上颠簸久了,心跳加速,白了脸,周芜赶忙叫停,扶着她进客栈休息。
往回看,京城已经太远,远到看不见。
饭桌上,周珩喝了两大碗凉水,眼神缓缓恢复神采。
“我身子太弱,恐怕我们得一个月才能到尧城。”周珩语气带了丝愧疚,不敢看周芜,“连累了你跟我一同奔波...”
周芜白瞪她一眼,扶住她的手,“胡言乱语!若没有你,我怕是几天后就要死在断头台上。”
周珩微笑,戳戳她的脸蛋,“好在我们离京已足够远。越远,越安全。”
“阿姊说得对。”周芜也眯着眼睛笑。
右前方有道视线,周芜瞥一眼,是那店小二,冷不丁对视上,店小二满脸堆笑。
入夜,周珩挑着灯火看地图,眼睛累得酸疼了,才把烛火灭了,闭着眼躺下。
虽闭了眼,但她心事重重,难以入睡。
她猜测李璟言或许已经死在叛军手里,猜测叶少黎或许是过不惯受人管制、危机四伏的日子,所以逃回了安逸的尧城,那她们此行,万一碰上叶少黎...
周珩没发现自己紧蹙的眉头逐渐松散,突然沉沉入睡。
后半夜,她惊醒,浑身冷汗,睁眼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屋子里站着几个大汉。
“她醒得还挺快,另一个呢?”
“还睡着呢,钱呢?”
周珩瞪大双眼,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包袱被翻出,母后留给她的金银细软、还有周芜的所有财物,都被倾倒而出,发出叮当的响声。
“声音太大了!”说话的是白天的店小二。
“你看人果然准,我都没看出她们两个女子藏这么多!”
“左不过是哪家的小妾或丫头,偷了主子家里的钱跑了,咱们几个今日也算替天行道!”
周珩趁他们没管自己,左右寻找剪刀等工具,手上动作不停,试图解开绳子。
“你瞅她,挣扎呢!”一个男人狞笑着走过来。
周珩一动不动,冷冷盯着那人的眼睛。
从男人特有的猥琐眼神中,周珩意识到了什么。
她嘴里塞着破布,用尽全力呼喊出声。
“摁住她!”
几个男人围过去,周芜匆匆醒来,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呜咽着叫起来。
两个人过来处理她。
周珩见状,发疯一般地乱踢乱窜,像不慎上岸,找不到水,疯狂扑腾的鲤鱼。
木制的床板不稳固,经她这么一扑腾,发出巨大的吱呀响声。
周芜也学着她,双腿乱踢乱蹬,踹到一个男人的小腿,迫使他退后半步。
“你奶奶的,找死!”一个男人抡起拳头,就要砸向周珩的左脸。
周珩已经紧闭双眼,屏气凝神,那一拳却没有落下来。
她猛然睁开眼,之间那男人的拳头被一章牢牢接住。
那手掌小而修长,白皙细腻却极为有力。
周珩顺着往上看,救她的人身着一袭大红色束身衣,竟是个飒爽的女子!
几个大汉面面相觑,一边惊讶却一边嗤笑。
“一个女人,装什么装!”
位于那女子背后视线盲区的男人眼神一狠,从腰间掏出小刀扎向她的后脖颈。
“嗯!”周珩紧盯着那尖刀,示意红衣女子看身后。
可她的提醒不但慢,还多余。
男人提着刀的动作定在半空,没发出一丝声响,就倒下了。
周珩瞪大眼睛细瞧,只见那男人不知何时,脖颈已经被划开,大量鲜血滋出。
血蔓延到周芜身旁,她并未躲,而是对着那红衣女子满眼崇拜。
那几个大汉却连忙跳开,知道自己不是对手,飞快夺门而出。
周珩紧张看着红衣女子,这时才注意到她手里原来捂着一把剑,剑锋滴血,只是动作快到她没注意。
房门微微拉开一条缝,那店小二的手就被割断,整个人僵直着倒下去。
红衣女子全程一言不发,那几个歹人也来不及喊疼就尸首分离。
周芜周珩面面相觑,满眼感激崇拜。
女子杀完了人,向床上的周珩走来。
周珩盯着她的眼睛,还是你不免有一丝惧怕,挪开了视线。
“有人付钱派我来护送你。”红衣女子将姐妹两人松绑,面对周珩说。
周珩眼神一亮,下意识问道:“是何人?”
“不便透露。”
周芜满眼喜悦,“有姑娘护送,我们定能平安到达尧城!”
红衣女子沉吟几秒,问道:“二位何时出京,为何要去尧城?”
周芜看向周珩,解释道:“阿姊说丽朝即将覆灭,才带上我连夜逃出,算算日子,已有十二天了。”
红衣女子点点头,开始擦剑,微笑道:“怪不得京城寻不到你们,我还以为...这钱已经拿不到了。”
她看向周珩,眼里有一丝探寻,“你怎知丽朝不行了,可是听旁人说的?”
周珩收拾着地上的钱财,沉默半晌才说:“先赶路吧,这里不安全。”
马车上,红衣女子原本要坐前头,周珩却请她进来。
“还没问姑娘芳名?”周珩双手扶在膝盖上,黑眼珠直直盯着她的眼睛,“我叫周珩,这是妹妹周芜,想必姑娘清楚。”
红衣女子抱着剑,勾唇一笑,“在下闯荡江湖,无名无姓。”
周珩表情微微冷淡,“看来姑娘还是不信我们。”
红衣女子表情不置可否,移开视线,两步垮出车厢,坐到前头。
不一会,周珩掀开帘子,看着夜空繁星,心不在焉道:“我有个逃跑的师傅,姓叶,女侠可识得?”
见对方不说话,周珩继续说:“我曾以为他逃走是为了与一姑娘私奔,逍遥快活……现在看来并不是,因为那位姑娘……”
红衣女子一动不动,似乎在侧耳倾听。
“那位姑娘——她就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