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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捕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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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朝三年夏,尧城。
学堂里,孩童念着四书。
说是学堂,其实就是个简陋的木屋,盖在闹市一百米外。
“阿泽,别打瞌睡!”
老师把手里的折扇收拢,轻点阿泽额头,待孩子惊醒后正襟危坐,折扇展开,上头写着四个大字:有教无类。
骄阳斜着照上折扇,变得曲折拐弯。
周珩抱着一筐脏衣服经过学堂,听到里面响亮的读书声,猛地驻足,勾了勾唇角。
阿泽就坐在窗边,看到她的一瞬,下意识微笑起来。
周珩心生捣乱之意,趁他不防备,做了个鬼脸:舌头快伸到下巴颏,眼珠子翻白,手将鼻子捏成猪鼻。
阿泽眉毛一扬,嗤笑出声。
“阿泽!”老师风风火火奔过来,这次重重敲了他的头,“又走神!”
阿泽起身罚站,引得同窗发笑,他脸红盯着右前方,鱼骨辫女孩正耐心读书。
他愤愤咬牙,转头一看,周珩倒完乱,瞬间跑得影都不见了。
闹市上摊位挨着摊位,中间几乎站不下脚,一家卖枣糕的好几天没开张。
摊主着急,叫嚷不迭,每一声吆喝都在嗓子劈裂的边缘。
“再不交摊位费,就滚蛋!”
说话的是枣糕摊后面的木头玩具店。
摊位多而杂,店门口的租金一日一交,看样子枣糕摊是缓交了好几日了。
周珩挠挠头,顺手买了两支银簪,走到两人中间。
摊主见到她,像是见到活菩萨,拉着她,说着说着就要哭。
“郑姑娘,我都在这摆了五年了,就这两天对面街来了个卖驴打滚的,把我的生意抢走了!我也不是故意不交租,家里还有老人要养,这么多年了,我每天早出晚归,到头来这么几天,怎么就给我逼成这样……”
店主见他可怜,面上有些窘迫,指着他怒道道:“你知道隔壁卖桂花糕的,许诺我两倍租金,我都没让!”
两人各执一词,似乎都有道理。
“莫急……”周珩先是面对枣糕摊主,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给他,“今日的枣糕色香味浓,我包了!把摊位费续上去。”
小摊主哭得愈发伤心,“郑姑娘,你到底是哪个天神下凡!”
周珩眼珠一转,低声耳语道:“你的枣糕味道一直好,只是大家吃得有些腻味,依我看,你不如在家歇息两天,一来枣糕不浪费,二来大家想吃却吃不到,抑或是分明没想吃,见你没卖,反倒勾起馋虫!”
见对方情绪大好,周珩拍拍他肩膀,又转向玩具店主,将手里的银簪递给他,“您家两个女儿也快及笄了,她们肯定喜欢这些。”
那店铺主人一愣,紧蹙的眉头淡下来,顺势接过了银簪,“也难得郑姑娘还记得这些零碎……”
周珩摇摇头,“老板近日愁眉苦脸,想必这玩具生意,也不好做吧。”
见对方没吭声,她挠挠头,眼睛一亮,“买玩具的都是有小孩的父母,你或许与对面卖猪肉的合作一下,互相揽客呢?”
老板一愣,半天没缓过味来,“我不太懂郑姑娘说的……”
周珩一拍脑袋,进屋拿纸笔说与他听。
*
夕阳西下,周珩背着包袱,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到学堂,浏览一众孩童。
“是郑姐姐!”一个小女孩梳着羊角辫,一个大跳扑到她身上。
旁边有认识周珩的,立刻阻拦道:“三丫头莫胡闹,你郑姐姐身子弱,哪容你这样扑!”
周珩听了,不知作何感想。
“婶子莫操心,无妨。”她说着,把一块包着油纸的枣糕给她。
周珩把包袱背得紧了些,微笑着抱起女孩,捏她的脸。
“看吧,我就知道郑姐姐可以!她在我心里力大无穷,什么都会!”她雄赳赳气昂昂道。
周珩嘴角向下,努力憋笑,却还是没忍住。
“三丫头吃蜜枣了,嘴这么甜!”
另外有几个孩子围过来,一口一个郑姐姐。
周珩一一回应过去,一转脸,看见阿泽正经过,对视上,白瞪她一眼。
“阿泽!”周珩大喊。
见对方一脸不忿却乖乖走过来的模样,周珩乐得合不拢嘴,将肩上的大包袱卸给他。
“这一袋子枣糕,你去给同窗分了,正好晚饭前垫垫底。”
“郑姐姐,是闹市那家吗?我最喜欢吃他家的枣糕了!”周珩怀里抱着的小女孩挣扎着要下来。
阿泽闻言,脸颊“腾”地涨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包袱,快速掏出最大的枣糕塞给她。
塞完了也不敢看她,只是默默派发去了。
周珩会心一笑,靠着树抱臂。
晚上回家,阿泽拎着个空袋子,走路晃晃悠悠,嘴角不自觉噙着一抹笑。
“青梅竹马呦......情窦初开呦......”周珩背着手,坏笑着调侃道。
“嫂嫂最坏了!”阿泽咬着唇假意推搡她,像个小猴子似地,窜得老远。
桃林边的木房子,粉紫色晚霞映衬着几个剪影,老远就招手。
“大哥,姐姐们!”阿泽欣喜地冲向他们。
周珩唇角扬起一抹富足的微笑,缓缓走过去,和阿泽的大哥相视一笑。
刚来尧城时,姊妹俩人生地不熟,林骏林泽两兄弟见她们是外地来的,热心带她们来家里的空房住。
仗着云陌女侠在,她们倒也不担心。
日久生情,一个地方住惯了,也生出些家的感觉。
林骏某天红着脸和周珩告白,诚恳敦厚。
周珩从没往那方面想过,但觉得林骏是个好人,况且她现在急需摆脱周公主的身份……
她说不好,是不是全然在利用林骏。
她不敢去细想,仿佛只要不探究,就意味着他们的关系纯粹坦然。
“哎呦,眼睛就这么一刻离不开呢。”周芜走近,故意伸手在她面前摇晃,“这么喜欢姐夫?”
“臭丫头!”周珩蹙眉,轻轻推搡她胸口,缺惊觉道,“你如今这么壮实了?”
“真的?”周芜轻笑,“就因为阿姊推不动我?”
周珩轻笑,问到:“云陌呢?”
周芜满不在意道:“她总是神出鬼没的,谁知道呀。”
“她可是你师傅,这口气,不怕她罚你?”周珩戳了下她的脸。
周芜切了一声,愤愤道:“她是我哪门子师傅,一点真东西都不舍得教给我,只会让我跑步砍树运水桶!”
“可是蛮有效的,你现在挑两桶水,都能健步如飞。”周珩摆弄着手里的玉葫芦,百无聊赖道,“你以前可是跑两步就喘个不停。”
“那又如何?我又不在乎体质!我就想学武功!”
周芜正气愤,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上有些窘。
云陌曾断言,别说武功,阿姊能心平气顺地活着就是奇迹,她的体质就像面团,气虚血亏,连割麦子都会晕过去。
“阿姊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周珩仔细查看玉葫芦,浑不在意道:“无妨,我去看看林骏。”
“阿姊,阿姊?”周芜面露愧疚,捶胸顿足。
是夜,林骏执一盏蜡烛,爬上树抓蝉。
“你又来抓这破虫子了。”周珩往地上一坐,手撑着头。
林骏探下头,爽朗笑道:“是啊,蝉鸣闹人,但它的肉好吃。”
“我和芜儿可不吃,那虫子模样太怕人了。”周珩歪着头,语气藏了一抹笑意,“你和阿泽吃两个解馋得了。”
“我知道你们怕,我和阿泽也不吃。”林骏声音洪亮,但和她说话时,总不自觉夹起来,努力变得柔和,“赶明儿,我拿它们去集上卖点钱。”
周珩轻笑,故作嫌弃道:“整天就想着卖钱,臭财迷。”
林骏将最后一只蝉抓进网兜,蹭地跳降下来,在她远处激起一片尘土。
“我当然成日想着钱。”他仔细把网兜系紧,走到她面前席地而坐,“有珩儿这么完美的新娘,我更得努力挣钱,一是更配得上你,二是让你生活得更好,没有任何烦忧。”
周珩先是暖融融盯着他,随后突然想到什么,瞬间把目光移向群山。
“骏郎,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没有烦忧。”
林骏赶忙摆摆手,解释道:“我嘴上笨拙,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那玉葫芦被烛火光芒照耀,胡乱闪烁。
周珩眼里波光粼粼,喃喃道:“婚期将近……马上你就反悔不成了。”
“什么?”林骏蹙眉不解。
周珩鼓足了劲,一口气倾泻而出:
“倘若我身世是假的,名字是假的,人也是假的,你当如何?”
林骏微微蹙眉,一股困惑浮现在脸上,“珩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谁欺负你了吗?你告诉我。”
周珩抹了把眼睛,“无妨,我就是困了。”
林骏点点头,松了口气,“那我去给你熬安神药,你赶快回屋吧。”
周珩盯着他敦厚踏实的背影,打了个寒颤。
*
两年前,叛军得意洋洋进皇城,洗劫了坊间许多摊贩,若不是正事为重,士兵不敢造次,恐怕城中妇人也会惨遭毒手。
除了老皇帝,楚良还活捉了十余名皇子公主。
最大的二十八,最小的刚刚出世。
即刻斩首。
嫔妃们,家世敦厚的,或者父兄从戎有功的,好好发回母家;模样端正但没背景的,继续收进后宫;怀孕的剖腹绞杀;什么都没有的,要么沦为奴役,要么直接斩首。
整整一个月,京城人心惶惶,闭门挨饿。
紫禁城内横尸遍野,血肉满天飞,白绫和红灯笼交相辉映,夜里一阵小风,都能引起宫人的骚动,生怕有怨鬼索命。
骚动过后,紫禁城内外逐渐恢复平静,摊贩重新行动,百姓也不再闭门不出,只是相比往常,街道上一声赛一声的喧哗叫卖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十分有序的平静。
白天平静,晚上若是有人疑神疑鬼,害怕地叫嚷起来,周遭便像是围了狼群一般接连哀嚎。
皇宫无奈,只得实行宵禁,再用皇粮补贴,填补战争的余震。
风波终于平静,楚良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在某日吃饭时,吃到一硬物卡住喉咙,噎死了。
御医把物体取出来看,居然是一颗发黄的牙齿。
坊间便流传传闻,说死掉的周家人,因为败退,咬碎了后槽牙,喂进了楚良喉咙里。
庆朝三年,楚昀到扬州城微服私访,坐在茶馆里歇个脚的功夫,听得那说书人:
楚良命短,那是他违抗天意!乱臣贼子,还真想称帝?
楚昀别看现在得意洋洋,色厉内荏,肚里没墨,蠢蛋一个,早晚要完!
楚昀额头上青筋暴起,脸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刚要发话,身旁人突然冲出去。
说书人看他直愣愣冲自己而来,懵了一瞬。
随后他立刻认出,这人不就是那天进城时,在楚良身侧骑马的......
“国师大人!”
话音刚落,他的头便被“国师大人”拎着,咣当一声砸在茶碗里,被滚烫的热茶烧红了半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