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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掰刀的野草,大概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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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从火车站回来,沈季笙整晚没怎么睡。
房间太安静,静得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窗外的路灯整夜亮着,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惨白。他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母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一会儿是他爸——不,窦辉那张客气又疏离的脸,一会儿又是那个黄毛少年递过来的外套,还有手心里那串已经糊了的电话号码。
太静了,静的他心里乱如麻线。
他现在更希望听听村口老太太吵架,在信息量大的吓人谩骂中找找乐子。但是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原来的一切就好像弃他而去,把他抛弃了。
凌晨四点,他干脆爬起来,坐到飘窗上往外看。小区里黑黢黢的,只有保安亭亮着灯。远处街道上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又很快消失。
他摸出手机,开机,电量还剩13%。没有新消息。他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妈,我到了,一切都好。”
发送。等了一会儿,没回。应该睡了。
沈季笙把手机扔到床上,继续坐着。天快亮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全是火车站的冷风和那个篮球砸地的声音。
周六早上八点,他被敲门声叫醒。
“小沈?吃早饭了。”柳妤的声音。
沈季笙爬起来,头有点沉。洗漱下楼,窦辉已经在餐桌边看报纸了。早餐是包子稀饭,包子是肉馅的,油汪汪的。
“今天有什么打算?”窦辉放下报纸问。
沈季笙咬了口包子,摇摇头。
“要不……”窦辉犹豫了一下,“我带你出去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不用,”沈季笙说,“我自己走走。”
窦辉没再坚持,从钱包里抽出两百块钱递过来:“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事打电话。”
沈季笙接了钱,没说话。等窦辉出门上班,柳妤收拾完厨房,他才换上鞋出门。
刚出门,冷空气像巨浪卷入他的浑身上下,沈季笙把脖子和脸蛋子往绒服里钻了钻,双手插着兜一刻也舍不得拿出来。
吟海的早晨比他想的热闹。
小区门口就有早市,沿着马路牙子摆了一溜儿摊子。卖菜的,卖水果的,卖早点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着各种味道:油条香、豆浆甜、蔬菜的土腥气、炮仗炸响后的火药味儿、还有大烟囱里冒出的烟味儿。
两块一碗的朝鲜面?驴肉火烧?千里香馄饨?
沈季笙慢慢走着,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看见一个卖煎饼果子的摊子,三轮车改的,摊主是个年轻男的,正麻利地摊饼。排了五六个人,都缩着脖子等。
他走过去排队。前面是个老大爷,穿着军大衣,回头看了他一眼:“小伙子,新来的?”
沈季笙点点头。
“听口音不是本地的,”大爷说,“来上学?”
“嗯。”
“哪学校?”
“……吟海一中。”这地方的人都这么自来熟吗。
“哟,好学校。”大爷笑了,“我孙子也在一中,高二了。你高几?”
“高一。”
正说着,煎饼摊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喊:“城管来了!”
瞬间乱套。
卖菜的抱起筐就跑,卖水果的三轮车猛蹬,卖早点的赶紧收摊。煎饼摊的年轻摊主反应最快,把刚做一半的煎饼往顾客手里一塞:“对不住!”跳上车座就要拧油门。
但晚了。
两辆城管执法车已经堵住了路口,几个穿制服的下车,朝这边走过来。摊主骂了句脏话,调转车头想从另一边跑,那边也有人堵上了。
沈季笙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他前面那大爷已经拎着菜篮子溜进了小巷,其他排队的人也作鸟兽散。就他还傻站着。
煎饼摊主急了,冲他喊:“兄弟,帮个忙!推一把!”
沈季笙愣了一下,走过去,帮忙推三轮车。车很沉,装满了东西,推起来费劲。摊主在前面控制方向,他在后面使劲,两人合力把车往旁边一条更窄的巷子里推。
刚推进巷子口,城管就到了巷子口。一个年轻的城管指着他们:“站住!别跑了!”
摊主头也不回,猛蹬几下,车冲进了巷子深处。沈季笙也跟着跑,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城管追了过来。
巷子七拐八拐,像个迷宫。
沈季笙不熟悉路,只能跟着摊主跑。三轮车在窄巷里磕磕碰碰,锅碗瓢盆叮当乱响。后面城管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这边!”摊主突然拐进一个更窄的岔路。
沈季笙跟进去,发现是条死胡同。尽头是堵墙,墙不高,但三轮车肯定过不去。
“操。”摊主骂了一声,停车,跳下来,“翻墙!”
他动作利索,踩着三轮车车斗就爬上了墙头,伸手拉沈季笙:“快!”
沈季笙犹豫了一秒——他不想惹事,更不想翻墙。但后面脚步声已经到了巷口。他咬咬牙,抓住摊主的手,踩着车斗爬上去。
两人刚跳下墙,那边城管就追到了死胡同。隔着墙,能听见骂声:“跑哪儿去了?”
“翻墙了估计。”
“追!”
摊主拉着沈季笙继续跑。这边是片老居民区,房子低矮,晾衣绳横七竖八,上面挂满了床单被套。他们在晾晒的床单间穿梭,像在迷宫里。
跑了大概十分钟,听不见追兵的声音了,两人才停下来,靠在墙上喘气。
摊主喘匀了气,看向沈季笙,笑了:“谢了啊兄弟。怎么称呼?”
“沈季笙。”
“我叫杜书。”杜书伸出手,“刚才多亏你了,不然我今天又得进去。”
沈季笙和他握了握手。杜书的手很粗糙,手心有茧。
“你刚来吟海?”杜书问。
“嗯。”
“难怪,本地人看见城管追摊,早跑了,谁还帮忙推车。”杜书从兜里摸出烟,递了一根过来,“抽吗?”
沈季笙摇头。
杜书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吐出烟雾:“你是学生?”
“嗯。”
“哪个学校?”
“吟海一中。”
杜书眼睛一亮:“巧了,我也一中!不过……我高一留级了,今年重读。”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打架打的。”
沈季笙没说话。他注意到杜书左眼角有块淤青,不太明显,但细看能看出来。
大哥其实你不说话我也看得出来你不像什么好人。等等,高一学生出来摆摊?
“对了——”杜书突然想起来,“你早饭没吃成吧?走,我请你去吃别的。”
两人从居民区绕出来,到了另一条街上。
沈季笙只是插着兜沉默的和杜书走着,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同样自来熟的神经病往前走,但是,有归宿的感觉还是让他莫名放下心来。
俩人挤进一家铁板子搭起的早餐店,“老板——两碗豆腐脑四张炸饼——”杜书大声吆喝着,接着是老板同样震耳欲聋的回应。
刚刚端上饭坐下——
“操,”杜书把最后一口油饼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又来了。”
沈季笙抬头看去。
街对面是个水果摊,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正哆哆嗦嗦地护着摊子。五个染着杂毛的混混,有些像一堆彩虹糖,围在那儿,为首的剃着光头,脖子上的青龙纹身随着说话动作一扭一扭。
“老张头,这个月的‘管理费’,该交了吧?”光头叼着烟,一脚踢翻一筐苹果。
苹果滚了一地。
“华、华子,”老头声音发颤,“我昨天刚交过……”
“昨天交的是昨天的,今天交的是今天的。”叫华子的光头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怎么,不想交?”
老头:“我真没钱了……”
“没钱?”华子弯腰,从摊子上拿起个梨,在手里掂了掂,“那这摊子就别要了。”
他扬起手,要砸。
就在这时,沈季笙心中最最最俗套的剧情出现了,一辆摩托车冲了过来。
不是普通的摩托——是那种老式巡航车,黑漆掉了一半,排气管改装过,声音大得像打雷。摩托车急刹在华子面前,车轮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车上下来个人。
沈季笙的第一反应是:这人不怕冷吗?
零下五度,那人就穿了件黑色紧身背心,露出的胳膊肌肉线条分明,小臂上青筋虬结。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裤腿塞进旧军靴里。最扎眼的是那头黄毛——染发技术有待考究,但在晨光下像镀了层金。
他背对着沈季笙这边,所以沈季笙先看见的是那个背影:宽肩,窄腰,背肌随着呼吸起伏,脊梁骨在紧绷的背心下显出一道深刻的沟。
“华子,”那人开口,声音很低,带着点沙哑,“手痒了?”
华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放下梨,转身,挤出个更难看的笑:“箫、箫哥,这么早?”
“不早,”被叫箫哥的人往前走了一步,“正好看见你在这儿教育老人。”
他走到水果摊前,弯腰,捡起一个滚到脚边的苹果,在手里擦了擦,递给老头:“张伯,苹果不错。”
老头接过苹果,手还在抖。
箫哥这才转过身。
沈季笙看清了他的脸。
十七八岁上下,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硬朗,眉骨高,眼窝深,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里像两块融化的蜜蜡。左边眉尾有道浅疤,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嘴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笑的时候也像带着点嘲讽的弧度。
但眼神是冷的。
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有暗流,但表面平静得吓人。
“华子,”箫哥又开口,“张伯欠你多少?”
“不、不多,就五十……”
“五十?”箫哥挑眉,“我昨天看见你从李奶奶那儿拿了三十,从前天王婶那儿拿了二十。怎么,早市成你ATM了?”
华子脸色变了变:“箫哥,这都是规矩……”
“规矩?”箫哥笑了。不是好笑,是那种让人后背发凉的笑,“行,那我也跟你讲讲我的规矩。”
他往前走,华子下意识后退。
两人距离只剩半米。箫哥比华子高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从今天起,早市这片,我说了算。你再碰这些老人家一根手指头——”
他顿了顿,伸手,从水果摊上拿起那把切水果的刀。
刀不长,但刀刃在晨光下闪着冷光。
华子身后的混混们紧张起来,手摸向腰间。
箫哥却没看他们。他盯着手里的刀,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划过,然后——握住刀刃。
用力一掰。
“咔!”
刀断了。
全场死寂。
箫哥把断刀扔在地上,金属碰撞水泥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抬眼,看着华子,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天儿不错”:
“——我就把你的手掰断。”
华子脸色煞白,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滚。”箫哥说。
一个字,轻飘飘的,但华子像被抽了一鞭子,带着四个小弟转身就跑,连滚带爬。
箫哥没看他们,弯腰帮老头捡苹果。他动作很稳,一个个捡起来,擦干净,放回筐里。全程没说话。
周围看热闹的人慢慢散了,但没人敢靠近。
杜书捅了捅沈季笙:“看见没?那就是许箫。”
沈季笙没说话,看着许箫。
他知道,那是许箫。
许箫捡完最后一个苹果,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这才看向这边,目光扫过杜书,停在沈季笙脸上。
两秒。
然后移开。
“杜书,”许箫开口,“你又逃城管?”
“哪能啊箫哥,”杜书嬉皮笑脸,“我这是战略转移。”
许箫没接话,走到早点铺子门口,对老板娘说:“刘婶,一碗豆腐脑,不要香菜。”
“哎,马上!”老板娘手脚麻利地盛了一碗。
许箫接过,就站在路边吃。他没坐,就站着,背挺得笔直。吃相不粗鲁,但很快,几口就吃完大半碗。
沈季笙注意到他右手手背上有道新伤,结痂了,但周围还红肿着。
“箫哥,”杜书凑过去,“你手怎么了?”
“没事。”许箫把最后一口豆腐脑喝完,碗放回摊子上,从兜里掏出钱——几张皱巴巴的零票,数出三块,递给老板娘。
“多了多了,”老板娘推辞,“两块五就够了。”
“拿着。”许箫把钱放桌上,转身要走。
警笛就是这时候响的。
两辆警车冲过来,急刹停下。车门打开,下来几个警察。打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警服,脸色铁青。
“许箫!”他吼,“你又打架!”
许箫停下脚步,转身:“杜叔儿,早啊。”
“早你个头!”杜建军冲过来,看了眼地上那截断刀,又看了眼水果摊惊魂未定的老头,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但他脸色更难看:“跟你说多少遍了,有事报警!报警!你把刀掰断了,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
“没伤着。”许箫说。
“这次是运气好!”杜建军气得直喘,“上车!都跟我回所里!”
“杜叔……”
“上车!”
许箫没再争,走向警车。路过沈季笙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看了沈季笙一眼。
就一眼。
然后上车,关门。
杜建军看向杜书和沈季笙:“你俩也来,做证人。”
派出所里,沈季笙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许箫。
做笔录的房间不大,一张桌子,三把椅子。许箫坐在靠墙那把,背靠着墙,腿伸得很直。他闭着眼,像是在养神,但沈季笙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很有节奏,一下,两下,三下。
做笔录的警察问什么,他答什么,言简意赅:
“为什么掰刀?”
“吓唬他。”
“不怕伤着自己?”
“不怕。”
“那些混混经常收保护费?”
“嗯。”
“你经常管这种事?”
“看情况。”
问完了,警察合上本子,叹口气:“许箫,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方法不对。下次再这样,我真拘你了。”
许箫睁开眼:“杜叔,我不拦着,张伯今天摊子就没了。”
杜建军——原来做笔录的警察就是杜书他爸——噎了一下,摆摆手:“行了行了,走吧走吧。医药费……手没事吧?”
“没事。”
“没事也去包扎一下!”杜建军吼完,又压低声音,“钱我垫了,月底记得还。”
许箫嘴角勾了一下:“知道了。”
两人走出房间。杜书在走廊等着,看见他们出来,凑过来:“怎么样?没挨骂吧?”
“习惯了。”许箫说,从兜里摸出烟,想想这是派出所,又塞回去。
三人走到门口。天已经大亮,街上热闹起来。许箫在台阶上坐下,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颗糖,橘子味的,剥开塞进嘴里。
杜书也坐下,捅了捅沈季笙:“坐啊。”
沈季笙坐下,和许箫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对了箫哥,”杜书说,“这是我新认识的朋友,沈季笙。今天要不是他,我摊子真让城管收了。”
许箫转头看沈季笙。
这次看得久一点。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颜色变浅了,像透明的蜂蜜。他看了沈季笙大概五秒钟,然后点头:“谢了。”
“不用。”沈季笙说。
“你是学生?”许箫问。
“嗯,吟海一中,高一。”
许箫眉毛挑了一下,没说话,又转回去看街景。
杜书眼睛亮了:“一中?巧了!箫哥也一中的,不过……”他顿了顿,“箫哥是留级生,今年重读高一。”
许箫踹了他一脚:“就你话多。”
杜书嘿嘿笑,又问沈季笙:“你分班了吗?”
“还没。”
“那完了,”杜书幸灾乐祸,“箫哥也在高一,万一你俩分一个班……”
许箫又踹他一脚,这次重了点。
沈季笙没接话。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那道蓝色墨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但他记得最后一个数字:7。
“对了,”许箫突然开口,还是看着街景,“你那外套,我拿了。”
沈季笙抬头:“嗯。”
“谢了。”
“不用。”
对话结束。三个人坐在台阶上,都不说话。阳光慢慢爬上来,照在身上有点暖意。远处传来早市的喧闹声,近处有麻雀在树枝上跳。
许箫先站起来:“我走了。”
“又跑腿?”杜书问。
“嗯,今天十五单。”许箫说着,从兜里掏出摩托车钥匙,“月底要交房租。”
他走下台阶,忽然回头,看向沈季笙:
“喂。”
沈季笙抬头。
“周一要是真分一个班,”许箫说,声音很淡,像随口一提,“有人找你麻烦,报我名字。”
说完,不等沈季笙反应,他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跨上去,发动,摩托轰鸣着冲出去,很快消失在街角。
杜书吹了声口哨:“行啊哥们儿,箫哥很少主动说罩人。”
沈季笙看着许箫消失的方向,没说话。
“箫哥这人就这样,”杜书说,“看着凶,其实心软。早市那些老头老太太,他护了好几年了。华子那帮人恨他恨得牙痒痒,但又打不过他。”
“他一个人住?”沈季笙问。
“嗯,老厂区那边,租了个小单间。爸妈都不管他,”杜书叹了口气,“他靠跑腿挣钱,交学费,交房租,还得管这些闲事。有时候我真觉得他傻。”
“……诶我说那么多你千万别和许箫说啊。”
沈季笙想起许箫掰刀的样子——眼神很冷,动作很狠,但掰断刀后,他第一件事是去捡苹果,去擦灰。
像个矛盾的集合体。
“走吧,”杜书站起来,“带你去转转,让你看看真正的吟海。”
沈季笙跟着杜书走了。
走出很远,他回头看了一眼派出所。灰色的楼安静地立着,台阶上还留着他们刚才坐过的痕迹。
而那个掰断刀、说“报我名字”的黄毛少年,已经骑着他的破摩托,融入了这个城市的早晨。
沈季笙忽然想起母亲常说的话:
“这世上有些人,像野草,看着不起眼,但火烧不尽,风吹又生。”
许箫大概就是那种野草。
在水泥缝里长出来,带着一身刺,但根扎得深,活得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