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与北的叙事诗》》九点睡觉的猫

17、机场送别

　　萧山机场航站楼在冬日的晨光中苏醒。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天色是灰蓝与鱼肚白交织的渐变色，远处停机坪上，几架早班飞机像沉默的巨鸟。大厅里暖气开得很足，与玻璃外的清寒形成两个世界。
　　沈屹站在12号门附近的出发层，身边立着一个深灰色的行李箱。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围着那条苏棠织的深蓝色围巾——围巾针脚不算特别整齐，但很厚实。他低头看了眼手表，七点四十二分，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八分钟。
　　背包侧袋里，那个用浅蓝色棉纸仔细包好的盒子轻轻硌着他的手臂。那是他昨晚花了三个小时准备的——不是什么贵重礼物，是一本他手制的“寒假倒计时手册”。每一页是寒假的一天，从1月17日到2月13日，共二十七天。每页上面是他用钢笔画的简图：杭州的梧桐、西湖的波光、图书馆的窗户，下面留了空白，写着“今日记录：______”。最后一页，他画了两个坐标轴，横轴是时间，纵轴是“思念值”，旁边用他工整的字迹写着：“寒假函数f(t)=思念，定义域t∈[1.17,2.13]，期待开学验证这个函数是否单调递增。”
　　昨晚他做到凌晨两点，今早五点就醒了。不是紧张，是那种清晰的、温热的期待——期待见到她，哪怕只是短短几十分钟的送别。

　　“沈屹！”
　　熟悉的声音从自动门方向传来。沈屹抬头，看见苏棠快步走进来。她今天穿了那件米白色的短款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头发松松扎成马尾，脸颊被清晨的寒风吹出健康的红晕。琥珀色的眼睛在看见他时亮了一下，像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琥珀。
　　但不止她一个人。
　　“还有我们呢！”周牧野的声音紧随其后。他和林薇跟在苏棠身后走进来，周牧野穿了件亮橙色的羽绒服，在一众灰黑中格外扎眼。林薇是深红色的大衣，围了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头发精心打理过，嘴上说着“冷死了”，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周牧野。
　　沈屹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他迎上去，很自然地从苏棠手里接过那个帆布手提袋——沉甸甸的，有纸盒摩擦的轻微声响。
　　“等很久了吗？”苏棠走到他面前，微微喘气，白雾在温暖的空气里迅速消散。
　　“刚到。”沈屹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晨光从高处的玻璃窗斜射进来，正好落在她瓷白的侧脸上，能看见脸颊细微的绒毛泛着金色的光。她的睫毛上还沾着一点室外带来的湿气，眨眼时像沾了细碎的星子。
　　周牧野已经凑过来，一只手搭在林薇肩上，笑嘻嘻地说：“看看人家沈屹，回家过年都有人起大早送机，这待遇！”他转头看林薇，“哪像某人，我上次回家，她睡到十点才回我消息。”
　　林薇白他一眼，肩膀一抖把他的手臂抖下去：“那你别回来啊。”但语气里没真生气，反而带着点娇嗔。她看向苏棠，眨眨眼：“我们就是来当电灯泡的，顺便监督某人有没有好好告别。”
　　苏棠的脸微微泛红，小声说：“什么监督……”
　　沈屹的耳根也有些热，但他表情平静，对周牧野点点头：“你们怎么也来了？”
　　“林薇非要来，说不能错过年度温情大戏。”周牧野说，被林薇在腰间轻轻掐了一下，他“嘶”了一声，又笑，“开玩笑的，我们送完沈屹去吃早饭，然后去逛街。是吧薇薇？”
　　“谁要跟你逛街。”林薇嘴上这么说，却往周牧野身边靠了靠。
　　沈屹看着他们，眼里有淡淡的笑意。他知道周牧野和林薇就是这样——嘴上互怼，实际黏糊。这种相处模式和他们完全不同，但似乎也挺好。
　　“时间差不多了，”沈屹看了眼手表，七点五十分，“我去办托运。”
　　“我陪你。”苏棠很自然地说。
　　四人一起走向值机柜台。早班的机场人不多，值机很快。沈屹将行李箱托运，手里只剩下随身背包和那个帆布手提袋。他转身，看见苏棠正认真看着电子屏上的航班信息——杭州到沈阳，MU1234，09:20起飞，状态“正在值机”。
　　她的侧脸在屏幕的冷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垂下，在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沈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走过去，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去那边坐坐？”他低声说。
　　“好。”
　　他们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下。周牧野和林薇很识趣地坐在了隔开几个座位的地方，两人低头玩手机，但沈屹能看见周牧野在偷拍他们——手机虽对着地面，但角度明显不对。
　　“别理他们。”苏棠小声说，耳根微红。她从帆布袋里拿出一个铁盒，递给沈屹，“这个，路上饿了吃。”
　　铁盒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简单的雪花图案。沈屹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曲奇饼干，烤成金黄色的，边缘微微焦黄，散发着黄油和淡淡的香草味。每一块形状都不完全一样，有圆的，有心形的，有星星的——看得出是手工做的，有些边缘还不那么整齐。
　　“你做的？”沈屹抬头看她。
　　苏棠点头，脸颊更红了些：“昨天做的，第一次做，可能不太好看……”
　　“好看。”沈屹打断她，拿起一块心形的，放进嘴里。饼干酥脆，黄油香在舌尖化开，甜度刚好，是他喜欢的程度。“好吃。”他认真地说。
　　苏棠看着他，眼睛弯了弯，左边唇角那个梨涡浅浅浮现。“那就好。”
　　沈屹吃完一块，盖好盒子，小心地放进背包侧袋。然后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浅蓝色棉纸包的盒子，递给苏棠。
　　“这个，”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一些，“回去再打开。”
　　苏棠接过盒子，不大，但有些分量。她轻轻摇了摇，有纸页摩擦的细微声响。“是什么？”
　　“寒假礼物。”沈屹说，耳根又红了，“等飞机起飞了再看。”
　　苏棠看着他微红的脸颊，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温柔，在清晨机场的灯光下，像一杯温热的水缓缓注入心里。“好。”她说，把盒子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帆布包里。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远处传来登机广播，是去成都的航班。周牧野和林薇在那边低声说话，周牧野不知说了什么，林薇笑着打他一下，两人又挨近了些。
　　“沈阳很冷吧？”苏棠轻声问。
　　“零下二十度左右，”沈屹说，“但家里有暖气，室内很暖和。”
　　“那出门要多穿点。”苏棠说着，伸手帮他理了理围巾。她的手指纤细，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下颌，温热的触感。沈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放松下来，任由她的手指将围巾整理得更妥帖。
　　“你也是，”沈屹说，目光落在她脸上，“杭州冬天湿冷，比北方难受。出门记得戴手套，你手容易凉。”
　　“知道了。”苏棠点头，手指在围巾的绒线上轻轻摩挲。虽然针脚还是不完美，但看他每天戴着，心里是满的。
　　沈屹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昨晚她塞进他背包侧袋的那封信。信是浅蓝色的信纸，折成整齐的方形。他今早在出租车上打开看了，只有一页纸，是苏棠秀气的字迹：
　　“沈屹，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了。这个寒假有一个月，不长，但也不短。我会每天给你发消息，分享杭州的天气，妈妈做的菜，我去的地方。你也一样，要分享沈阳的雪，家里的年味，你看到的天空。
　　你说思念是矢量，有大小有方向。这个冬天，我的思念矢量大小是‘很多’，方向是‘指向北方’。你的呢？
　　愿你在沈阳的每一天都温暖充实。愿我们隔着山海，依然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苏棠 1.16夜”
　　信不长，但沈屹看了三遍。最后他把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然后放进背包最里面的夹层。现在那个夹层就在他背上，贴着后背，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秘密。
　　“该过安检了。”沈屹看了眼手表，七点二十。
　　“嗯。”苏棠应道，但没有动。
　　沈屹也没有动。两人就这样坐着，看着彼此。机场的灯光落在他们身上，在光洁的地面上投出两个靠近的影子。远处又有广播响起，人群流动，但这一刻他们的世界里很安静。
　　“走吧。”最后沈屹说，站起身，很自然地向苏棠伸出手。
　　苏棠把手放进他掌心。他的手温暖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两人一起走向安检口，周牧野和林薇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这次没说话。
　　安检口前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沈屹松开苏棠的手，转身面对她。晨光从她身后的玻璃窗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毛茸茸的金边。他能看清她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看清她琥珀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看清她微微抿着的、蔷薇粉的嘴唇。
　　“到了给我发消息。”苏棠轻声说。
　　“嗯。”沈屹点头，“每天都要联系。”
　　“嗯。”
　　短暂的沉默。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挪动。沈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抱住苏棠。
　　这个拥抱很轻，但很实。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肩，她的脸靠在他胸前，能闻到他羽绒服上清爽的气息，和围巾上属于她的毛线的味道。沈屹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能感觉到她发丝的柔软，和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我会想你。”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苏棠在他怀里点头，声音有些闷：“我也会想你。”
　　拥抱持续了几秒，沈屹松开手，但还握着她的肩膀。他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吻很轻，像雪花落在皮肤上，一触即分，但苏棠能感觉到那份温柔，那份珍重。
　　“走了。”沈屹说，背好背包，提起帆布袋。
　　“一路平安。”苏棠说，眼眶有些发热，但她忍着。
　　沈屹对她笑了笑，那个很淡但真实的笑容，让他的整张脸都柔和下来。然后他转身，走向安检队伍。
　　周牧野这才走上前，拍拍沈屹的肩：“兄弟，寒假愉快！记得发雪景！”
　　林薇对沈屹挥手：“到了报平安啊！”
　　沈屹点头，最后看了苏棠一眼，然后走进安检队伍。他过闸机，脱外套，放行李，过安检门，整个过程很快。重新穿好外套、拿好行李后，他转身。
　　苏棠还站在原地，隔着玻璃幕墙看着他。晨光在她身后，给她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她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沈屹也抬起手，挥了挥。然后他指了指手机，用口型说：“等我消息。”
　　苏棠点头，也用口型说：“一路平安。”
　　沈屹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候机区。他的身影在人群中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转角。
　　苏棠还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安检口。玻璃幕墙外，一架飞机开始滑行，引擎的轰鸣声隐约传来。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尖还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额头上那个吻的位置，还在微微发烫。
　　“走啦，”林薇走过来挽住她的手臂，“再看就成望夫石了。”
　　周牧野在一边笑：“就是，寒假转眼就过了。走，请你俩吃早饭，抚慰一下离别的伤感。”
　　苏棠这才回过神，对林薇笑了笑：“好。”
　　三人一起走出航站楼。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苏棠不自觉地裹紧了羽绒服。手指碰到围巾时，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八点四十分。沈屹应该已经到登机口了。
　　她打开微信，点开和沈屹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的，他说“明天见”，她回“明天见”。往上翻，是这半个月来的聊天记录，每天都有，有时多有时少，但没断过。
　　她想了想，打字：“到登机口了吗？”
　　几乎秒回：“到了。7号登机口。你在哪？”
　　苏棠：“刚出机场，周牧野和林薇说要请我吃早饭。”
　　沈屹：“多吃点。你早上肯定没吃。”
　　苏棠：“吃了点饼干。”
　　沈屹：“那不算。要吃饭。”
　　苏棠：“知道了。你也是，飞机餐要吃。”
　　沈屹：“嗯。”
　　短暂的停顿。苏棠看着屏幕上方“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出现又消失，反复几次。最后沈屹发来一句：“刚才忘了说，围巾很暖和。谢谢。”
　　苏棠看着这行字，眼眶忽然热了。她打字：“你喜欢就好。路上小心，起飞了告诉我。”
　　沈屹：“好。落地告诉你。”
　　苏棠：“嗯。”
　　对话暂时结束。苏棠收起手机，抬头看向天空。冬日的天空是干净的灰蓝色，几架飞机在云层间穿梭。她不知道哪一架是沈屹要坐的，但知道其中一架会载着他，飞过一千六百公里，回到有雪的北方。
　　“看什么呢？”林薇凑过来，“还在想你家沈屹啊？”
　　苏棠笑了笑，没说话。
　　周牧野拦了辆出租车，三人上车。车开动时，苏棠又回头看了眼机场。航站楼在晨光中静静矗立，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城堡。里面有一架飞机，载着她喜欢的人，去往远方。
　　但没关系。她想。二十七天，很快的。每天都有联系，每天都有期待。而且，等寒假结束，他会回来，在春天的杭州，在图书馆的老位置，继续他们的故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苏棠拿出来看，是沈屹发来的一张照片——7号登机口的电子屏，上面显示“MU1234 杭州-沈阳 09:20 正在登机”。照片角落，能看见他握着手机的手，和那条深蓝色围巾的一角。
　　苏棠保存了照片，然后点开相机，对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拍了一张。杭州冬日的清晨，梧桐树光秃的枝桠，路边早点摊的热气，灰蓝色的天空。
　　她发给沈屹，附文：“杭州的早晨。等你回来。”
　　沈屹很快回复：“嗯。等我回来。”
　　对话结束。苏棠收起手机，靠在车窗上。车窗外，杭州的城市景象在晨光中徐徐展开。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城市，此刻因为一个人的暂时离开，显得有些空旷。但心里是满的，因为知道那个人会回来，在不久的春天，带着北方的雪的气息，回到有她的南方。
　　出租车驶上高架，机场在身后渐渐远去。而沈屹乘坐的飞机，即将冲上云霄，飞向有雪的北方。
　　但他们的联系，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过云层，穿过距离，连接着杭州和沈阳，连接着这个冬天的开始，和一个月后的重逢。
　　寒假开始了。思念的矢量，从这一刻起，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大小。而时间函数，将在分离的日子里继续运行，记录下每一天的想念，等待着重逢时的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