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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机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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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降落在北京首都机场时,是下午五点二十分。舷窗外天色还很亮,但空气是北方特有的、干燥的、带着尘霾气息的热。沈屹随着人流走下飞机,踏上廊桥的瞬间,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苏棠的消息:“落地了吗?”
他打字回:“刚落地。北京很干,热。”
那边很快回复:“到了就好。去酒店路上小心,到了发照片。”
“好。”
取了行李,走出到达层。夏令营主办方派了车来接,一辆白色的中巴,前挡风玻璃上贴着“凝聚态物理暑期学校”的牌子。已经有几个学生在车边等着,都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表情里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和隐隐的兴奋。
沈屹走过去,报了名字。负责接车的志愿者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看起来二十出头,皮肤很白,说话带着明显的京腔:“沈屹是吧?浙大的?行李放后面,车上等会儿,人齐了就走。”
沈峙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上了车。车上已经有五六个人,分散坐着,没人说话。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重新打开手机。微信有新消息,是周牧野:“沈屹,我落地了!北京真他妈热!你在哪儿?”
“在去酒店的路上。你呢?”
“我也在去住处的路上。我实习公司在西二旗,租了个小单间,离公司近。我们俩离得不远,周末有空聚聚?”
“看安排。有时间就聚。”
“行!你先忙,安顿下来再说。”
对话暂时结束。沈屹收起手机,看向窗外。机场高速两侧是北方平原典型的景象——开阔,平直,绿植是耐旱的杨树和槐树,叶子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天是那种灰蓝色,不是杭州雨后清澈的蓝,也不是沈阳冬日冷冽的蓝,是介于两者之间,带着点浑浊的、属于大城市的颜色。
车开了四十多分钟,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口停下。酒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还算干净。志愿者下车,招呼大家:“到了,大家拿好行李,前台办入住。房间两人一间,名单贴在前台,自己看。晚饭六点半在二楼餐厅,自助。晚上八点在一楼会议室开预备会,都别迟到。”
沈屹拖着行李走进大堂。冷气开得很足,与外面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前台贴着名单,他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沈屹,浙大,房间307,室友叫李文博,中科大的。
拿了房卡,上三楼。走廊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没什么声音。307房间在走廊尽头。沈屹刷卡开门,房间里已经有人了。
靠窗的床边坐着一个男生,个子不高,很瘦,戴着厚厚的眼镜,正在整理行李箱里的书。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沈屹?”
“嗯。李文博?”
“对。”李文博站起来,伸出手,“中科大,凝聚态物理专业,马上大三。”
沈屹和他握手:“浙大,物理,一样。”
很简单的介绍,但彼此都懂——能来这个夏令营的,都是各个学校物理系的佼佼者。握手时能感觉到对方手指的力量,和那种属于同类的、冷静审视的目光。
“你睡那张床吧。”李文博指了指靠门的床,“我已经收拾好了。卫生间有热水,WiFi密码在床头柜上。”
“好,谢谢。”
沈屹开始收拾行李。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他把衣服挂进衣柜,洗漱用品摆到卫生间,笔记本电脑和资料放在书桌上。最后,他拿出苏棠织的那条深蓝色围巾,小心地叠好,放在枕头边。
“带围巾?”李文博看见了,有些惊讶,“北京夏天用不上这个。”
“习惯了。”沈屹简单地说,没多解释。
李文博也没多问,继续整理他的书。沈屹看了眼时间,五点五十。他拿出手机,对着房间拍了几张照片——床,书桌,窗外的街景,还有那条放在枕头边的围巾。然后发给了苏棠。
“到酒店了。房间还不错,有窗。室友中科大的,人看起来挺好。”
几秒钟后,苏棠回:“房间看起来挺干净的。围巾放枕头边了?”
“嗯。晚上睡觉可以抱着。”
“傻子,不热吗?”
“开空调,不热。”
那边停顿了几秒,苏棠发来一张照片——是出版社她的工位,桌上堆满了资料和书,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也在加班,主编让我今天把会议纪要整理出来。”
沈屹放大照片,在电脑屏幕的倒影里看到苏棠模糊的侧脸。她头发松松扎着,脸颊在屏幕光下显得很白。他保存了照片,回:“辛苦了。晚饭吃了吗?”
“还没,等会儿点外卖。你呢?夏令营有安排晚饭吧?”
“有,六点半自助。晚上八点开预备会。”
“那多吃点。北京菜咸,你可能吃不惯,但还是要吃。”
“嗯。你也是,别饿着。”
“知道了,沈妈妈。”
沈屹笑了。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窗外是条不算宽的马路,车流不算密集,但行人很多。对面是家便利店,招牌亮着白光。再远处能看到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色。这就是北京了,一千二百公里外,他未来两周要待的地方。
干燥,陌生,但充满机会。
六点半,他和李文博下楼去餐厅。自助餐品种不少,但口味确实偏重。沈屹打了几个清淡的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李文博坐在他对面,两人安静地吃饭,没什么交流。周围坐的都是夏令营的学生,低声交谈着,气氛拘谨但友好。
吃完饭,离预备会还有半小时。沈屹回到房间,给苏棠发了条消息:“吃完饭了。菜有点咸,但能接受。你吃了吗?”
“刚点外卖,麻辣烫。你晚上开会要开到几点?”
“不知道,说是有导师来介绍研究方向,可能会比较长。”
“那开完会早点休息,别熬夜。”
“嗯。你也别熬太晚。”
“知道了。我去吃饭了,晚上聊。”
“好。”
放下手机,沈屹拿起下午发的夏令营日程表。厚厚一沓,两周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上午讲座,下午实验或研讨,晚上自习或小组讨论。周末有参观活动和社交安排。强度很大,但机会也很多——能见到国内这个领域几乎所有的顶尖学者,能进入平时不对本科生开放的实验室,能和来自全国最优秀的同龄人交流竞争。
他翻到最后一页,是导师名单。二十几个名字,后面跟着研究方向、代表论文、实验室主页。沈屹的目光在几个名字上停留——张明远,拓扑绝缘体;陈建华,量子计算;刘伟,超导材料。都是他读过论文、在学术会议上听过报告的名字。现在,这些人就在同一栋楼里,可能明天就会在讲座上见到,甚至有机会当面提问。
心跳快了几拍。是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那种面对未知挑战、渴望证明自己的兴奋。
七点五十,他和李文博下楼去会议室。会议室不大,摆了二十几把椅子,已经坐了大半。沈屹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李文博坐在他旁边。学生们陆续进来,基本都是男生,只有四五个女生。大家都很安静,要么看手机,要么翻日程表,空气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紧绷感。
八点整,门被推开。几个人走进来,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沈屹认得他——张明远教授,国内凝聚态物理领域的权威,他读过他至少十篇论文。
“同学们好,欢迎大家来到凝聚态物理暑期学校。”张教授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点南方口音,“我是张明远,这次夏令营的负责人。未来两周,我会和大家一起,探索凝聚态物理最前沿的问题。”
他开始介绍夏令营的宗旨、安排、要求。沈屹认真听着,偶尔在日程表上记几笔。张教授讲得很生动,不时插入一些研究中的趣事,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都是各自学校的佼佼者。”张教授说,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但在这里,我希望大家忘掉过去的成绩,以空杯心态,重新学习,重新思考。凝聚态物理这个领域,发展太快,我们这些老头子,也经常被年轻人的新想法震惊。所以,不要怕提问,不要怕犯错,不要怕……异想天开。”
他笑了笑,继续说:“这次夏令营,我们不考试,不打分。但我们有小组项目,有研究报告,有和导师一对一交流的机会。表现优秀的同学,会得到推荐信,甚至直接获得加入我们实验室的资格,而且这次我们会和你们学校对接,优秀的同学新学期就可以直接进入实验室,不用等到毕业后。所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珍惜这两周。这可能是你们科研生涯的转折点。”
会议室里很安静,能听见空调嗡嗡的声音。沈屹握紧手里的笔,手心微微出汗。转折点。这个词很重,但他喜欢。而且如果新学期能直接进实验室的话,相当于他的整个学习生涯可以节约两年,五年后他就能博士毕业,回到苏棠身边工作。
接下来是其他几位导师的介绍。每个人都很简短,但信息量巨大。沈屹听得格外认真,尤其是陈建华教授讲量子计算的部分——那是他这次最想深入了解的方向。
介绍结束,是自由提问时间。有几个学生举手,问了些关于研究方向、实验条件、未来发展的问题。导师们耐心解答,气氛越来越活跃。沈屹一直没举手,只是安静地听,默默记下那些问题和答案。
九点半,预备会结束。导师们离开后,学生们也陆续散去。沈屹和李文博一起上楼,在电梯里,李文博突然问:“你对哪个方向最感兴趣?”
“量子计算。”沈屹说,“陈教授那个方向。”
“我也是。”李文博推了推眼镜,“但我本科做的主要是超导,量子计算这边基础比较弱。”
“可以补。”沈屹说,“这两周就是机会。”
李文博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嗯,是机会。”
回到房间,已经十点。沈屹打开电脑,想再看几篇陈教授最近的论文。手机震了,是苏棠的视频邀请。
他接通。屏幕亮起,苏棠出现在画面里。她应该在宿舍,穿着浅蓝色的睡衣,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过澡。背景是她熟悉的书桌,堆满了书和资料。
“会开完了?”她问,声音有些疲惫,但眼睛亮亮的。
“嗯,刚结束。”沈屹把手机靠在电脑上,让她能看到房间的样子,“你呢?还在加班?”
“刚弄完会议纪要,累死了。”苏棠揉了揉脖子,“陈叙今天下午发了个修改意见,让我明天上班前改好。估计又要熬夜。”
“陈叙……”沈屹重复这个名字,声音很平静,“他对工作要求很严格?”
“嗯,特别严格。”苏棠点头,但语气里没有抱怨,反而有种欣赏,“不过他给的修改意见确实一针见血,改完感觉整个思路都清晰了。对了,你今天见到导师了吗?怎么样?”
“见到了,张明远教授,还有陈建华教授。”沈屹顿了顿,“陈教授讲量子计算的部分,很有意思。我打算明天去他实验室看看。”
“好啊,你去看看,回来给我讲讲。”苏棠笑了,左边唇角梨涡浅浅,“虽然我听不懂,但喜欢听你说。”
沈屹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温柔和鼓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苏棠,”他说,“我今天在飞机上,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以前总觉得,物理是解释世界的语言。但今天听张教授讲那些研究,突然觉得……物理更像是提出问题的方式。而我们这些人,用一生的时间,去回答那些问题。有些问题可能有答案,有些可能永远没有。但重要的是……我们在问,在寻找,在不停止地思考。”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苏棠静静听着,然后轻声说:“沈屹,你在发光。”
“什么?”
“我说,你在发光。”苏棠重复,琥珀色的眼睛在屏幕里亮晶晶的,“当你谈到物理,谈到你热爱的东西时,你整个人都在发光。我喜欢看你这样。”
沈屹的耳朵微微泛红。他移开视线,又移回来,看着她:“苏棠,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可以这样说话,可以这样喜欢物理,可以……做我自己。”
苏棠怔了怔,然后笑了,笑容温柔明亮:“傻子,这有什么好谢的。我爱的不就是这样的你吗?喜欢物理的,认真的,偶尔会吃醋的,会因为我一句话就红耳朵的沈屹。”
沈屹也笑了。两人隔着屏幕,静静看着彼此。一千二百公里的距离,在光纤里缩短成零点几秒的延迟。但思念,是实时的,沉重的,在胸腔里一下一下地跳。
“苏棠,”沈屹忽然说,“我想抱你。”
苏棠的眼睛瞬间红了。她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也想。等沙子漏完了,等你回来了,我要抱很久很久,不松手。”
“嗯,不松手。”沈屹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屏幕,像在碰她的脸。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北京,关于杭州,关于周牧野和林薇——周牧野下午发消息说租的房子很小,但离公司近;林薇在杭州找到的实习也很忙,两人今晚没视频,因为都在加班。
“大家都好忙啊。”苏棠感叹。
“嗯,但忙是好事。”沈屹说,“说明我们在往前走。”
“是往前走,还是……往不同的方向走?”苏棠的声音很轻。
沈屹沉默了。他看着屏幕里的苏棠,看着她眼里的不安,那种雨夜在面馆里出现过的不安。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想距离,想时间,想人心会变。
“苏棠,”他认真地说,“物理里有个概念,叫‘相空间’。简单说,就是描述一个系统所有可能状态的空间。一个粒子,在相空间里的运动轨迹,可能会很复杂,会转向,会回旋。但总的方向,是由初始条件和动力学决定的。”
他顿了顿,看着苏棠的眼睛:“我们的‘相空间’里,初始条件是我们相遇,动力学是我们相爱。所以无论轨迹多复杂,最后的方向,一定是彼此靠近。这是物理规律,不会改变。”
苏棠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眼泪掉下来。但她在笑,左边唇角梨涡深深:“沈屹,你这人……说情话都用物理。”
“不是情话,是事实。”沈屹很认真地说。
“好,是事实。”苏棠擦掉眼泪,“那我信这个事实。等我们的‘相空间轨迹’,再次交汇的那天。”
“嗯,很快。”沈屹说。
又聊了一会儿,已经十一点了。苏棠要赶明天的修改稿,沈屹明天也要早起。两人互道晚安,挂了视频。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屹坐在书桌前,看着电脑屏幕。上面是陈教授一篇关于拓扑量子计算的论文,他下午在飞机上开始看的,还没看完。但他现在看不进去。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北京的夜色很深,远处的高楼还亮着灯,像巨大的、沉默的发光体。这座城市,此刻有几百万人醒着,在加班,在学习,在生活,在梦想。而他,是这几百万分之一,在这间快捷酒店的房间里,想着两千公里外的女孩,和那些关于物理、关于未来的问题。
他回到床边,拿起那条深蓝色围巾,放在鼻尖轻轻闻了闻。是洗衣液的清香,和苏棠身上淡淡的、类似阳光晒过棉花的味道。很淡,但真实。
他把围巾叠好,重新放在枕头边。然后躺下,关灯。
黑暗中,能听见空调低低的嗡鸣,和李文博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北京的夜晚还很漫长。但新的一天,已经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带着讲座,带着实验,带着竞争,带着机会,带着那些已知的挑战和未知的可能。
而他,准备好了。